“玄珠道友恕罪。”无锋子略一犹豫,面向玄珠,运转术诀,双臂挽成搭弓射箭之态。
“道友尽管施法。我也想瞧一瞧,究竟是何人动的手脚。”玄珠微微颔首,一缕灰色的游丝袅袅射出,无声无息落在他胸膛上,激起一面浑圆的灰色光屏。
光屏上闪过玄珠独立江滩的身影,数十息过后,光屏陡然碎开,消散无形。无锋子闷哼一声,神色微变:“对方法力极高,连我的光阴似箭也无法还原当时的景象。”
五行尊者仔细观测男童的伤口,沉声道:“一指破腹,对方是合道巅峰!”
众人心神剧震,几乎难以置信。
当今世上,仅有十位合道巅峰,个个有名有姓,来历分明:排名首位的,当属天荒羽族的三天柱之首——剑仙鹤空来。其次是大燕魔门的裴长欢,大晋道门的空明子,天荒羽族的族长凰后,武道第一的燕击浪,大楚道门五斗米教的教主隐元,天荒巫族的祖庭祭祀,云荒大坤的国师,天荒羽族的三天柱次席——剑霸鹰霄羽,以及海外十洲三岛域内一个行踪神秘的怪——尸比。
至于羽族那位惊才绝艳的凤氏剑仙,也是羽族凰后的兄长,早被公认为战力远超合道,可比破碎虚空之境,故未被列入天下十大高手。
“难道世间又出了一位合道巅峰?”鬼谷子暗自蹙眉,脑后的变络龟书光点闪烁,不住飞速推算。
众人禁不住心头一凛,合道巅峰的杀伤力绝非普通合道可及,一个燕击浪就逼得道门拿出了最大的底牌——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而这个绝杀道阵原本是为了预防羽族之患。
“暗算小爷的是个大妖!”男童接过五行尊者递来的几块灰色棱形晶石,“嘎嘣嘎嘣”嚼下肚,疼痛稍减,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我感觉到了妖气!”
“妖气?”众人面面相视,大感意外。偶尔会有禽兽鱼虫花木,因为常年受天地灵气的熏陶或得了机缘,幸运地开启灵智,具备某些人类的特征,被称之为“精”。精类具备天生神通,大多心性凶残,残留着原始的兽性。精如果能修得一等一的道法,便有一点微乎其微的机会褪去原胎,摆脱兽性,彻底化为人形,这就是妖。
然而顶级道法难得,八荒的妖物寥寥无几,又往往藏于穷山大泽深海,躲避修士的捕杀。云荒四国的疆土内,从未出现过妖的踪迹。
白无瑕不解地道:“玄珠身上加持了一叶障目之术。此乃我派的上古秘传宇术,即便是合道巅峰的妖物,按理也识不得。此外,燕击浪又怎会和妖扯上关系?”
空明子慢吞吞地吐了一口烟圈,咂咂嘴道:“合道巅峰的妖,想要收敛妖气并不难,怎会被魂器察觉?不会是对方故意耍诈,以此隐瞒自家真正的身份吧?”
众人越想越觉得迷雾重重,忐忑不安。一个隐藏在暗处,对道门居心叵测的合道巅峰,远比燕击浪可怕得多。
“此事疑点颇多,需要细察密访。”空明子沉吟半晌,正色说道。
鬼谷子接道:“不如让玉真会布下天罗地网,追查燕击浪,兴许可以从他身上摸出对方的蛛丝马迹。”
众人纷纷称是,玄珠默默望着滔滔江水奔向远方,陷入了沉思。
茫茫云霄深处,莹莹剑光一路卷着燕击浪,沿着奔腾的长江飞射而去。
燕击浪紧紧抱着宁空雨,两眼血红,浑身颤抖得像个孩子。他恍然明了,空雨刺出那一剑之时,就已准备成全自己,才会伏下第二道灵犀剑光,助他遁走万里。
“燕大哥……”宁空雨气若游丝,缓缓抬起头,脸庞像裂纹的精美玉瓷,在亮烈的阳光下闪着凄婉的光。
“最后一程,终究是你我相伴。”宁空雨轻声道。
燕击浪喉头哽咽,唇皮剧烈抖索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没有怨恨,也不后悔。”宁空雨虚弱地伸出手,去握燕击浪冰凉粗糙的大手,语声如琴弦细细难闻的尾音,“因为落日,也是第二天的旭日。”
燕击浪心如刀绞,紧紧握住她的手:“空雨,洒家带你去怒江,好不好?”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凤氏剑仙的地方。
宁空雨静静地看着他,忽而嫣然一笑:“灵犀剑光会带我去想去之处。”她慢慢闭上眼,蜷缩在燕击浪怀里,长密的睫毛垂下来,仿佛很累很疲倦。
剑光一路飞驰,燕击浪一颗心浑浑噩噩,魂不守舍。隔了很久,他恍惚听见宁空雨低声问:“燕大哥,我们所追求的本心,走到后来,是否成了一个囚禁我们的牢笼?”
燕击浪呆了呆,心头一阵茫然。前方猛地响起震耳欲聋的波涛声,怒浪翻滚,水鸟飞翔,阳光闪烁的湛蓝色海水一望无际。
那是他们共游的那片大海!
燕击浪顷刻间嚎啕大哭,低头望去,宁空雨嘴角含笑,已然香消玉殒。
(本卷完)
第一章 家常事身外名()
隔着碧纱帘子,深深浅浅的绿荫亮得耀眼,知了的叫唤声此起彼伏。
富贵牡丹阳黎木的八角饭桌上,第一轮的六道冷碟、六盘蜜饯陆续撤下,侍女们鱼贯而入,端上第二轮的十二道热菜,躬身退下。
一名五短身材的饕族侍立在席旁,他头大如斗,蒜头鼻孔,猪鼻又长又粗,墨绿色的皮肤布满褶皱,是原婉亲自带来的私厨。
“这是炎荒的果貉,前几日由一个小世家献上来的,也算是个稀罕物,安儿不妨尝尝。”原婉端坐上首,举起牙筷,在一盆覆满彤红豆酱的菜肴上轻轻一划,蒸汽氤氲,露出里面片片雪白如玉的肉瓣,浓香喷溢而出,绕席久久不散。
支狩真乍闻之下,只觉精神一振,气血勃勃。
饕族洋洋得意地介绍道:“炎荒的一些万年火山口附近,生长着一种奇异的植株,结出的果实色泽艳丽,奇香诱人。当地的火貉兽吞食之后,不但无法消化,果实还会在它体内汲取血肉精华,继续生长,与火貉兽的器官逐渐融为一体,直到最后破腹而出,异变成精。
在它尚未破腹前,先行捕杀,经过浸、渍、炸等十八道调制,再以文火焖锅烹煮半个时辰,最后配上我族秘传的酱料,大火收汁。滋味似肉非肉、似果非果,勘称滋补元气的美味极品。”
“多谢老太君。”支狩真起身夹起一片果貉肉瓣,先递给邻座的赵蝶娘,恭谨地道,“请娘亲先用。”随后才自己夹了一片。
肉瓣一咬即破,嫩腴滑腻的细肉入口化成鲜美的汁水,浓烈的肉香与清甜的果香融合在一起,甘咸互补,回味无穷,同时内腑生出暖洋洋的精气,血液的流动也通畅了几分。
“安儿,你这几日练剑辛苦,要多吃些补补身子。”赵蝶娘舀了一勺粘稠透明的水晶蛟膏,沾了点千年黑芝乳,盛到支狩真碗里,用绢帕擦了擦他嘴角的酱汁。
饕族大厨忍不住道:“水晶蛟膏滋味甘厚,宜配清淡的九节藕汁。”他上前亲自调制了半碗,再洒上一撮细碎的忘红玫花,呈给支狩真。
“母亲为我辛苦了十多年,更该好好补补。”支狩真又将碗递到赵蝶娘跟前,两人一副母慈子孝的亲情模样。
原婉笑了笑:“蝶娘,你到侯府也有些时日了,还住得惯吗?”
“多谢老太君关爱。”赵蝶娘不卑不亢地道,“心安处即是家。不管是深山野岭还是豪府华邸,只要安儿在,我这做娘的就住得惯。”
原婉目光一凝,定定地瞧着她。赵蝶娘只是娥首低垂,云髻上插的木钗子坠儿垂下来,遮住了眉眼。
偌大的膳厅内静寂无声,三人各怀心思,外面的夏蝉叫得愈发热闹了。阳光漏进帘子,像一缕缕明晃晃的水波。
“蝶娘,我晓得,侯府这些年慢待了你,你心里难免有怨气,这是人之常情。”原婉盯着赵蝶娘瞧了一阵,“不过俗语说得好,苦尽才能甘来。如今安儿有出息了,也算光大门楣。你这做娘的熬出了头,颜面也有光彩。那些个陈年旮旯的旧事,就不必放在心上折磨自己了。永宁小侯爷的生母,总得有些肚量,不是么?”
“老太君说的是。不论是慢待还是亏待,我这个寒门子都得生受着。”赵蝶娘依旧低着头,掩住了眼角的一丝冷笑,任其慢慢凝固。本以为原婉是个单纯的直性子,孰想也是个势力眼的俗物。以前对自己不闻不问,如今原安刚入道门,便登门宴请。
“这话倒是没错的,你也算有长进了。哪怕咽下去的是苦胆,也得笑眯眯地说甜,接着往下咽。因为这里是永宁侯府,博陵原氏,不是秦楼楚馆,荒村野镇。”原婉口气平淡,不怒而威,“进了这扇朱漆大门,必要有所承担,这就是世家,就是高贵的血脉传承。对了,明日里金枝阁有个聚会,你也去。多结交些人脉,学点东西,也可帮衬安儿。”
金枝阁由一群王侯世家的贵妇、小姐组建,常在一起谈风论月,抚琴赋诗,最是风雅不过。赵蝶娘沉默片刻,低声应了。
“至于安儿——”原婉话锋一转,“虽说预录了太上神霄宗的雷霆崖,可并不算万事大吉了。哪里都有派系倾轧,再天才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博陵原氏在太上神霄宗颇具势力,对安儿还是有些用处的。”
支狩真听着二人言辞透出的针尖麦芒,默默盘算。永宁侯必须设法除去,接下来就该轮到赵蝶娘,前者需要仔细筹谋一番,或许从图客的师门入手?后者的话,不妨利用一下博陵原氏,借刀杀人向来是最好的法子。
“我听娘亲的。”他不失时机地道。
赵蝶娘发髻上的钗坠子轻轻颤了一下。
原婉不经意地蹙了蹙眉:“做娘亲的,自是希望你好。安儿,这几天,上门送礼的人有不少吧?”
支狩真道:“回老太君,除了谢氏、王氏和我原氏之外,其余十二郡的世家,以及数十个小世家、寒门也都送了厚礼,稍后我让王长史将礼单给老太君过目。”
“不止送礼,还送了人吧?”原婉笑意晏晏地问。
“是,还送了不少歌妓舞姬,以及十来个可供采补的处子炉鼎。”支狩真不露声色地道,他刻意收下这些女子,是为了方便图客混入其中。合欢派的少女伪装成了一名舞姬,这几日待在府里,也算安分守己,并未生事。
“你准备如何处置呢?”原婉似笑非笑地追问。
支狩真沉吟片刻,道:“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
“说得好!”原婉赞许颔首,“你如今名满建康,被誉为我人族最天才的少年剑客,务必戒骄戒躁,持守本心,切勿成了江淹第二,受人耻笑。”她迟疑了一下,又道:“你此次预录雷霆崖,老身也没什么外物好送你的。多年前,我曾经目睹一式绝世剑法,可让你借鉴一番。”
原婉手中的象牙筷微微一翘,仿佛瞬间化作一柄锐气逼人的剑,无形的寒芒透出来,膳厅的温度不由一降,如同堕入冰窟,帘外的蝉声似也僵住了。
支狩真心头一震。
牙筷展动,剑光徐徐掠起……
轰然一声,支狩真神游物外,剑光恍惚又将他带上精神世界内的虚空山巅:他长剑展动,掠起的剑光与这一剑相合,像飞向天地尽头的孤洁羽翅。
苍茫天地似被一剑分开,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这一剑遗世独立,绝艳无双,俨然是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的无上境界,原婉不过是得了一点表象的皮毛。
过了许久,支狩真才慢慢回过神。原婉和那个饕族不知何时已然离去,赵蝶娘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席上的菜肴换了第三轮的甜汤瓜果,霜酥冰酪。
“老太君说你沉浸在这一剑的剑意感悟中,不宜打扰,她还要我转告你,雷霆崖走到最高,是大晋第一道门的掌尊之位。”赵蝶娘站起身,缓缓走到帘子前,玉容映在丝丝缕缕的炎夏阳光里,仍像浸着冰水。
支狩真淡淡一笑,博陵原氏这是要大笔投注在自己身上了吗?
“若是,若是安儿还在……他,他也能像你这般在原氏出人头地么?”隔了良久,赵蝶娘忽而幽幽问道。
支狩真楞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夏蝉热热闹闹地叫不停歇,两人的身影却愈发沉默了。
第二章 六子相邀竹林()
“你就留在永宁侯府,负责世子的膳食调理。需要什么罕见的天材地宝,山珍海味,尽管去博陵的族库里调过来。”
原婉立在巷尾的马车前,遥望着永宁侯府门前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沉思了一会儿,对身后的饕族厨师吩咐道。
饕族的猪鼻子哼哼唧唧了几声,道:“这里的厨房必须重起炉灶,用泽荒南方的万年沼泥来砌砖,烧柴得用蛮荒的金丝楠木、银丝枣木、铜丝悬铃木、无尽海底的雪花芦苇、乌珊瑚草……还要置办几十口我族特产的铁锅、砂锅,菜铲也得换。”
“有什么开销,都记在博陵那边的账上,你只管采买便是。”原婉摆摆手,饕族领命自去了。
鹤儿跟着原婉上了车,随即眼珠一瞪,鹤脸一板,学着原婉先前的话音:“哪怕咽下去的是苦胆,也得笑眯眯地说甜,接着往下咽。”她嘻嘻一笑,“婉儿,这话可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呦!”
“小蹄子竟敢偷听!”原婉屈指轻轻弹了一下尖长的鹤喙,收敛笑容,“蝶娘是个可怜人,可我既然坐了这个位置,便只能说那样的话。至于像不像原婉说出来的,又哪里重要了?”
她无声叹了口气:“无论是谢青峰、潘毕、王览还是我,最终我们都会变成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就像浇入坯模的铁汁。也只有修出本心的炼虚合道之辈,方能跳出这具崩不断、砸不破、烧不烂的坯模吧。”
鹤儿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你把那一式剑法展示给原安,又把私厨也留下了,这是要倾尽资源,栽培原氏的继承人么?”
原婉拉了拉绳铃,马车缓缓而行。“燕坞谢氏有谢玄、谢咏絮姐弟,琅琊王氏更是才俊迭出,群英汇聚。兰陵潘氏的潘载义虽说在地梦道不知所踪,可毕竟是年青一辈的第一人。唯有我原氏后继乏人,前景堪忧。安儿天赋高,又入了雷霆崖,自然是要笼络的。”
鹤儿忍不住插嘴道:“我觉得原安他……”
“什么?”
“他……没什么……”鹤儿犹豫了一下,又觉得自己想的太荒诞了些。它以翅尖撩起帷帘,回头望着门庭若市的侯府,朱红色的瞳孔闪过一丝奇惑之色。
侯府门前,王夷甫顶着炎炎烈日,答谢作揖,忙得不亦乐乎。
他收好一张张烫金的邀贴,接过一家家呈上的礼单,安排下人将一方方古色古香的礼匣封条入库,还得婉言谢绝一个个登门挑战的世家少年。
蒙荫节过后,永宁小侯爷被誉为大晋第一少年剑客,引得许多习剑的少年不服,纷纷上门比剑。
“多谢贵府的厚礼,小侯爷择日再来上门拜访。”“雨花台诗词会?好好,小侯爷有暇一定参加。”“金谷园安济赈灾夜宴——当然出席!”“秦淮夏日花魁大会评委?这个……”王夷甫用衣袖拭了拭额角的汗珠,瞧着侯府门前移动的长龙,胸中与有荣焉。
世子如今算是真正入了门阀的圈子,他既欢喜,又有一丝感怀世态炎凉的心酸。他出自王氏旁系,少年时自觉待遇不公,誓要轰轰烈烈一鸣惊人。后来泯然众人,遂入侯府谋生。小侯爷出头了,他恍然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披荆斩棘冲出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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