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乔叹道:“贵族的巫术果然与当今的道术不同,可谓别开蹊径,另有妙处。”
“这是死掉的支野布的阵,其实是个花架子,糊弄人还行。真要是敌人闯进寨子,还得靠拳头和刀子!”巴雷嘿嘿一笑,听王子乔的口气,好像真对巫术感兴趣。这样最好,不怕他要什么,就怕他不要。
花架子?王子乔淡淡地瞥了巴雷一眼,也不多说。巫族真是不行了,难怪缩在蛮荒,当起了山野小民。
时值子夜,整个寨子沉睡在夜色里。雨点打在一座座吊脚楼上,发出漱雪碎玉般的密响。
远远地,忽有渺渺的丝竹声随风飘来。
乐曲缠绵悱恻,竟是云荒晋楚一带的绮丽调子。王子乔微微一愕,循着乐声走去。
那是一间吊脚楼,孤零零地隐在竹林深处。楼分上下二层,高脚栏杆,八面玲珑。翠绿的檐角挑起一盏富贵牡丹宫灯,雏猫戏蝶的绣金纱幔悬挂竹窗。
隔着飘拂的纱幔,王子乔隐约瞧见一个少年临窗而动,且歌且舞,未束的长发如翩然跃动的黑色火焰。
“那位是?”王子乔不免有点好奇,无论是曲调、宫灯还是纱幔,无不源自晋楚繁华之地。难道一个深山沟里的山民,还讲究这些?
“哼,还能是谁?”边上的巴狼突然冷笑一声,满脸厌恶,“除了支野的那个败家子,还有谁家的娃子会耍到半夜,又唱又跳?”
“原来是支野的儿子,也就是你们的少族长了?”王子乔心中微动,巴雷显然只修炼了祖巫炼体术,那么祝由禁咒术,理应由支野传承其子。
“呸!他也配?”巴狼狠狠冲地上吐了口唾沫,“天天不干活,不练武,只晓得斗蝈蝈、调戏丫头,发疯耍乐子!他还把族里的东西变卖给那些个行脚商人,换了一大堆没鸟用的灯、丝绢、香料、乐谱……最可笑的是,他有时晚上还睡猪圈、鸡窝,说什么万物有灵的傻话。俺们巫族铁打的汉子,可不认这种货色当少族长!”
巴狼滔滔不绝地骂了一通,族人们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地附和,个个忿忿不平。厉雷听了片刻,深沉难明地一笑:“一个瓜娃子,没啥好说道的,别让先生见笑。”
话虽如此,王子乔还是捕捉到了厉雷瞳孔深处一闪而逝的得意。
“有意思。”王子乔凝视楼上的身影,若有所思地道。
“砰!”乐声倏尔止住,竹楼的门撞开了,王子乔望见那个少年跌跌撞撞地下了竹梯,口中大呼小叫:“我要吃鱼脍!我要吃鱼脍!小翠,小蔻,快掌灯,跟我去溪里抓鱼!”
随着少年奔近,王子乔顿觉眼前一亮,连周围照耀的火把,似也变得黯淡无光。
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敞着大红中衣,宽松黑袴,衬得肌肤皎洁似玉,眉目如画。他长发不羁地披散着,拖着木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溪边。两个小侍女打着灯笼,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
“大侄子,都这么晚喽,你咋地还在瞎胡闹?”巴雷迎上去,沉声喝道。
少年这才留意到众人,招了招手,醉眼朦胧地笑起来:“是雷叔啊,你,你也没睡嘛。呃!”他打了个酒嗝,伸臂仰天高呼,“暮秋夜雨,鱼儿正肥,你我在这茫茫大雨中,篝火鱼脍,尽情纵乐,岂非人生快事?”
巴雷眉头一皱,巴狼立刻抢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支狩真,你又发个什么疯?你——”
少年一低头,呕出一滩酒臭的垢液,全吐在巴狼手上。巴狼下意识地发力一推,少年踉跄着跌出去,正巧撞到王子乔的小腿,摔倒在地,泥浆溅了满身。
“哎哟!”少年拽住王子乔的袍摆,想要站起来。王子乔心头莫名一动,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大侄子,这是俺们巫族的贵客,你不要胡来。”巴雷喝止道,又对王子乔赔笑,“娃子不懂事,冲撞先生了。”
“无妨。”王子乔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少年,问道:“你是支野的儿子,叫支狩真?”
“呃,好像是吧。”支狩真摇晃着爬起身,自顾自跑到溪中,伸手乱抓:“小翠,小蔻,快帮我抓鱼!”
两个小侍女过来后,不敢妄动。巴雷面色一沉:“你们是怎么照顾少族长的?”
两个小侍女吓得扑通跪下,瑟瑟发抖。巴雷冷哼一声,突然挥拳击出。“澎!”溪水如被一枚巨石砸中,溅起几丈高的水浪,一条肥大的鲤鱼翻着白肚子,浮了上来。
王子乔瞳孔微缩。巴雷这一拳隔空打鱼,不仅力道强悍,连真气的运转也控制入微。鲤鱼虽死,但表面完好,并未四分五裂。即使在云荒,巴雷这一拳也称得上技惊四座了。
支狩真也被水浪扑倒在溪水里,身子浸得湿透。他却不在意,一把抓住鲤鱼,手舞足蹈:“鱼啊鱼,今夜你我有缘。你虽是死了,但你的鲜嫩肥美,我会永远传唱啊。”
巫族众人纷纷嫌厌摇头,巴雷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叫人扶了支狩真上岸,燃起火堆,让他烤干湿衣。
“喂,你,快替我弄鱼脍!”支狩真抱着鲤鱼,冲巴狼努努嘴。
巴狼瞧了瞧巴雷,后者摆摆手,巴狼狞笑一声,冲到支狩真跟前,拔刀直劈而下。
刀光寒冽,锋锐的刃口几乎贴着支狩真的前额落下。“唰唰唰!”刀锋陡然一沉,落在支狩真怀里的鲤鱼上,迅疾闪动。一片片薄而透明的鱼片弹跳而起,巴狼刀光兜空一转,所有的鱼片恰好落在刀身上,排得整整齐齐。
“给你!”巴狼抛下刀,又故意一脚踩过,大半鱼片被踩得稀烂。支狩真犹如未见,抓起鱼片送进嘴,脸上露出陶醉之色。
“俺们走,让少族长慢慢享乐吧。”巴雷大笑着走开。
半途,王子乔回过头。火堆旁,支狩真正在放声歌唱,击掌而舞。
“春光春光,且逐花莺忙。
君可知白昼短,暗夜长?
唯嗟风疾雨骤,离人情伤。
禾黍易腐,珠玉难藏。
美人何在,名将安往?
吾愿掷千金,留春宵,
摘星汉以照烛,裁烟霞以容妆。
足以放歌击樽,自当纵欢无量。
掌中细腰舞,琼浆漾,
谁顾明日事,何人笑荒唐?
夏暑应觉繁华尽,秋冬一至少年老。”
夜雨凄迷,篝火熊熊,少年起伏的身姿宛如夜之精灵。纵然他脚步虚浮,满嘴酒气,湿漉漉的衣裤浸透了泥浆,却遮不住股风流灵秀,潇洒不羁的气韵。
“夏暑应觉繁华尽,秋冬一至少年老。”王子乔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忽而想到,支狩真要不是放浪形骸,百无一用,怕是早死了吧。
“真有意思。”王子乔拂袖一笑,随着巴雷走远,再不回顾。
第三章 观谱疑云暗生()
山雨初歇,鸟鸣清脆,晨光透过竹窗,在长几的卷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王子乔合起厚重的竹简,又从高高堆积的案头上,取出一卷残旧的兽皮书。
昨夜,巴雷就奉上所有巫族典籍,任由翻阅。但看了一宿,除了知道些巫族人的葬仪婚俗、风土饮食之外,并无多少收获。
别说是魂魄术,就连阵法、医卜之类,也只一笔带过,不涉及任何祝由禁咒术的传承。
这是真的失传,还是瞒天过海呢?
“卜!”烛花轻爆,几上的牛油烛刚好燃尽,青色余烟袅袅,模糊了王子乔的眼眉。
他吹落兽皮书上的积灰,慢慢展开。说是书,其实是从妖兽身上割掉的一整块腹皮。皮质厚而柔软,色泽深青泛紫,隐隐透出波浪相叠的细长纹理。
咦,像是夔牛的皮!王子乔吃了一惊。夔牛是上古妖兽,几近绝迹,只听说在天荒的冥海还有出没。夔牛皮功效极广,既可制甲炼器,又能入药炼丹,勘称武道、术道的修炼珍宝。大晋王朝的镇国之宝百战鼓,就由一张完整的夔牛皮所制。战鼓一响,千军气血如潮,直冲霄汉。
这卷夔牛皮书卖到云荒,不知多少高门望族会抢破了脑袋!要是巴雷识货,哪肯把夔牛皮拿出来?何况巴雷修的又是祖巫炼体术。以此推测,祝由禁咒术的传承,应该没落到巴雷手上。
“巫族支氏统宗世谱。”
王子乔的手指顺着夔牛皮上的鸟、鱼形文字慢慢滑动。这是巫族支姓的古老族谱,延续千万年至今。除了血统人名,还列出历年重大事宜。
“天荒甲子年七月,支雄祭天,生三足金乌之灵。举族共贺。”王子乔看到这一行字时,心跳忍不住加快。
这是支氏最早涉及巫灵的记载。
“天荒甲午年三月,支雄与羽族剑仙鹤阑珊决战于冥海,同卒。举族共哀。”
“泽荒乙丑年六月,支公孙祭天,生六耳猕猴之灵。举族共贺。”
“云荒癸未年正月,支公孙邀羽族剑仙凤狂于昆仑之巅论战,卒。举族共悲。”
又是死在羽族的剑修手上。王子乔嘴角露出一丝玩味之色,继续往下细看。
后来的数十万年,支氏再也没人生出巫灵。直到“漠荒己卯年九月,巫女支珊祭天,生九头婴蛇之灵,秘而不宣。当夜子时,支珊施祝由禁咒术,羽族剑仙鹰扬暴毙。”
“漠荒己卯年十月,支珊遭羽族剑仙鹤乘空截杀,连斩九次,曝尸于野。举族共恨。”
鹤乘空不愧是羽族史上最强大的剑仙。王子乔暗赞一声,支珊生出九头婴蛇之灵,就有了九条命。鹤乘空居然一口气杀她九次,剑道修为惊世骇俗。
难怪他日后剑碎虚空,飞升而去。
王子乔再往下看,“蛮荒辛亥年正月,族中大乱,支氏、祝氏、共氏三族率部出走。支氏族长支敢当及嫡系族人三千七百二十人,附庸族人八千四百一十三人远离天荒。”
“蛮荒辛亥年十二月,支氏抵达蛮荒,定居百灵山。嫡系族人九百零七人,附庸族人两千六百六十三人。”
支氏迁族蛮荒,途中竟然死了足足近万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王子乔捋了捋美须,陷入沉思。
这是八百年前的近史了。当时巫族势弱,正式向天荒的羽族称臣纳贡,巫族因此内讧。数支巫族部落愤然离去,另有十多支部落向羽族发动了自杀般的狂攻,最终无一生还。
至此,巫族一蹶不振,只能在天荒苟延残喘。
纵观族谱,支珊是最后一个生出巫灵的支姓人。如今相距支珊被杀,差不多三百万年。怪不得巴雷根本不信什么巫灵,时间隔得太久、太久了。就连巫族的鸟、鱼形古字,也渐渐被八荒通用的方块字代替。
王子乔的目光最终落在夔牛皮下方“蛮荒丁未年,支野荒山遇敌,战死当场。”
敌是谁?支野如何战死?这段记载又是谁写的?内容太过模糊,像是刻意隐藏什么。
支野死了,谁得了祝由禁咒术?王子乔目光闪动,手指划到夔牛皮最后两个名字:“支由”、“支狩真”上,反复敲击。
是负责祭祀祈禳的巫祭支由,还是那个放荡的纨绔子?
王子乔沉吟许久,掩卷而起,信步走下竹楼。
寨子里的人起得早,女人们已经忙活开了。喂鸡喂猪,缝衣打谷,赶着家里的毛驴拉动磨盘。她们瞧见王子乔,有的羞涩避开,有的火辣辣地盯着他看,不时交头接耳几句。
男人都在溪边习武打拳,纵跳呼喝,热火朝天。孩子们也卷起袖子,像模像样地比划大叫,追得黄狗乱跑。有意无意地,王子乔沿着溪流,慢慢走进竹林。
光线一下子阴暗下来,四周幽寂无人,两、三滴残雨从浓密的竹叶间滑下,落在小水洼上,发出清冷的微响。
那座吊脚楼遥遥在望,湿浊的宫灯、纱幔随风而荡,像鸟儿淋湿了华美的羽毛,凄冷冷地直颤。
两个小侍女背靠背坐在竹楼下,披着蓑衣,支着胳膊打盹。王子乔轻咳一声,她俩立刻惊醒,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小翠,小蔻?”王子乔温和一笑。
“先生,先生好。”两人结结巴巴地道。
王子乔和她们闲聊了一会儿,挑了些云荒各国的风土人情讲述。他风姿温雅,语气柔和,两个小侍女逐渐放下拘谨,听得津津有味,还忍不住好奇发问。王子乔又说了几件趣事,逗得两人捂嘴直笑。
“你们一晚上没睡么?”王子乔瞧着她们浮肿的眼皮问道。
小翠道:“祭武大人让我们守着少族长,省得他胡闹。”
小蔻撇撇嘴:“一直是这样,都习惯了。”
王子乔又问:“少族长还没起床吗?”
小蔻哼道:“他不睡到太阳晒屁股,是不会醒的啦。反正他也不干活。”
王子乔笑了笑:“祭武大人一定很疼爱少族长。”
小蔻忍不住埋怨:“可不是。少族长去哪儿,我们就要跟去哪儿。少族长胡闹,我们就要挨罚。少族长是快活了,却不顾我们,俺娘说他就是一条蠹虫,丢人!”
“小蔻!”小翠责怪地瞪了一眼对方。
巴雷这是不放心支狩真,两个小侍女摆明是眼线。王子乔心中雪亮,无论支狩真做了什么,巴雷都会纵容,倒霉的总是支狩真身边的人。长此以往,族人当然对支狩真越来越不满。
这是权谋之术了。
“少族长平时喜欢做什么呢?”王子乔不露声色地问道。
小蔻刚要答话,就看到一个人从吊脚楼后方的竹林里走出来,驼背丑脸,目光凶残,正是巴狼。
两个小侍女立刻噤若寒蝉。王子乔对他颔首致意,巴狼行近时悄无声息,令人难察,真似一头暗夜猎食的恶狼。
“先生,那个废物只喜欢吃喝玩乐!”巴狼凑近王子乔,咧了咧凸嘴,透出一丝莫名的意味,“俺是喝狼奶长大的,耳朵灵得很。”
王子乔淡淡一笑:“木柴在狼的眼里是废物,人却能用来烧火做饭。人会丢掉吃剩的骨头,狼却喜欢得要命。这其中的道理,你懂么?”两人目光对视,王子乔的眼眸如幽邃无底的深潭,巴狼不自在地避开了,讪讪地道:“先生说的话,俺听不太懂。不过,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昨夜听了你们少族长吟唱的诗,觉得甚妙,便想来问问,诗名叫什么。”王子乔随口道,“你又为何来此呢?”
“砰!”一只松鹤青花瓶从吊脚楼的窗口扔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大清早的,吵什么?扰人美梦,罪无可恕!”
众人听见支狩真的叫声,紧接着“咣当咣当”,几盏白玉雕花杯、一堆鸡骨头和一个湖蓝琉璃便壶又扔下来,便壶里的尿液半空四溅,臭气扑鼻。
王子乔、巴狼连忙闪开,小翠、小蔻却被尿溅了头脸,尖叫起来。
“天降甘霖,滋化万物。我这里还有更新鲜的,你们要不要?”支狩真打了个哈欠,裸着上身,懒洋洋地倚靠在窗栏上。
巴狼怒道:“支狩真,外人面前,你还要不要脸了?”
支狩真目露惊讶:“他是外人,难道你是我的内人?”他随手拎起一只酒壶,浇湿了头脸,抹了一把道,“古人云,‘幕天席地,纵意所如。’这座吊脚楼是我的衣,这片竹林就是我的裤子。现在你们钻进我的裤子里,还问我要不要脸?”
巴狼脸涨得似要滴出血来,王子乔却击掌长笑:“扰人清梦,是我等失礼了。我还以为公子的性子,一定会通宵达旦,寻欢不眠呢!”
支狩真乜斜了他一眼:“马屁拍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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