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用完,支狩真只觉唇舌生津,浑身精气弥漫,识海清灵丰沛,三杀种机剑炁勃勃欲动,竟似有自行冲关之兆,不得不强行压制下来。
未过多久,王夷甫带他拜见了赵蝶娘,并知会了护卫、仆役,将世子名份正式定下,随后在库房领了世子的绶章、私印、出入门符一概事物,再去账房领取当月例钱——一块蜜玉和三十两黄金。
一路上,王夷甫告诫了支狩真诸多世家规矩、京都律法,又道:“世子若是有暇,可去文渊阁看看书,那里广罗了大量修行的基础典籍和八荒秘闻。还有原氏一族的镇族法卷《点石成金指》,唯有侯爷与世子方可参阅。边上的汇珍楼里收藏了刀剑枪戟、琴棋书画、符箓咒卷……皆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世子喜欢什么但管取用。过几日我会请来几位长者担当西席,指点世子的术、武修行,再由药师根据世子的体质以及修行路数,定下对症的补膳。世子的四个侍女里,春花擅长针灸,夏风精通医理,秋月专于推拿,冬雪杂学甚博,都可辅助世子恢复气血,疏通筋络,消除修炼过度的隐患。”
支狩真如听天书,现今他才晓得,世家修行竟有这么复杂专类的门道。
王夷甫续道:“过了重阳佳节,建康四大书院招生入学,侯爷会安排世子进入其中一家,学习文采武功,术法韬略。直至二十冠礼之后,再拜入道门,专攻修行。”他刻意略去一个环节,其实一等的世家子女,可以先预录为道门弟子,得授术法,打实根基。只是博陵族人必然从中作梗,潘氏也会暗施手脚,赵蝶娘的庶门背景则是最大的软肋。在王夷甫看来,支狩真成为道门预备弟子的希望太过渺茫,是以不提,以免世子心境不宁,影响道途。
“我会遵从长史的安排。”支狩真点点头,思及半夜遭人窥测一事,欲要旁敲侧击,打探一番。这时下人前来禀报,说是谢氏的谢玄登门拜访世子,正在竹轩厅等候。
“谢玄?”支狩真微微一愕,他并不识得此人,只听王夷甫提过,昨日撞过来的画舫是谢家的。
王夷甫略一斟酌,道:“谢玄是燕坞谢氏的长房嫡孙,因为性子顽闹,口无遮拦,得了个‘谢大嘴’的浑号。但他素得谢氏族长谢青峰的宠爱,在谢家小一辈中也颇有威望。你既然来了建康,自当多交朋友,引为援助。”
支狩真欣然道:“那我就见见他,看这小子葫芦里卖了什么药。”暗自揣测谢玄的来意。
“世子,谢玄与潘安仁不过是酒肉之交。何况在世家圈子里,今天打架明天喝酒,实在司空见惯。个人的小恩小怨算不得什么,万事须以家族利益为先。”王夷甫在身后提醒道。
“我晓得,要八面玲珑嘛。”支狩真轻笑一声,扬长而去,“不过我不喜欢啊。”
竹轩厅前,翠竹秀直林立,和风摇光。谢玄站在疏密的绿影下,身姿昂然,一袭猩红大氅映得竹叶似着了火。
“原安兄,我冒昧登门,你不会见怪吧?”谢玄转过身来,嬉笑着对支狩真拱拱手,额带中央的宝珠亮得晃眼。
支狩真淡淡一笑:“哪会呢?昨日谢玄兄撞破了我的船,我也没敢见怪。”
谢玄一愣,这小子真是个刺头啊,连句客套话都欠奉。不过没关系,今个定要杀杀你的威风。当下哈哈一笑:“原安你快人快语,我也不拐弯抹角。那事都是潘三眼搞出来的,我也蒙在鼓里,回去还被我家老头子骂了一顿。这不,我一早就来向你赔罪啦!”
他挥挥手,侍童端上八色礼盒,躬身递至支狩真面前。
支狩真瞧了一眼:“谢玄兄太客气了。来人,准备双份的回礼。”
谢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算是变相打脸吗?“小安,区区一点俗物算得了什么?”他哈哈一笑,亲热地道,“走,我在城东青溪桥的杨柳居定了席面,一来还是向你赔罪,二来为你接风,贺祝你在京都出人头地,大展拳脚!”
小安……支狩真嘴角也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谢玄毫不见外地搂住支狩真的肩膀:“小安,你不会这么小气,还记着撞船那点糗事吧?不就是吃个酒,乐呵一下嘛,咱们兄弟一见如故,你可一定要赏脸!”
谢玄说话不尽不实,支狩真本待拒绝,转念想起青花巷里的兽魂,不由心中微动。“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嘴。”
大嘴……谢玄笑容一僵,少年彼此对视,两双明澈的眼底映着迎风劲摇的竹影。
谢玄的驷马车驾正在府外等候,谢玄正要上车,支狩真突然道:“大嘴,走马观花没什么趣味。不如一起慢慢逛过去,也好领略一下京都繁华。”
谢玄目光一闪:“小安有此雅兴,我当然奉陪。”
二人并肩而行,白日的青花巷又是一番妙景:百花盛放,姹紫嫣红,雕梁画栋,彩瓦丽檐,莺燕在半空娇鸣飞舞,剪碎一巷绚烂的阳光。车马络绎不绝,青石板上的磨纹荡漾,像水一样流动,仿佛涉足在脉脉水波间。
支狩真怀里的白玉骰子又开始发热,他停下脚步,盯着巷墙上的凶兽影像来回打量。
“小安对这些兽魂感兴趣吗?”谢玄随口问道,这小子到底是个土包子,待会儿可得好好耍耍,让王凉米瞧瞧他的丑态。
“我哪有大嘴你见多识广呢?”支狩真一脸好奇地伸出手,往墙上按去。
第十四章 隐疾真伪难辨()
湖水色的方砖透出阳光照晒的温暖、光滑、细腻,凶兽怒睁的瞳孔被掌心覆盖。
白玉骰子瞬间变得灼热,仿佛一点火星,在支狩真怀里溅开。掌心触及的凶兽影像仿佛猛地动弹了一下,竭力挣扎,发出若有若无的咆哮。支狩真停顿了一会儿,未再发现异样。
“小安,莫非你修行的路数和兽魂有关?”谢玄凑过头来,目光灼灼。
“要能弄几头兽魂带在身上,岂不威风?”支狩真缩回手,兴致勃勃地道。他感觉白玉骰子试图吸噬兽魂,却力有未逮,似被术法封印的墙砖挡住了。如果他抛开携带的辟凶符,任由兽魂扑出呢?白玉骰子能否就此吞下兽魂?
不过眼下不是琢磨的时候,谢玄太过敏锐,自己稍一拖延,就起了疑心。
谢玄嘿嘿一笑:“白马郎的名头传遍京都,难道还不够威风?”
“咦,这不是那位少年白马郎,永宁侯家的世子吗?”一辆香车从边上经过,两个少女从半挂的珠帘后露出脸,娇呼出声。
“他长得好俊啊!像画里的人儿一样。”
“嘻嘻,你这小妮子是不是动心啦?”
“先把自己的口水擦一擦,小心叫你未婚夫婿瞧见,打翻了醋坛子!”
少女娇笑着嬉闹一团,路过的车马也闻声停下。不一会儿,巷道里涌满了前来一睹白马郎风采的贵门千金,一时香风撩人,莺燕啾啾,百裙翻浪,千花竞笑。
“谢大嘴,别像根木桩杵在这里,碍手碍脚!”谢玄被一个贵女不耐烦地推开,后脑勺撞在坚硬的巷墙上。他呆若木鸡,瞪着一干女子把支狩真围得水泄不通。
这小子太阴险了!难怪执意步行,原来是想大出风头,好挤兑本少啊!谢玄恨得牙痒痒的,眼珠一转,奋力钻进人群,左捏右抓,引得众女连连娇叱。
“各位美女姐妹,听我一言!”谢玄挤到支狩真跟前,举起双臂,口中嚷道,“我晓得你们正当虎狼之年,寂寞难耐,眼下春天又来了,难免蠢蠢欲动。只是——可惜啊!”
他面色沉痛地望向支狩真,顿足长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的好友原安身患隐疾,终生难近女色!”
四周一片哄然,一双双美目悄悄瞄向支狩真下身。支狩真呆了呆,身患隐疾?难近女色?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瞧了瞧,目光与众女相触,瞧见她们恍然大悟的神情,又是一呆。
谢玄趁势一把拽住支狩真,就往外跑,一边道:“本人谢玄,一样是文武双全,英俊潇洒,最难得的是身体健康,没有缺陷。哪位姐妹若是有意,今夜爬墙,缘定三生!”
支狩真挣开他,厉喝道:“谢大嘴休得胡说,我哪有隐疾?”
谢玄眼神悲哀地看着他:“小安你没有,你当然没有。”他停下来,大声喊道,“诸位美女,小安说他没有隐疾!没有隐疾!”
“没有隐疾——”嘹亮的回声惊飞了春燕,在高墙和蓝天之间久久回荡。诸女面面相觑,纷纷露出疼惜之色。
“原世子好可怜啊。”“谢大嘴太缺德了,这话怎么可以当众说出来!”“我爷爷和御医很熟的,要不要……”
支狩真听得四周窃窃私语,不由胸口发闷。他从未经历此等阵仗,当众辩解,只怕会越描越黑,只得丢下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拂袖而去。
谢玄语几乎笑痛了肚子,这小子想要洗白,唯有去勾栏院一趟,闹得众人皆知才行。可这么一来,王凉米会看上这小子吗?
他一路追上去,拍了拍支狩真,语重心长地道:“小安,为兄够意思吧?要不是我略施小计,你哪里跑得出那群母老虎的包围?从此你摆脱女色骚扰,可以守住元阳,专心修炼,成就通天大道。为兄这一番耿耿苦心,你该怎么谢我?”
支狩真瞧着谢玄脸上皮肉抽动的模样,忽地醒悟,原来这是个无赖子啊!
“大嘴你一番苦心,我定会好好回报……”他忽而一笑,轻描淡写地道。
“这么客气?待会儿杨柳居那顿饭,小安你付账!”
出了青花巷,穿过青溪大道,往北直走便是青溪桥。途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正店酒楼、脚店酒铺、茶楼、青楼、米铺、面铺、点心铺、香饮子铺、当铺、脂粉铺、香料铺、匹帛铺、字画铺、古董铺、铜匠铺、铁匠铺、兵器铺、杂物铺、药堂、染坊、骡马行、器乐行、花草行、工匠坊、书坊、马市、鱼行、武馆、道观、神庙、官署……鳞次栉比。还有卖灯笼的,卖甜水的,卖狗皮膏药的,杂耍的,说书的,剃头的,修脚的,卜算测字的……应有尽有。
支狩真一路流连赏游,兴致盎然。谢玄心里暗生戒备,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小子受了如此污名,居然气定神闲,绝非易于之辈。
“小安,那就是建康城里大名鼎鼎的杨柳居。酒菜一流,价值不菲,今天承你的情,哥哥我总算可以放开肚皮,吃个尽兴!”谢玄嘿嘿一笑,扯着支狩真过了青溪桥,直入酒楼。
二人上了三层顶楼,正待进入雅厢,七、八个青年男女就兴冲冲地涌上来,七嘴八舌地叫道:“玄哥儿,好巧啊,在这里碰到你!”“玄哥儿,今天不用修炼,有空出来玩耍?”“玄哥儿,不如大家一起聚聚吧!”
支狩真静静瞧着,也不说话。这几人坐在大厅时东张西望,目光游移,分明就是在等谢玄,何来碰巧?
“也好,大家一起乐呵乐呵。”谢玄故意迟疑了一下,欣然拍了拍支狩真,“来,各位认识一下,这位是本少新交好友,永宁侯世子原安。名动建康的少年白马郎听说过没有?一剑剥光潘三眼,啧啧,威风啊!”
一干人脸上堆笑,拱手客套一番,掩上门,在雅厢内围桌而坐。
甫一入座,支狩真便嗅到一丝极淡的蜜香味,气味是从座面上传出的,每张椅子都沾了一点,若非他五感敏锐,绝难察觉。
“我这个新朋友性子豪爽,答应做东。大伙儿不必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谢玄向众人暗中使了个眼色,屈指一弹,一缕劲风射向房内的彩色屏风。
第十五章 屏风玄妙暗藏()
这是一座四扇云母折屏,香木为框,镶嵌五光十色的云母,饰成四幅画卷:一幅彩霞满天,云色斑斓;一幅海上潮升,疾浪迎风;一幅山清水秀,林木丰茂;一幅地底石林,岩洞交错。
劲气落在彩霞屏面上,霞层变幻,仿如重重海浪涌动,一道紫红色的光束折射而出,落在地上,化作一个玲珑三寸的娇小女子。
“霞儿见过诸位公子、小姐。”她向众人盈盈一拜,扬起的飘带泛出绚丽的霞光。
“原世子,晓得这小妞是什么玩意儿么?这叫霞怪,从没听说过吧?”一个坐在支狩真对面的贵公子打了个哈欠,语气轻蔑地道。他面色青白,眼皮浮肿,口中呼出浓浓的酒酸气。
“小安,这位是御史中丞陆远陆大人的次子陆凌云,来自华亭陆氏。”谢玄打了个哈哈,“凌云向来心直口快,你不会见怪吧?”
支狩真淡淡一哂:“当然不会,我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的陆机大人向来敬仰。”
陆凌云洋洋一笑,边上的漠州刺史之子桓温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了支狩真一眼。此子言辞了得,只说陆机,却只字不提陆凌云,显然意存不屑。引“华亭鹤唳”一事,又似在讥讽陆机战败身亡。可笑陆凌云这个草包,还自鸣得意。
支狩真问道:“大嘴,据我所闻,怪不是有缘方可得见么?”
“大嘴?”陆凌云瞧瞧谢玄,忍不住笑出声来。
猪队友!谢玄横了陆凌云一眼,答道:“这头霞怪被锁住部分神通,囚禁在这座屏风法宝里面,所以大家都看得到。”
支狩真仔细瞧了几眼折屏,能以法宝待客,杨柳居的背后多半是道门中人。
霞怪娇声一福:“能侍奉各位公子小姐,是霞儿的福分。不知各位要点些什么酒菜?”她扬起彩带,轻触屏风,四幅屏画如水荡漾,陆续浮现出无数珍禽怪兽,奇植异蔬。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下钻的……应有尽有。
“当然要最好的!”谢玄指尖一点,一缕劲气射中屏画里展翅飞空的青鸾,“青鸾炒肝,只要肝尖部分,记得配着合欢花的嫩芽炒,嫩芽一定得七天内的。”
其他人也不客气,指风纵横,只管落在那些“火麒麟胆”、“蛟龙逆鳞”、“冰鲨翅”、“万年雾菌”、“雪里红韭”等珍稀食材上。谢玄暗自偷乐,这顿饭下来,至少十块蜜玉,保准原安这小子连内裤也赔光。要是闹事更妙,杨柳居可是玉皇宫的产业。
桓温稍一犹豫,只点了一道价格适中的百蕊甜冻。
“原安,听说你以前住在穷山沟里,和一帮贱民厮混,连肉也吃不上?”一个梳着古怪发髻,眼妆浓如烟熏的少女翘起腿,竖着十指,端详着指甲上涂抹的紫黑色蔻汁,却是中书侍郎的千金卫兰。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桓温皱了皱眉头,这等**裸地揭人疮疤,太过下作,岂是英雄所为?
支狩真并不动怒,不紧不慢地道:“我听说‘真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升腾宇宙;小则隐介藏形,潜伏沼泥。’我又听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我还听说‘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可见吃不上肉也未必有多糟糕。”
“什么意思?”卫兰一脸迷惑,其他人也似懂非懂。谢玄撇撇嘴,真是个没趣的家伙,男人就该放荡不羁,难道藏起来做缩头乌龟?不食者不死而神,难道饿死的乞丐都成神了?
桓温目光一亮,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原安日后定非池中之物。他默默斟酌,为了谢玄一时的顽闹,得罪原安这样的人杰是否值得?
“玄哥儿,我刚入手了一只锦绣楼的七宝如意香囊,如兰如芝,冬暖夏凉,改日带给你过过眼。”“我老子给我买了一头炎荒火牛的坐骑,整整八块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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