筏子驶近一丛藤状红树时,支狩真又听到两只银光灿灿的寄居蟹争吵不休。
“蟹大,万恶的人类来啦!”
“蟹二,快把俺们树洞里的鱼鳞泥藏好!这宝贝吃了可以伐毛洗髓,滋阴壮阳,千万别被人抢了去!”
“蟹大,你这个笨蛋!叫得这么响都被人听见啦!”
“蟹二,你才是个笨蛋!鱼鳞泥又黑又臭,就像团屎,人类哪会识得?”
“蟹大,你个笨蛋搞错了吧?鱼鳞泥香得很,哪里臭了?”
“蟹二,你才是个笨蛋,我故意诳他们的啊!”
支狩真听得有趣,筏子行至树旁,他伸匕轻挑,从寄居蟹下方的树洞里挖出一块泥团。这团鱼鳞泥色白如玉,生有鱼鳞纹路。支狩真闻到浓郁香气,只觉神清气爽,酸涩的手臂也变得血气流畅。他服下鱼鳞泥,未过多久,腹鸣如鼓,拉出一团恶臭的稀物。
隐隐约约,他和天地又近了一层。运转夏蝉汲养术时,吸入的清浊之气再次增加。
“哈哈,蟹大你看,那不就是一团屎吗?”
“哈哈,蟹二,我的法子不错吧!给了他鱼鳞泥,就不会想到吃我们啦。”
“哈哈,他真是个笨蛋,不晓得吃了我们,可以多活一百年哦!”
“蟹二你个笨蛋,都让人听见啦!快逃!”
支狩真回首望去,“扑通”两声,两头银壳寄居蟹消失在四溅的水花中。
筏子转眼拐入第六曲河道。
第八章 荒岭下山神庙()
河面骤然收窄,夹岸危崖欲坠,峭壁如削,在上空交错相抵,只留出一线逼仄的天空。
水流尖啸,像发狂的猛禽,拽着筏子星驰电掣似地往前飞驰。狂风劈面刮来,使人睁不开眼,王子乔的颔下长须被吹得凌乱飞拂。
支狩真顺利传承三杀种机剑炁,总令他心神不属。少年一日千里般的剑术进步,更不可思议。究竟是支狩真天资太过妖孽,还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选择支狩真这一枚棋子,究竟是对是错?
支狩真的第八次伐毛洗髓,显然也脱不开阿蒙的干系。可哪怕山怪的性子再古怪,也不会这般讨好一个陌生的人类少年。
难道阿蒙是巫族布下的后手,伺机护送少年?那个炼神返虚的羽族高手之所以没出现,也是被巫族秘密截杀?
那么他自己呢?狂风夹着雨点,密密匝匝,冰冷似打在了王子乔骨子里,。他是不是也被当成一枚棋子,在羽巫之争迷一般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既然得了魂魄秘法,不如保身而退?迎着逆风,王子乔圆睁着眼,像和天威对视。这风吹动他心头那一点残余的火星,明灭不定。
筏上匕光一闪,明锐胜电。支狩真忽而纵身踏步,挥匕前刺,腿、肩、臂、匕连成一条突进的直线,竟于这狭窄一线的河道中顿悟刺的精义!
“我会一直赢下去!”
乍闻此言,王子乔只觉可笑极了,可后来又生出了黯然。在他越流越衰缓的血液里,再也掀不起那样可笑的浪。
匕光向前突刺,一次重复一次,一闪一灭一闪。王子乔恍惚望见所有闪灭的光,最终连成一匹锋芒毕露的光浪,劈开风,劈开河雨,劈开上空狭窄的一线天。
此志仗剑永胜!
凝望少年,王子乔沉默良久,轻轻拨开羽衣前襟,任由跳动的心脏和如刃的逆风贴近。
近得可以听见血液奔流。
听见心头那一点残余火星迸溅的噼啪声。
要么,逆风而灭。要么,就烧成一把轰轰烈烈的火海!
“轰!”一只水流凝成的参天巨掌猛地从河面耸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筏子重重拍下。
与此同时,筏子向右疾闪,眼看直直撞上山崖,阿蒙奋力一点篙子,筏子向外侧翻,筏底擦着崖壁“刺溜”直掠数丈,滑过一个急速的弧线重新冲入河水。
“砰!”水流巨掌在筏子后方拍落,掀起滔天浪柱。筏子被劲浪波及,向上抛射,在半空接连翻滚。支狩真伏在筏子上双手抠紧,才没被甩出去。
筏子摔下来,贴着水浪直窜出去。前方河水轰然向上拱起,又形成一只赫赫巨手,堵住狭隘的河道口,作势欲扑。
阿蒙随即从身上搓出一颗泥丸,远远扔向水掌,浓香醇烈的酒气散发开,熏得支狩真脸颊通红,醉眼迷离。巨掌一把包住泥丸,抖了几下,哗然倾塌,散成汩汩水流,水里兀自透出酒香。
筏子逃也似地冲出去,河道如折扇打开,上空豁然开朗,两岸峡谷林立,排天拔云,数百条溪涧从山上纷纷奔腾入河,汇聚成洪,搅起水气腾腾,弥漫成雾,涛声雷鸣,响遏行云,震得支狩真双耳麻木,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
“轰隆隆!”支狩真突觉筏子像飞了起来,前方河面陡然消失,筏子猛地一沉,与四周千百股水流一起垂直泻落,形成一挂银河倒悬的雄壮瀑布。
“第七曲!”阿蒙奋力发一声喊,筏子随着雪玉般的瀑流跌下,如一枚飞坠的流星。水花劈头盖脸地罩下来,打得支狩真浑身湿透,口鼻窒息。
“砰!”筏子落在下方百丈的河面上,猝然弹起、落下,反复数次,才像被套住僵笼的野马,贴着水面滑开。
“第八曲!”阿蒙双手攥篙,神色凝重,瞳孔像灯笼一样亮起光。四下里,转动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漩涡,视之晕眩,深不见底。筏子在阿蒙的操控下竭力放缓,时而绕转,时而停顿,小心翼翼避开密布河面的漩涡。
突地,一个漩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筏前。阿蒙神色微变,篙子猛敲筏头,筏子猝然倒退。“砰!”漩涡里喷出一道蓝黑色的汁液,眼看要四散激溅,阿蒙甩出笠帽,罩在上头。“滋滋——”笠帽腐蚀出千疮百孔,当即被漩涡吞没。
这一曲水道,阿蒙驶得最吃力。有次,漩涡里冒出一条毛茸茸的斑斓尾巴,竟追着筏子跑。支狩真看见山怪颈背紧绷,汗珠像雨线一样沿着脖子滚落。足足用了半日光景,筏子才拐进了第九曲。
“小相公,闭上眼!千万莫要睁开,也莫要胡乱出手!”阿蒙沉声喝道。
支狩真稍一犹豫,旋即照做。渐渐地,他发现筏子越行越慢,几乎觉不出在移动。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凄风冷雨打在身上,竟是无声无息,连水流声也消失了。他感觉筏子像是驶入了一个空空冥冥的黑洞,没有尽头,也没有半点生命的活气。
仿佛过了很久,一点幽凉的气息悄悄喷在颈后,他浑身发冷,汗毛倒竖,像是有人贴在背上轻轻呼吸。支狩真忍住出匕的冲动,紧紧闭住眼。又隔了一会儿,恍惚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他不理会,随后脖子被丝线一样的东西勒住,越勒越紧,似要被活活割断……
“小相公,可以睁眼喽!”支狩真听到阿蒙如释重负的喘息,他犹豫了一下,睁开眼。夜色如墨,烟雨凄迷,山林影影绰绰,筏子在哗哗流水中靠向对岸的乱石滩。
支狩真急忙扭头回望,幽深的河水阴影里,一具面目难辨的尸体静静漂浮。皮肤苍白而浮肿,长发像浓密黑亮的水藻,披散开来,覆满了整条河道。支狩真摸了摸脖子,没有伤痕,却隐隐作痛。
“小相公,翻过西头那山,便是蛮荒中部的草海啦。”阿蒙停下筏子,卸了篙子,笑嘻嘻地对支狩真拱拱手,“小老儿送了你一程,老骨头都松啦,得回去歇一歇。小相公,且在此道别,保重。”
支狩真下了筏子,连声称谢。他本以为阿蒙总有所图,谁料山怪拍拍手便走,使他越发疑虑。“阿蒙老丈,在下……”他想再套一下阿蒙的底细,却讶然发现,山怪矮小的身影随着筏子慢慢模糊,再也瞧不见了。
林风呜咽吹过,支狩真头顶上的笠帽飘下来,打着旋落在石滩上,分明只是一片残枯的秋叶。
支狩真心头顿时生出一丝明悟,他与此怪的缘分,就此终结。
“这头山怪倒是用心良苦。”王子乔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走出乱石滩。
“先生是指,阿蒙老丈助我八次伐毛洗髓吗?”支狩真接过王子乔递来的蕉伞,随着他向对面的山岭走去。
山路陡滑,积水溢流,岩石峭拔幽奇,偶尔听见怒涛翻涌的树浪里一两声夜枭的怪叫,更添幽静。
“你还没明白此怪的心意。”王子乔缓缓说道,“你已历经八次伐毛洗髓,若再有一次,当能打通人体内窍。此窍又曰灵窍,灵窍一开,肉身脱胎换骨,可以清晰感应天地之力。无论习武修术,事半功倍。我本以为阿蒙会送你第九次伐毛洗髓的机缘。”
支狩真道:“兴许他没想那么多。”
“不,你错了。”王子乔微微摇头,“某现在想来,第九次的伐毛洗髓,他是要你凭自己的手来取。唯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打开灵窍。所以某才说他用心良苦。”
支狩真苦笑一声:“平白受了他许多恩惠,却不见得有报答的机会了。我知道先生对此有些疑虑,其实我也和先生一样,对阿蒙老丈一无所知。不过,这不会影响你我的第二次交易吧?”
王子乔定定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当然不会。公子实力越强,你我的合作就越稳妥。”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里盘算。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翻过山头,草木丛中依稀显出一条石径小路,蜿蜒盘下。临近山脚,王子乔望见前面数十丈处一座破落的山神庙。
他执伞的手微微一僵,脚步停下来,瞳孔闪过一抹惊厉的光芒。
“先生?”支狩真瞧了瞧王子乔的神色,匕首悄然滑出衣袖。
“轰隆!”一道闪电猛然劈下,照得四周亮如白昼,黑黢黢的山神庙内一片雪亮。
支狩真望见一人紫色道袍,腰佩符剑,盘坐在山神像的头顶上,目光比闪电还要眩亮。
几道无形的杀气石破天惊般从四周的林木、草丛、岩石处迸现。
王子乔眼角抽搐了一下,挥袖上前,长声一笑,风姿从容潇洒:“山野相逢,人生快事。鄙人王子乔,游历蛮荒至此,可否有幸与诸位秉烛夜谈呢?”
电光消逝,山神庙恢复了漆黑。支狩真手心攥出冷汗,那几道杀气死死锁住自己和王子乔,犹如利刃及身,肌肤泛起鸡皮疙瘩。隔了一会儿,他听到生涩的语声从庙里遥遥传来:“原来是玄明师侄的好友,八荒第一术士王子乔先生。相逢即是有缘,还请进来一叙。”
第九章 道统相争无情()
王子乔洒然一笑,袍袖展动,携着支狩真步向山神庙。
支狩真手腕轻翻,匕首缩回衣袖,掌心被王子乔的手指悄然划过,写下“云荒,伏牛山,一田村。”几个字。
支狩真的心微微一沉,知晓了王子乔的意思。
“这位兄台想必来自大晋十大道门之一的无量净地。”王子乔经过一块山岩时,拱了拱手,“能将无量净地的山字诀修炼到化山之境,非各座长老不可。阁下气息浑朴,气机圆熟,气血盈而不沸,莫非是无量净地飞来峰的九仞长老亲至?”
山岩猛地抖动了一下,青苔、雨水簌簌滚落,山岩人立而起,变化成一个魁梧老汉。他头顶光秃,脸膛紫红,对王子乔拱拱手,炯炯双目闪过一丝惊讶:“久闻先生之名,果然盛名不虚。”
“那位多半也是大晋十大道门之一,谷神宗的护宗神箭兵锋子道长了。”王子乔抬起头,望向前方一棵参天古柏,欣然说道。
隔了片刻,茂密的枝叶中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你怎知是我兵锋子?”
王子乔笑道:“锥虽处囊中,其末立见。道长术武双修,一手七光神箭锋芒披靡,又哪里藏得住呢?”
树叶哗然响动,一个笔挺削瘦的身影出现在柏枝上。他身着玄色道袍,背负玉胎宝弓,对王子乔微微颔首,却掩不住眉宇间峥嵘的自负。
正是以七光神箭术威震大晋北方的兵锋子。
王子乔前行数步,又在山神庙门口的野草丛停下,曼声吟道:“五行轮转,妙化诸相。奇遁万千,唯一唯真。若王某没猜错,道长当是大晋十大道门之一,洞真五指天的木尊者?”
草丛随风摇曳,响起一阵阵“嘿嘿嘿嘿”的干笑声:“唯一唯真,谈何容易?子乔先生过誉了。”野草汹汹暴长攀爬,一时繁茂如海,青翠欲滴,又在下一刻发黄枯萎,灰飞烟灭,无数粒草籽在山神庙门口纷纷扬扬飞散。
王子乔这才一步跨入门槛。
一点红烛幽幽亮起,似一抹血溅开来,泼在四周黑糊糊的泥墙上。墙角结着蛛网,雨线珠串般从雕兽的残檐淌下,溅在支狩真额角。他骇然惊觉,除了端坐在山神像上的矮小道士,庙里还有三人。
一女秉烛玉立,烛光映得粉颊嫣红,美目流盼。一人髻插玉簪,腰围锦带,束着金丝滚边云纹乌袍,负手立在破败的梁柱后,眼眉狭长,神色阴鸷,高鼻两侧深陷的法令纹犹如刀刻。还有一人肥胖如猪,裹着又脏又皱的大麻袋,蜷卧在积满灰尘的香案底下,像在闭眼酣睡。他肚皮时而高高鼓起如球,时而又凹陷如坑,口鼻之间,不曾漏出一丝一毫的呼吸气息。
王子乔目光一扫,悠然道:“王某见过飞镜湖灵犀斋的瑶霞仙子,云雾海玉皇宫的张无咎长老,颠倒山是非洞的胖叟道兄。”
瑶霞报以浅笑,张无咎不屑一顾,胖叟打了个响亮的哈欠,伸伸懒腰,对王子乔扮了个鬼脸。
随后王子乔整整衣襟,对着斑驳掉漆的山神像郑重一礼,却对上面的道人视而不见:“我常听玄明兄弟提及清风前辈的符箓造诣,说是出神入化,学究天人。某本来还有些不服,今日一见,方知玄明他还是说的谦逊了。”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贫道清风,不过是伺候掌教真人的一名道童罢了。”山神像无声破开,从中走出一个矮小道人,样貌身材与山神像上盘坐的道人一模一样。后者旋即化作一道雷光紫符,冲入道人头顶心。在其身后,悬浮半空的泥塑碎片纷纷聚拢,重新合成一座山神像,瞧不出一丝裂纹,连起皱的朱色漆皮都没脱落。
支狩真方才明白,他先前所见的道人不过是符箓所化。
王子乔抚掌笑道:“清风前辈这话矫情了。像您这样的道童,天下不知多少修士挤破脑袋都想当哩。”他拍了拍支狩真,“这是我的道童,人比人气死人啊。”
支狩真瞥见,清风肃穆如铁的脸部线条柔和起来。
王子乔忽而仰天大笑三声,又忽而悲叹三声,引得众人好奇的目光牢牢聚焦在他身上。
支狩真心中一动,立即配合:“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王子乔慨然道:“今日有缘,得见大晋十大道门中六位炼神返虚的宗师,还有道门之首太上神霄教清风前辈这等炼虚合道的大宗师。群仙济济一堂,必有盛举共襄。王某有幸加入这足以载入青史的大事,不亦乐乎?不亦快哉?”
“加入?”张无咎眼中闪过一丝尖锐的讥诮。
王子乔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诸位要是打算设伏杀敌,某虽不才,也可相助一臂之力。诸位要是发现了什么绝世仙府宝藏嘛……”
瑶霞言笑晏晏:“你也要分润一些?”
王子乔耸耸肩,苦叹:“我只好当场一抹脖子,自尽了事,省得被你们讨嫌灭口。”
他说的有趣,瑶霞掩口轻笑,胖叟摇头晃脑说了一句“妙人!”,清风嘴角也不由渗出一丝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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