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来迟了一步。道安秃子,洒家有负你的所托!”大汉立在众僧尸首当中,浓眉微微一蹙,仰天长叹,旁若无人。
繇猊凶光四射,狮头竭力挣扎,蟒身一次次膨胀、收缩,发力向内箍紧。色彩斑斓的蛇鳞片片竖起,边缘锋锐,散发冰冷的刀光。
支狩真心中生出一丝奇异的荒唐感,道门高手齐聚,大汉又被凶兽缠住,偏偏无人敢轻举妄动。
“罢了,有生必有死,洒家也尽力了。”大汉用另一只手拿起腰系的青皮葫芦,仰头猛灌了一大口,任由酒珠滚洒乱须,闪闪发亮。
“不知阁下来此,所为何故?”张无咎按捺不住,率先发问。他双手藏在袖子里,悄悄掐动道诀。只要稍有不妥,玉皇宫法相立刻镇压而出。
“当然是来救这些秃子,可惜他们运气不好。”大汉抹了一把湿漉漉的乱须,摇摇头,“你们的运气也不好。”
众人听得心头一紧,九仞戒备地后退一步,飞来峰托在掌心,金芒流转:“阁下不似佛门中人,莫非你的师门和佛门有什么交情?”
大汉又摇摇头,猛灌了一口酒。全然不顾繇猊咆哮如雷,蟒尾狂甩。
张无咎心念微动,此人与凶兽相互牵制,怕是一时难以脱身。不由胆气一壮,沉声道:“此乃佛道之争,阁下何必来赶这趟浑水?”说罢刻意瞅了清风一眼,到底是寒门出身,卑微道童,全无一点领袖担待。
“佛道之争,不关洒家鸟事。”大汉神色悠然,露出回忆之色,“不过十八年前,黑河水灾泛滥,洒家撞见一个叫道安的秃子,不惜自家性命,拼死救了两岸数百户人家。洒家看他顺眼,交了这个朋友。既是朋友相托,岂能相负?”
“就为这个……”张无咎满脸不能置信,世上还有这样没脑子的冒失鬼?
燕击浪乜斜了他一眼:“连本心都不明白,你修炼修到卵子里去了?”
张无咎目眦欲裂,一张脸涨得发紫,恨不得祭出玉皇宫法相,将此人压成肉酱。只是术诀掐了又掐,终还是有些忌惮。
“原来阁下是……”瑶霞想起一人,勉强笑道,触及大汉精光一闪的眼神,竟连话也说不下去。
“朋友所托,既已相负,岂能不亡羊补牢,略尽人事?”大汉丢掉空空的酒葫,语声遗憾,“尔等给他们陪葬吧。”
“哪里来的狂徒,胆敢如此放肆?”张无咎满腔怒火再也憋不住,厉喝道,“这些和尚都是灵荒妖魔,死不足惜!阁下想要逆天而行,和全天下的道门作对吗?”
大汉莞尔一笑,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那又如何?”他面目粗犷,意态雄豪,可笑起来明澈如水,像一个纯真孩童。两相糅合,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男性魅力。
“燕击浪!你一定是燕击浪!”九仞呆了呆,失声喊道。
“没错,洒家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燕击浪。”大汉目光睨睥,沉声喝道。
众人手脚发冷,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张无咎嘴唇煞白,脸上血色尽褪。
支狩真心头一震,原来他就是名列天下十大高手榜,被誉为武道无双、豪勇无双、酒量无双,相隔破碎虚空仅差一步之遥的燕击浪!
坊间关于燕击浪的种种传奇,绝不比王子乔少。只是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难知真人样貌。
“道友身为天下十大高手,何苦与我等为难?”在场众人,唯有清风神情不变。
燕击浪浓眉一挑:“尔等身为大晋道门高手,何苦与这些光头秃子为难?”
“道统之争,自是要一决生死。”清风平静地与燕击浪对视。
燕击浪长笑一声:“本心所向,自是要一惩快意!”
清风深深看了一眼燕击浪,手指缓缓扶上符剑,调匀呼吸,不再多言。无论道、魔、武,最终殊途同归,修的是本心,讲的是念头通透,不失己志,不违己愿。尤其是燕击浪这样的绝顶强者,本心所向,一往无前,再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胖叟轻咳一声,拱手行礼:“燕道友,你杀了我们,就成了天下三百道门和所有门阀世家的生死大敌。你不顾自己,也要为你手下‘腔血’那帮人想一想,何必逞一己之快,连累他人?”
“那帮人不是洒家手下,而是手足。既为手足,何谈连累?”燕击浪笑得狂野不羁,“何况洒家在世,逞的便是一己之快!”
笑声响彻四野,繇猊愈发狂吼,蟒身不停滑过燕击浪的胸背,猛烈勒紧。燕击浪犹如未觉,右手稳稳揪住繇猊脖子,令张大的狮口无法凑近。
瑶霞倏然退后数丈,掠至路边丛林,咬咬银牙,情急娇呼:“燕大哥,‘琴剑双绝’宁空雨是我师姐!”
燕击浪微微一笑:“与空雨扁舟泛海,弹琴论道的那三十六天,是洒家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回忆。海上明月,萤火红颜,醉里听琴,与鱼共舞……洒家从前未想到过,世上居然有如此空灵动人的女子。”
他语声柔和,娓娓而诉,宛如全世间最温柔的花瓣洒落。瑶霞身为女子,一时也不禁情思恍惚,慑于对方无以伦比的风采。
“日后,洒家自会向空雨赔罪。”
瑶霞娇躯一晃,面色苍白。
此时,众人身上先后亮起一点微光,那是大晋道门的传讯玉符。清风匆匆一览,神色剧变,一颗心沉到了底。
“怎会如此?”张无咎大惊失色,捏着玉符的手不住颤抖。
良久,清风惨笑一声,盯着燕击浪道:“不愧是武道无双、豪勇无双的燕击浪。原来两个时辰前,阁下已亲自护送一百零八个佛门教徒抵达大晋边境,与鹰扬将军路霸通会合。”
燕击浪淡淡一哂,摇了摇繇猊脖子,激起巨兽又一阵狂挣乱吼:“要不是回途撞见这头孽畜,被它缠上,洒家怎会来不及搭救这些秃子?”
众人面面相觑,如丧考妣,一时斗志尽消,再无与面前这个盖世豪雄搏杀的勇气。辛苦耗费周折,连命都要丢了,竟被佛门玩了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诡计。
这批死去的僧侣不过是对方故意暴露的“副车”。
“尔等都晓得洒家的规矩吧?”语声乍落,燕击浪强悍绝伦的气势透体而出,宛如天崩地裂,风云变色。庞大无边的精神力向四面八方延伸,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先生,燕击浪的规矩是不是——”支狩真凛然道,却未闻任何回应,王子乔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支狩真想也不想,顷刻发动冬蝉蛰藏术,融入“无”的天地。他所有的生命气息尽在刹那间收敛,身心与苍莽群山相融,无色无形无味无声无觉,仅凭精神深处的一念魂魄,冥冥感知四方动向。
燕击浪已然放声高歌:
“山海重重重几许,过尽八荒风雨。壮怀干戈舞夜惊,天明放歌去,
敢向不平行!
休问傲骨何当折,抬首腔血正热。饮雪吹笛照江晴,慷慨涂天色,笑把万年倾!”
一曲临江仙还未唱毕,道门众人已然四散奔逃,头也不回。崇山峻岭下,只有清风孑立在凄茫风雨里,眼观手,手擎剑,剑照心,猎猎飞扬的紫色道袍像一只孤傲的鹰。
“燕道友,请吧。”清风平静说道。
第十四章 摧枯拉朽寻一()
燕击浪的雄躯犹如渊渟岳峙,屹立不动,直到“临江仙”最后一句余音远远飘散。
这是他纵横天下百年的规矩:唱罢此曲,方会出手。任由对手在这一曲时间里施展浑身解数,搏取最后一线生机。
这并非燕击浪有多么仁慈,而是出于自身道心的映照。清风符剑平举,心如明镜清澈,隔着重重雨幕,繇猊炽亮狰狞的赤目和燕击浪悠然写意的眼神在他面前交替闪动。
自古大道之数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那个遁去的“一”,历来成为无数修士苦思求索之谜,也是破碎虚空、飞升成仙的关键一步。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那个遁去的“一”是生机,是新的活路,是天地宇宙无穷无尽的变化。道门诸人亡命逃窜,落在燕击浪这等大宗师眼中已不仅仅是求生,而是化作千姿百态的生命轨迹,去追逐那个遁去的“一”。他们种种挣扎反抗、隐藏逃匿……无不是在与遁去之“一”进行不同方式的接触。
对手越是死中求活,燕击浪越能从中感悟遁去之“一”的奥妙。
“不知你这柄符剑,能拦住洒家几息?”燕击浪望定清风,双目蓦地神光一闪,左足迈出。
延伸八方的气势随着这一步倏然汇聚,漫天的风、雨、雷、电也随之裹挟而起,犹如百川千流归海,瞬间飙升极点!
空气发出压缩到极致的“毕卜毕卜”声。
清风首当其冲,口鼻呼吸不畅,皮肤僵麻,血液不受控制地突然加快,直冲发胀的脑门。
他默运道诀,足尖点地,向右后方倏地滑行十多丈,避开对方气势的正面碾压。同时符剑疾抖,一缕缕细密的电光荡漾出去,交织成网,层层叠叠,布下对方难以趁隙追击的防线。
燕击浪跨出的左足忽然缩回去,似乎从未迈出。以右腿为轴,左足顺势划出半圆,整个人转身变向,从清风另一边遥遥掠过,扑向远处,与清风交相错开,拉开数十丈距离。
清风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持剑欲追,忽而瞥见燕击浪肩头微耸,左手五指无声合拢,毛孔微张,手背血管因为汹涌的浊气而偾张,泛出一抹青紫色。
这是左拳蓄势,将发未发!
这是刻意诱敌,回身猛击的一拳!
清风双足站定,一声平地霹雳,自喉中发出,符剑暴然化作千百团眩目的电光,激射而出,悍然打断了燕击浪的拳势。
“轰——轰——轰”电光如雨,撕裂夜色,林木化作一簇簇燃烧的火焰,雨水纷纷蒸腾成烟。密集电光又在下一刻,群鸦归巢般纷纷投回清风手上,重聚成一柄暗红色的桃木符剑。
此为符剑优势之处,变化繁多,妙衍神通,虽然剑气欠纯,却能分化由心。
执剑在手,清风又愣了一瞬。
就在符剑爆发的那一刻,燕击浪的左拳忽而松开,五指摊开为掌,汹涌的浊气霎时转为巧劲,拍上掠及的一棵柏树树干,借势横越数十丈,符剑电光全数扑空。
双方距离再度拉远百丈。
燕击浪跑了?
清风旋即明白过来,燕击浪迈出的那一步、合拢的那一拳都是以绝妙的精神力引导己方气机,造成即将攻击的错觉,导致自己误判。
那一步一拳都是虚晃,燕击浪是要摆脱自己,先行追杀他人!
想通此点,清风又用了一瞬。而三瞬过后,他方才奋起直追,繇猊在远方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巨影。
直上山岭,兵锋子飞窜如箭,惶似惊鸟,一头扑向草深林密处。
两旁草木“哗哗”摇摆,脚下泥水飞溅,伸出来的荆棘拉扯他的袍摆,划破一条条口子,漏出里面精美的雪白丝絮。
兵锋子听见自己惊鼓般的心跳,绝望又沉重。无人知晓,他有多么怕死。
所以他才选择善于远攻的箭术,即便一击不中,也可抽身远遁。认出燕击浪时,他更是头一个转身奔逃,绝不拖泥带水。
急速拐弯,兵锋子钻入及膝高的灌木丛,猫腰潜行。道袍湿漉漉地黏在肌肤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水。
四周突地一静,兵锋子心头剧烈一跳。猛然间,地表震动,后方传来繇猊惊天动地的吼声。
狂烈的腥风从数十丈外席卷而来,兵锋子吓得魂飞魄散,仓促跃起,来不及回头,半空中搭弓拉弦,往背后射出。
一声尖锐的呼啸划过夜空,雨点纷纷附着其上,化作千百根冰蓝色的透明箭光。
“嗖嗖嗖——”箭光破空,无一命中。兵锋子心头骤然一沉,上方已被庞大的阴影覆盖。燕击浪凌空扑下,手掌劈落,兵锋子身躯一分为二,向左右两边倾倒,断裂处平滑如镜,继而喷溅出数百道血水。
兵锋子完了!
胖叟惊悸抬头,远处冰蓝色的箭光星星点点,碎灭在昏暗风雨里。他抓住麻袋,将背更紧地贴向山壁,顶着窒息狂风,缓慢挪动脚步。
密密麻麻的藤蔓从上面垂落,来回晃荡。这是山腰处一段险窄小径,背靠崖壁,面对深壑,被突岩和藤蔓遮挡,肉眼难以察觉。
未过多久,胖叟脚步一滞,望见灵犀剪的莹润玉光闪过夜空。紧接着一只拳头宛如开天辟地,在视野中不断扩大,把灵犀剪击得粉碎,瑶霞的惨呼声一闪而逝。
胖叟满身肥肉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想了想,他抓住身前藤条,攀着崖壁往下爬。他身子虽胖,却身轻如燕,手脚灵巧,无声无息便落到壑底。
随后他看到黑暗中,一双大如灯笼的暴戾红眼瞪着他。燕击浪悄然卓立,右手扣住繇猊脖子,指节颤如波浪,巧妙化去凶兽的吼声。
“扑通”一声,胖叟双膝跪倒,哀求哭诉:“前辈饶了在下吧,我愿为仆为奴,誓死效忠前辈。这一次前辈动了道门,必然招来疯狂报复,在下可作前辈内应,为您打探消息……”
燕击浪淡淡一笑:“你年纪比洒家大,你才是前辈。不过,像你这样的前辈若能死绝,江湖也就干净了。”
胖叟肥脸抽搐了一下,赔笑道:“达者为先,达者为先。晚辈只想当前辈的一条狗,您要我咬谁,我就咬谁……”说到一半,他突然甩出麻袋,罩向燕击浪,同时弹跃而起,双手掐动道诀。
颠倒是非诀!
天空倒置,深壑升腾,草石仿佛兽群扑跃,暴雨从地底密集冲出。繇猊困惑地摇摇脑袋,天地翻转,头下脚上,四周景物颠倒错位,乱象纷呈,连蟒身缠住的那头凶物也变得遥不可及……
胖叟趁机凌空倒翻,探手拽住藤条,往山崖上疾窜,另一只手不停变换道诀。颠倒是非诀一起,自己一举一动都会在对手眼中彻底错乱,明明是往上逃窜,却会生出自己向前猛攻的异象。
“呼——”一口精纯之极的浊气从燕击浪口中喷出,犹如一匹横空白练,击中麻袋,硬生生破开一个大洞。
麻袋顿时漏风,绵软垂落,胖叟遭法宝反噬,口喷鲜血。他不管不顾,一个劲地疯攀狂爬,转眼窜到山腰。还未喘口气,燕击浪的拳头劈面击来,把头颅打得冲天飞起,血水四溅。
燕击浪脚步不停,稳稳踩在垂直的崖壁上,整个身躯平展,几步跨上山顶。目光淡淡一扫,他伸出左手,中指在一株野草尖上轻轻一弹。
野草微微摇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沿着草丛向四面波及,一株接一株草木颤动起来,不断延伸,形成浩浩荡荡的波浪卷过群山。“噗嗤!”一粒草籽在对面山头猛地裂开,木尊者仓惶跃出,半空中,整个人突然炸开,断肢残骸四处抛洒。
第四个。
浑浑冥冥中,支狩真的魂魄感应到了第四处生命迹象的消失。
第十五章 登高无需低首()
支狩真越来越体会出冬蝉蛰藏术的玄妙。
狂风暴雨交加,雷电在上空一次次轰闪,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宛如藏于最幽静最安宁的天地深处。
世界仿佛分隔为二,又相互交接,呈现出不同的“度”。而他恍如同时置身在这两个“度”里。
生命气息的消隐,使他正经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方式。
肉体彻底隐入天地,仿如脱离自身而去,成为绝对的静。另一方面,精神力前所未有地鲜活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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