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转首看向支狩真,行以道礼:“灵犀斋谢咏絮,多谢小侯爷以德报怨,保全我燕坞谢氏声名。”
支狩真一振袍摆,洒然还礼:“谢家小姐言重了,我和阿玄不过是一时酒醉玩闹罢了。”他面颊绯红,艳丽如染,连水中的倒影也光彩照人。谢咏絮纵然剑心通明,也不由微微失神。
“小侯爷千杯不醉,是天生海量吗?”谢咏絮长袖一拂,跪坐在支狩真与谢玄中间,端起酒盏,向支狩真致意。
支狩真微微一愕,没料到谢咏絮问得如此单刀直入。他迎上女子直视的目光,一双明净的美眸坦坦荡荡,并无咄咄逼人的锋利。支狩真迟疑了一下,他若是信口开河,反倒有失风仪。
“大概是服过异果的缘故。”支狩真瞥见谢咏絮背后的双剑,忽而心中一动。清风曾经说起,剑心一成,言行举止无不暗合剑道真义。谢咏絮的问话看似普通,却如突来一剑,直指核心,令他生出难以假话敷衍的感觉,本能地照实答复。若以此而论,谢咏絮实则以自身剑道,为谢玄小小地还击了自己一招。
支狩真不由兴趣大增,原来剑道还能如此修行。
“这枚异果应是未到火候。”谢咏絮仔细瞧了瞧支狩真,笑道。
“谢家小姐不愧是谢氏年青一辈的翘楚,果然才情无双,洞察秋毫。”支狩真点头称是。当初他被白玉骰子化作地梦蝶,继而转生天河界。事后反复细思,应是整个人连同肉身,彻底精神化,最终转换成鲤体的识海。换言之,但凡他在地梦道服食的珍药,只需滋补识海,便可作用于本体的肉身。
只是如此一来,药效难免被分薄。因此这番拼酒,他虽然脑子清醒,肉身终究差了少许,以至于酒劲上脸,四肢有些虚浮。
“小侯爷无需如此客套。你那一曲白马郎名传京都,才称得上是才情无双。”
“比不上谢家小姐幼年时,便作出‘未若柳絮因风起’这样的咏雪佳句。”
谢玄目睹二人谈笑风生,不由脸色发苦,浑身不自在。他一屁股坐下来,抓起几只拳头大的鲜艳奇果,狠狠啃咬,塞满自己的嘴。
陆陆续续,这朵金莲已然宾客满座。除了孔氏二人之外,又来了一名头挽高髻的中年道人,一个皮肤黑里透红的少女。
道人背负白玉拂尘,行止稳重,自顾自地饮酒夹菜,并不与他人多寒暄。少女正是图客,她趁着热闹混了进来,眼眉描得浓艳,身着一袭偷来的紫槿领仕女服,青春饱满的胴体绷紧布料,显得曲线怒突,不甚合身。
孔君子眼神一亮,溜到少女浑圆如桃的臀瓣上,右手悄悄探出袍袖,手掌微微张开。
一股隐晦的吸力无声而至,潘安仁身躯忽地一歪,不由自主地倒向图客,两人当场挤成一团。少女的臀肉被大手狠狠捏了一把,图客轻叱一声,左手下意识地挥出,在潘安仁脸上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
“世风日下啊,老夫从未见过如此酒色之徒!”孔君子鄙视地瞪了一眼潘安仁,右手抚摸唇角,摇头叹息。
潘安仁的酒顿时醒了一小半,他尚未弄清何事,便怨毒地盯向支狩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还对谢玄怒目而视,显然连他也一同恨上了。
秦淮河上,渐渐弦乐四起,笙歌婉转飘荡。世家众人或吟诗论道,弹铗唱曲,或投壶对弈,掷骰射覆……最热闹的当属竹林六子这一席:刘伶醉步踉跄,在莲花蕊上挥袖狂舞。嵇康奏琴,山涛长啸,向秀击鼓,阮籍拍手,王戎偷偷把吃剩的果核藏进袖子里,准备作种培植一番,也可卖个好价钱。
伊墨信手从河中摄起一只晶莹水泡,捏破一瞧,里面放着一面琥珀色的玉板。玉质滑腻绵软,轻若飘絮,表面沁出一滴滴细密的蜜色液珠,赫然是一块价值连城的蜜玉玉髓。
玉板边上附着一张纸条,写着“作诗一首,须显王霸之气,最佳者得受玉板。”
这是个有奖赋诗游戏,伊墨把玩了一会儿玉板,一笑置之:“寡人本就是王者,何须显露?赏下去吧。”
高倾月欣然领命,轻轻击掌,四下里肃然一静,所有的喧闹声仿佛尽被合拢于这一双修长莹白的手掌间。
众人纷纷望向太子,伊墨举起玉板,笑着言明此事,遂将玉板投入河中。
玉板犹如一叶浮萍,顺着涌动的水波兜兜转转,从朵朵金莲边上漂过。这是效仿曲水流觞之法,玉板触到哪一朵金莲,便由该席的人赋诗。
诸多门阀中人目光闪烁,暗暗揣测太子之意。显露王霸之气,岂不是要与皇室公然作对?这种事交给道门即可,世家何必冲锋陷阵?众人故作兴致高昂,大呼小叫。一旦玉板靠近,立即暗中施术,催动水流将其驱走。蜜玉玉髓再珍稀,也不值得当一回出头鸟。
玉板一路浮浮沉沉,随波逐流。过了片刻,渐渐绕近支狩真所在的金莲。
谢玄微微皱眉,目光掠过席上众人。谢咏絮与支狩真言谈甚欢,潘安仁一脸苦大仇深,孔君子等人只顾吃喝赏玩,竟无一人留意其间的利害关系。
眼看玉板晃晃悠悠地漂过来,谢玄再也坐不住了,足底下压,一股暗力贯穿莲座,沿着水波传出去。
玉板微微一颤,打着转向外滑去。谢玄松了一口气,河面上猛地一个浪头拱起来,水花乍泻,玉板倒撞而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金莲。
谁搞的鬼?谢玄神色立变。
第十二章 天地煌我为光()
泛着白沫的水浪缓缓退去,玉板恰巧停在金莲中心的花蕊上,水珠滴溜溜滚动,在午后的艳阳下闪烁着迷离的光。
中年道人缓缓放下水晶酒盏,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孔君子极目远眺,眼角的余光在几名少女的胸臀上流连忘返。
图客自顾自啃着一条带骨蜜汁炙火腿,十指蘸满金黄色的雪橙酱鲍汁。
谢玄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打量,这三人身份、来历不明,最为可疑,十有八九是他们中的一个偷偷搞鬼。堂姐虽是道门中人,但素来行事磊落,绝不会暗中搅局。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以王霸之气出题赛诗的游戏,似有挑衅皇权之意,更像是出于道门之手。谢玄下意识地望向谢咏絮,后者大大方方地拿起玉板,把玩了一会儿,轻赞道“这枚蜜玉玉髓年代古老,不含一点杂质,确是世所罕见的修行物事。”说罢递给支狩真。
支狩真接在手里,玉板又滑又腻,仿佛抹了一层油脂。仔细瞧去,玉板表面分布着许多蜂窝状的小孔,一旦与人的肌肤相触,便会缓缓分泌出蜜色的髓油。这些髓油澄澈无瑕,气味芬芳,可以直接食用,比普通蜜玉的药效更佳。
支狩真将蜜玉递给邻座的孔九言,一席人轮流赏玩,最终转到谢玄手中。他翻了个白眼,瞧也不瞧便抛到一边,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啊。
伊墨遥遥望着金莲上的众人,神色阴晴不定。曲觞流玉是他一时兴起的试探,孰料真有士族子弟蠢蠢欲动,甘做道门的马前卒。
“你们这一席倒是热闹,先有斗酒,后有赛诗,真是出尽本届蒙荫节的风头啊。”伊墨蓦地放声长笑,拍案叫道,“既是如此,尔等各自赋诗一首,一展你们胸怀的王霸之气,让大家瞧瞧这块蜜玉玉髓到底花落谁家!”
“扑通”一声,伊墨话音刚落,谢玄应声扑倒,鼾声如雷,醉眼半闭半睁,嘴角流出一股股混浊的口涎,竟然“适逢其时”地醉倒了。
四下里哄堂大笑,原婉不由莞尔“真是个聪慧机变的孩子。”
谢青峰苦笑一声“这小子不过有股无赖的劲头罢了。”
原婉默然了一会儿,轻轻叹息“这劲头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当年初见,她若是抛下一切,死皮赖脸地跟着那个人,跟着他一剑浪迹天涯……
“可惜了。”谢咏絮面带憾色地看了谢玄一眼,“阿玄天性自由不羁,偏又放不下家门。如此藕断丝连,左右为难,岂能专注大道?”
“这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道呢?”支狩真低叹道,“人总是要有所担负的。”
“说的也是。”谢咏絮盈盈一笑,艳光四射,“你倒是懂他。”
谢玄耷拉的眼皮轻轻一颤,心头掠过几许异样。
“殿下,我先来一首!”潘安仁突然摇晃着站起身,对伊墨拱手行礼,高声嚷道。
四周顿时一静,无数双目光纷纷投向潘安仁。
潘毕面色一沉“这小畜生哪会作诗?他是被原安落了面子,心有不甘啊。”
潘侍郎低声道“大哥,二侄儿抢先出头,毕竟顺了道门的意。”
潘毕哼道“就怕他又当众出丑!”
潘侍郎目光一闪,唤了个心腹过来,耳语数句,来人领命而去。
潘安仁环顾人群,定了定神。他并非才思敏捷,而是早有腹稿。昔日他大哥远赴地梦道之前,曾在书房赋诗一首,极为契合今日之题。此事无人知晓,他拿来一用,正好压一压原安的风头。
“一骑当千无敌扬,
呼风唤雨吞八荒。
踏上云霄星斗落,
日出足下天地煌!”
潘安仁昂首挺胸,念罢此诗,众人纷纷叫好,潘氏子弟更是喝彩雷动。谢玄眨眨眼皮,觉得蹊跷,潘三眼这小子何时会作诗了?
“好气势!好气势!”潘侍郎满脸喜色,击节大赞,“大哥,安仁这首诗脚踩日月,气吞天下,尽显我潘阀男儿的霸气啊!”
潘毕轻抚美须,微微颔首。
“各位见笑了。”潘安仁向四处拱拱手,炫耀的目光扫过席上诸人,落在支狩真身上,阴阳怪气地道,“怎么,名震建康的白马郎还在苦思冥想?此等豪情霸气,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能行吗?”
“轮到我了。”谢咏絮举杯一饮而尽,随手抛开酒杯,洒然吟道,
“拔剑分海行,
山岳覆掌轻。
酒醉横空卧,
天下听鼾音。”
“好!”伊墨拍案叫绝,盯着谢咏絮英气勃勃的丽容,不由心神一荡。早闻谢氏咏絮素有诗才,果然名不虚传。这首诗豪迈潇洒,霸气内敛,意境上比潘安仁那一首更堪回味。
谢咏絮此诗一出,其余几个贵女自知不敌,纷纷摇头婉拒。图客照旧埋头吃喝,中年道人也不做声,孔九言涨红了脸,众目睽睽之下,他窘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遑论赋诗?
语声猝然响起,音调抑扬顿挫,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胯下如意宝,
擦拭节节高。
兴来向天捅,
白浪淹九霄!”
一诗念毕,四周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隔了片刻,齐齐爆发出炸锅般的狂笑声。
“节节高,那玩意儿够霸气!”“连老天爷都干了,哈哈哈!”“白浪淹九霄,这是世间第一猛男啊!不晓得是哪位高人所作?”
一双双炙热的目光在席间诸人脸上逡巡,孔君子满脸诧异地转过头,望向谢玄。
众人瞧得分明,立即大叫起来“看,是谢大嘴作的!我就晓得,这家伙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是他的声音!哈哈,谢大嘴够威风,喝醉了还要捅天!”众人乐不可支,取笑哄闹,有些大胆的女子情不自禁地瞄向谢玄下体。
谢玄呆若木鸡,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孔九言偷偷瞧了瞧孔君子,悄然传音“你这样嫁祸于人,不太好吧?”
孔君子怆然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将这首霸气侧漏的奇作赠送于他,助其一举成名,如此不求回报的恩德,难道还不够好吗?”
孔九言呆了半晌“说的好有道理。”
“原安,你还磨蹭什么?要是做不出诗,就爽快认输!”潘安仁急不可耐地嚷道,“莫非你那首白马郎是旁人捉刀,预先替你做出来的?”
世家子弟们面露疑色,纷纷交头接耳。支狩真淡然一笑,长身而起,目光掠过两岸黑压压的人头,要将所作之诗念出。
蓦地,精神世界的一角轰然一震,冥冥渺渺的巨山自他脚下升起,永无止尽地向高处攀升。
天风呼啸卷过,俯视下方茫茫虚空,他白衣如雪,孤立在梧桐树旁,徐徐拔出长剑。
秦淮河上,支狩真白袍飞扬,以同样的姿势徐徐拔出长剑。
剑光亮起,胜过了世间所有的光芒。
“宇宙生来如囚房,
吞吐幽冥困八方。
一剑劈开混沌日,
我为天地唯一光!”
满座寂然无声,遥望少年举剑向天的身姿。伊墨沉默许久,轻叹道“气势无双,此首为最。”
潘毕阴沉不语,潘侍郎悄然做了个手势,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我为天地唯一光?真是大言不惭,坐井观天!”
。
第十三章 一剑邀战群杰()
一个身躯瘦长的少年掠出金莲,像一只白色的水鸟凌波飞翔,落向水面上纵横交错的树藤。
“小侯爷,与其耍嘴皮子说大话,不如亮一亮你的真本事!”他双足稳稳钉在一根随风摇荡的紫藤上,面无表情,眼神傲慢,背后长刀呛然出鞘,发出绵绵不绝的虎啸龙吟。“何不让我白凤来的和光刀见识一下,什么才算是天地间唯一的光?”
莹亮如镜的刀身一阵颤动,阳光在刃口反射出一线刺眼的厉芒,遥遥指向支狩真。
“那你们俩就比划一下!”王敦站起来,指手画脚地嚷道,醉酒的脸涨得通红。他最喜打斗,恨不得自己上去干一场。
“对,斗嘴没意思,还是动手带劲!”“真枪实刀打一场,才叫王霸之气!”门阀子弟们兴致高涨,大肆煽风点火,一心瞧个热闹。潘毕不露声色地看了潘侍郎一眼,心下了然。白凤来这一脉在苍梧白氏并不如意,他们的先人曾与羽族通婚,被族里视为血脉不纯,颇受排挤。二弟必然以许之以利,驱动白凤来挑衅原安,为潘安仁出口气。
“动手吧,小侯爷!”众人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远处围观的百姓也跟着叫闹看戏。支狩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不晓得为何脱口念出那首诗,仿佛它与虚空中神秘的高峰、梧桐一样,明明此生从未见过,却又莫名的熟悉。
“小侯爷不会是怕了吧?”白凤来手臂一抖,耍了个眩目的刀花,“听说你的剑术还不错,难道只是个样子货?”
“好!就应众卿所言,来个比武助兴!”伊墨目光一闪,摘下腰挂的深碧色翘牙玉璇玑,举起向众人示意,“寡人这枚上古玉璇玑,得自某处仙府遗迹,最擅汲取虚空中精纯的元气炼体。如今拿来当个彩头,谁能技压群雄,便是我建康第一少年俊杰!不过既是比武,死伤在所难免,还需多加小心。”
人群一片鼓噪叫好,门阀年青辈的子弟眼红耳热地盯着玉璇玑,此乃皇室奇珍,世家也难得一见。高倾月微微一笑,太子不惜抛出随身重宝,无非想要世家内讧,只是手段粗陋了些。他与远处的王子乔目光相遇,各自错开,如同从未相识。
“原安,别磨磨蹭蹭了!你要是不敢下场,就爽快些当众认输!”白凤来不耐烦地喝道,四下里随即嘘声一片。
“既然白兄诚心讨教,原安就不吝赐教了。”支狩真不疾不缓,竖剑行以剑礼。他本不愿在世家弟子中树敌过多,但今日事关道门预录,怎容避战?
白凤来大剌剌站着,也不还礼。支狩真目光一凝,跃空扑向白凤来。唯有得到道门青睐,他才能一步步摆脱王子乔的钳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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