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乔心中一动,留神端视山涧,精神力向白茫茫的涧水延伸而去。
“水面上有个——撑筏子的小人。”支狩真目露异色。
王子乔楞了一下,精神力瞬息覆盖山涧,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可肉眼却瞧不出来。水面上空空荡荡,只有高高激溅的浪花和卷过的落叶。
“支公子,你确定没看错?”王子乔沉声问道。
“我看得很清楚。咦,他还冲我招手。他撑着筏子过来了!难道……先生没瞧见?”支狩真讶然道。
“我什么也没瞧见。”王子乔冷冷答道。
第四章 怪赐伐毛洗髓()
风雨如磐,山涧每一刻都在暴涨,沿着斜坡往外灌,延伸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溪流。
其中一条溪水淌到袋豹跟前。
支狩真眼睁睁瞅着小人顺流而近。他大概一尺多高,头戴一顶蒿草卷的小笠帽,身披棕叶织的小蓑衣,光着根须状的深褐色小脚丫。他站在蕉叶编的筏子上,弓腰蹲步,双手撑篙,筏子贴着水浪灵巧穿梭,直至接近袋豹,才一点篙子,缓缓停下。
袋豹深埋下脑袋,喉中发出臣服的呜咽声。王子乔跨出肉袋,随手折叶为伞,目光扫了扫四周:“不让王某瞧见,就躲得了么?”嘴唇蠕动,念念有词,左手中指、拇指相扣成环,向前探出。
“砰——砰——砰——砰——”指环所罩的方向,水浪冻结,硬如冰块。王子乔合紧指环,冰块接连炸开。
忽听到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嚷道:“你个泼才,好不识趣,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仗着几手法术耍横,早晚要栽个大跟头!罢了罢了,小老儿不和你一般见识,恁地辱没了身份!”
王子乔这才瞥见了小人。他仰着脑袋,挥着篙子,一个劲吹胡子瞪眼。大半张脸都被乱蓬蓬的墨绿色胡子遮住,一对眼珠子鼓出眼眶,碧绿通透,灵活转动。
“原来是个山怪。”王子乔森然道。怪者,无父无母,禀山川大泽灵气而生。他们样貌异俗,性子奇特,身怀各种天赋神通。最奇异的是,怪并非人人都能看见,只有有缘人方可得遇。
支狩真也爬出肉袋,好奇打量着山怪。他在坊书里读到过此类轶闻:穷书生野庐苦读,偶遇泉怪指点,文思立如泉涌。某商贾贪婪多诈,被一个铜钱怪以恶制恶,骗到倾家荡产……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大晋剑术天才江淹的故事。
少年江淹夜半舞剑,有怪窥之,赠其五色神剑一柄。江淹就此剑术大进,声名鹊起,被誉为最有可能挑战羽族剑道的人类天才。数年过后,此怪索回五色神剑,江淹剑术再无寸进,直至泯然众人,沦为“江郎才尽”的笑谈。
“兀那厮,山怪咋啦,俺欠你钱了?”小人没好气地横了王子乔一眼,扭过头,对支狩真拱拱手,中气十足地道,“这位小相公,小老儿阿蒙有礼了。”
支狩真还了一礼,口称不敢。
阿蒙熟络地道:“小相公急着赶路吗?只是这当口雨下得紧,山路甚是难走。小相公不如上筏子来,由俺捎一程,保你又快又稳当!”
支狩真瞄了瞄团扇大小的蕉叶筏子,怪大多喜怒无常,性子难测,主动找上门来,也不知有什么意图。
“小相公,你恁地是个不爽利的人?俗话讲,‘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小老儿瞧你顺眼,好心帮你一把,莫要当成了驴肝肺!你再这般算计,俺可要拍拍屁股走喽!”阿蒙撇撇嘴,把篙子敲得啪啪作响。
“那就叨扰老丈了。”支狩真心念一转,举步就筏。若这怪心存歹念,就算暂时摆脱,也会纠缠着下黑手。反倒不如置于明处,更易防范。
他一只脚踩在叶筏上,筏子往下微微一沉,又顶上来,稳稳托住支狩真。等他另一只脚跨上去,叶筏沿着脚尖倏然扩展,变得大如磨盘。
支狩真试着前行一步,叶筏又向前延伸,再前走,再变大……转眼间,小小的筏子如同巨槎,长及十来丈。
王子乔的目光在阿蒙与支狩真之间转了一下,跟着走上筏子。
“你这杀才身上一股子腌臜味道,恁地难闻!”阿蒙忙不迭地跳离王子乔,捂住鼻子,挥动篙子示意,“快上另一头待着,别凑过来!”
王子乔淡淡一哂,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径直走到筏尾。怪之言行,向来匪夷所思,莫非支狩真真是阿蒙眼里的有缘人?又或双方早就熟识,只是瞒着自己?支氏在蛮荒经营八百年,不会全无根基,这头山怪说不定是支氏暗伏的接应,来防自己一手。
支狩真心中一动,故意问道:“老丈可是鼻子不太好使?这位先生衣衫洁净,哪有什么腌臜味?”
阿蒙哼道:“这厮哪里干净了?骨子里尽缠着天憎人怨的孽气!小相公也是不晓事,咋和这腌臜货色厮混在一块儿?少不得要折了自家的福报!”正唠叨着,瞥见王子乔漠然投来的眼神,骇得心头一跳,这贼厮鸟又要耍横,小老儿且不与你计较。
他赶紧一点篙子,筏子飞也似地射出去。
水流湍急,遍布山野,筏子犹如穿花绕树,曲折灵动滑行。天迅速黑下来,四面山林影影绰绰,闪过一条条粗亮的白线。阿蒙摘下笠帽,轻轻一抛,小笠帽落在支狩真头上,却是不大不小,正好合适。
“小相公,莫要淋湿身子,染了风寒。”阿蒙摸摸脑门,头上又凭空多出了一顶小笠帽。
支狩真只觉一缕阳气透出笠帽,游走全身,暖融融的好不惬意,连湿衣都迅速干透。没过多久,笠帽又散发氤氲药香,芳醇平和,沁入心脾,令支狩真疲意顿消,腹中也没了饥饿感。再过片刻,一滴滴清凉异物从笠帽渗出,投入支狩真头顶心。他全身一凛,毛孔肤窍纷纷张开。忽地,一口浓痰冲上喉头,支狩真猛然咳出来。
这口痰落在水面上,色泽发黑,腥臭扑鼻。支狩真顿感一身轻松,像是甩掉了个沉重的包袱,举手投足,轻盈灵巧,内腑舒畅通透,亏耗的气血居然增补了一些。
伐毛洗髓!支狩真吃惊地瞧了一眼阿蒙,这顶小笠帽竟是伐毛洗髓、提升体质的天材地宝!而阿蒙随随便便就给了自己!
这便是坊间传闻的怪赐奇遇?仅仅因为自己入了阿蒙的眼缘?支狩真越发疑惑。巫灵为天地所钟,怪由天地孕育,莫非是巫灵的缘故,才让山怪觉得亲近?
筏子驶过一处山脚,穿出密林时,阿蒙突然篙子一抖,从水面上挑起一个漂浮着的野果,递给支狩真:“小相公,来尝尝这玩意儿!”
这枚果子大如核桃,白似牛乳,破了皮,露出里面殷红似血的果肉,像舌头一样软滑。支狩真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口。
“干你妹啊,痛!”野果迸出一记尖叫。
支狩真放下野果,仔细瞧了瞧,鲜红的果肉似舌头一个劲颤动。他讶然道:“老丈,这是万金难求的长舌桃?”长舌桃是蛮荒异种,百年开花,百年结果,入土即逃,遇水则僵,同样是补血炼髓的宝药!
阿蒙摆摆手:“区区一个野果子,也值当大惊小怪?小相公莫要满口‘金啊银啊’,恁地落了俗套!”话虽如此,脸上却洋洋自得。
支狩真拱拱手,接着咬向长舌桃。不管此怪是何居心,先享用好处再说。
“干你娘啊,真痛!”
“干你祖母啊,痛极啦!”
“干你老祖宗啊,痛死啦!”
……每咬一下,长舌桃便怒骂一声。支狩真吃得齿颊留香,口津溢流,肺腑仿佛从里到外被洗涤了一遍,清爽极了。用完长舌桃,他忍不住打个喷嚏,污浊的鼻涕喷出来,又经历了一回伐毛洗髓。
而这不过是开始。
筏子一路深入蛮荒,昼夜飞逝。阿蒙或是捕到一头三花虾;或是潜入水底,挖出一根人面参;又或是从树干上揭下一片车马芝……吃得支狩真瞠目结舌,睡意全消,短短数天经历了七次伐毛洗髓!
第五章 此志仗剑永胜()
行进间,筏子微微一震,陡然加疾,涧水一下子变得汹涌,波涛声从前方遥遥传来,水面在支狩真视野里向两旁扩伸。
“小相公,须得抓紧筏子,前头不远是九曲沉沙河!过了河,便出了蛮荒东头喽!”阿蒙回头吆喝了一声。
“这么快?”支狩真神色讶然。前两天,他们还在东边的十万大山,眼下却快要进入蛮荒中部。
“嘿,小老儿见你急吼吼地赶路,索性替你做主,抄了近道。”阿蒙神气活现地道,“不是小老儿夸口,俺带你走的这路甚是隐秘。外人任尔手段通天,也休想寻得!”
“那便生受老丈之恩了。”支狩真和王子乔对视一眼,心中称奇。九曲沉沙河的名头,两人都是首次听说。阿蒙一路行筏,走的尽是闻所未闻的生僻水道,与他们原先规划的路线迥然不同。也只有阿蒙这样土生土长的山怪,才能借助雨势水涨,直穿一条捷径,而无需翻山过林地绕圈子。
风雨交加,水面越来越开阔。阿蒙一边撑篙观望,一边叮嘱支狩真:“九曲沉沙河鹅毛不浮,飞鸟难渡,端的凶险不过。小相公一个不仔细,掉下去便做了枉死水鬼,神仙也救你不得!”
支狩真应了一声,俯低身子,膝盖微弯,双足不丁不八,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夏蝉汲养术之境。
脚下跌宕,筏子随浪晃荡。支狩真却似一只栖伏枝头的金蝉,轻若无物,瞬息万变,随水势时起时伏。
一丝丝清、浊之气如同群鸦归巢,从天地间纷至投来,被支狩真不断汲取,送往周身各处,滋养精、气、血、神。
支狩真明显感到了不同。伐毛洗髓之前,夏蝉汲养术吸取的清、浊二气很少,速度也慢。但历经七次伐毛洗髓,他像是逐步打破了一个包裹肉身的外壳,与天地的联络大为通畅。清、浊二气不断奔涌体内,又快又猛,如同这条暴雨急涨的山涧,渐渐有了澎湃之势。
若把他的气血算作百份,原先亏了九十九。多次伐毛洗髓后,补回了七、八份。依照夏蝉汲养术如今的造诣,苦修百年,当可气血充盈。
只是吸取的清、浊二气一多、一快,就开始难以驾驭,冲得他内腑隐隐胀疼。全身上下必须更快、更繁、更精妙地变化,才能以变应变,迎合更强烈的冲击。
支狩真暗暗瞥了王子乔一眼。如此权衡下来,夏蝉汲养术的修炼就不能过快,稳扎稳打为宜。近几年内,自己仍需大量补药,暂时离不开王子乔安排的“小侯爷”身份。
王子乔如有所觉地侧过头,望向支狩真。几日来他留神暗察,确定山怪和支狩真并不熟识。至于阿蒙为何送上大把宝药,王子乔也一头雾水,只当见怪不怪了。
“先生对蛮荒中部一带熟悉么?”支狩真问道,喉舌犹自颤动,与全身维持相应的变化。这门夏蝉汲养术最妙在于随时随地可以运行,无论交谈、行走、吃饭、出恭……都不受干扰。
王子乔道:“中部是蛮荒最混乱的地带。没了马化、犬戍、鲛人和幽魂教四大势力的管束,诸多野人、蛮夷、盗匪厮杀劫掠,还有从云荒各国潜逃来的通缉要犯。纵是炼神返虚的高手,不慎也会阴沟里翻船,折在那里。”他沉思片刻,道,“我瞧你这几日元气恢复得不错,有暇不妨修习剑术,以防万一。”
王子乔张开口,吐出一片翠叶,徐徐飘到支狩真手上,化作一册碧绿通透的玉简。“支公子,这是应承过你的顶级剑术秘籍。”
支狩真低头细阅,像捧着一泓碧水。玉简以古朴的云纹雕饰,字迹细小如蚁,内容从剑术奠基到剑技步伐、剑气修炼,以至更深层次的剑势、剑心、剑意……无不细致周全。他想了想,问道:“先生,这里面可涉及剑道?”
王子乔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支狩真再问:“这里面的剑术可比得上羽族的无上剑典——《羽化剑经》?”
王子乔默然片刻,又摇摇头:“虽是超一流的剑术,但相比羽化剑经,怕是差了些。”
支狩真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块兽皮,交到王子乔手上,正是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魂魄部分。“这是先生要的东西。”
王子乔似轻轻舒了一口气,笑道:“这份剑籍虽比不上羽化剑经,但也足够你纵横八荒。”
支狩真合上玉简,恭谨递还王子乔。
王子乔瞳孔骤然一缩,冷冷盯着少年,纹丝不动。支狩真低眉垂首,双手托简,平静里含着不容拒绝。
四面涛声渐响如雷。
“为什么?”
“因为狩真要的是一把可以胜过羽族的剑。”
筏子陡然转弯,被一个浪头高高托起,剧烈摇晃。
“小相公,仔细!第一曲来喽!”前头的阿蒙隐隐发一声喊,支狩真抬头望去,河面霍然展开如野,无数怒浪仿佛千军万马,澎湃奔腾,齐齐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声。
阿蒙屈背如弓,双手把住篙子。筏子随浪猛然抛起,又沿着波峰疾滑下来,冲上另一个浪头,整个筏子直直地立起来。“啪!”玉简掉落水中,被湍流吞没。
风浪声中,传来王子乔的厉喝:“多大的手,握多长的剑。你行吗?”
“握剑的是人,不是手!”支狩真的声调毫不退让。
“轰!”一片水浪高墙直撞过来,筏子灵活掉头,贴着浪墙底部敏捷擦过,水花“哗”地泼泻下来,浇得支狩真浑身湿透。
不待支狩真缓过气,一重接一重大浪接踵扑来,如同山峦叠嶂,不断往上攀高,发出山崩地裂之鸣。
“砰——”浪山倒泻而下,砸起冲天水柱。筏子不断被滚滚雪浪压没,又一次次钻出。阿蒙挥篙如风,左撑右拨,频频变换筏向,在惊涛围堵中穿绕躲闪。
王子乔岿然立在筏尾,双足似青松生了根,无形的精神触须延伸而下,牢牢缠住竹筏。
支狩真随着竹筏摇曳,犹如狂风暴雨中飞旋的落叶,千姿百态,以夏蝉汲养术变换平衡。
水浪挟着雨势拍过来,打在竹筏上,在二人中间溅起大片白花。
四道目光在刹那间交锁。
王子乔瞳孔中闪过一丝尖锐的讥嘲:“人也有高下强弱之分!凭什么你觉得自己可以握住那样的剑?”
“凭什么那样的剑不能由我来握住?”
轰然巨响,一片巨浪倒卷而来,隔开双方视线。筏子陡然一歪,向左倾斜,以侧翻的姿势贴着浪头弹起来。
“锵!”阿蒙挥篙猛敲筏头,筏子“滴溜溜”高速转了十多圈,沿着急降的波峰直滑而下,冲上江面。
支狩真、王子乔的眼神穿透雨幕,望见彼此。周围的巨澜此起彼落,倏尔如山峰升腾,倏尔倾塌下来,喷出无数崩雪碎玉。
王子乔忽而冷笑:“你又能怎么握?”
支狩真盯着王子乔,冰冷的水流贴着脸颊不停淌下,竟像是燃烧。
“告诉我,你又能怎么握?”
“我会一直赢下去!”
“一直赢下去!”
“赢下去!”
铺天盖地的雨浪,也无法淹没这样的回音。王子乔默然有顷,厉声长笑:“好大的口气!好,王某就看你如何一直赢下去!”他张嘴一吐,一块血色卵石直射而出,往支狩真额头一扑,消融不见。
阿蒙蓦地回头,莫名一悸,打了个寒噤。筏子在江面上激烈颠簸了十多下,又卷入滔天风浪。
“轰!”一道锋锐无匹的血色剑气破开支狩真眉心,精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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