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省了我不少手脚。”支狩真缓步走下竹梯,火苗舔着了底楼的撑柱,开始向上扑跃。停了一下,支狩真收回脚步,反手抓住虎皮大椅,推向大火。
火光猛地一窜,虎皮燃烧、翻卷,发出扑鼻的焦臭,椅子被烧得“噼里啪啦”乱响。支狩真若有若无地瞥了王子乔一眼,拾级而下,往山坡径直行去。
“轰!”尘烟升腾,竹楼在支狩真二人后方倾塌,化作熊熊大火。支狩真一边前行,一边双手变幻巫符。“隆隆隆——”地动山摇,一片片废墟跟在支狩真身后炸开,碎屑漫天飞溅,再不留半点痕迹。
蓦地,一记急促的啸声从山坡上响起,如一根绷紧的铁弦弹向高空,远远荡向群山。
“是乌七的啸声!”王子乔目光一凛。
“他在求救!”支狩真心头一沉。
“有一个炼神返虚的羽族剑修宗师!”二人面色齐变。
啸声愈来愈急,乌七蓬头垢面,皮枯肉焦,一边挥剑与孙胡苦苦搏杀,一边连连发出厉啸。
孙胡同样伤痕累累,胸背鼓满烧烫的水泡。但他气势更狂,攻势更烈,不要命地向乌七拳打脚踹,无视刺来的剑光。
双方的动作越来越迟钝,劲气愈发虚弱,仿佛在打飘。什么武技、剑术、身法,俱都难以应用,只剩下疲惫的以攻对攻。
四周围,马化的断肢残骸洒了一地。十多丈外,巴雷灰头土脸地趴着,左臂炸飞,右腿烧得黑里透红。支由的半截身子横躺坡上,头颅随风“咕噜”滚动,老眼圆睁,充满惊惧。
啸声变得断断续续,开始转弱。“呲!”乌七挥剑捅穿孙胡小腹,立刻被孙胡一拳重重轰在肩膀。他再斩,孙胡再拳轰,如同两头负伤的野兽,拼个你死我活。
“罢手吧!”乌七终于忍不住嘶喊,“再斗下去,你我只会玉石俱焚!”
“贼鸟人,你也晓得怕?一起死,咱们一起死!”孙胡喘着粗气大吼,抡拳再打。
乌七渐渐力竭,啸声变成了无力的呜咽。“凤老为什么还没来?不可能的,凤老不可能赶不到……”乌七惊疑交加,脸上显出绝望之色。
“咣当——”孙胡一把抓住乌七手腕,长剑坠地。“咔嚓”一声,孙胡扭断乌七手腕,奋力一个过肩摔,把乌七甩在地上,骑上去挥拳猛砸。
“澎!澎!澎!”孙胡一拳接一拳打在乌七胸口,鲜血喷涌,肉末横飞。乌七的眼神渐渐微弱,口鼻气息渐无。
“最后还是咱杀了你个鸟人!哈哈,哈哈哈哈!”孙胡仰天狂笑,笑声猝然一止,血沫从口中汩汩涌出,身躯往后仰倒,力竭身亡。
过了片刻,巴雷蹒跚着站起身,一步步走过来。“都死了。”他喃喃自语,茫然望向四方。血雾遮天,地脉震颤,山坡仿佛一座血海中的孤岛,随时会沉没。
腰间骤然一痛,冰冷的刀锋扎进来,直透肾脏。巴雷狂吼一声,返身一拳,把背后偷袭那人打得肋骨折断。
“巴狼!是你!”巴雷目眦欲裂,不能置信。
“巴雷,是俺……”巴狼痛笑着挺动手腕,刀刃再入三寸,切割内脏。
“为什么,为什么杀俺?”巴雷怒极欲狂,挥拳打断巴狼手臂。
“你……不会……明白的。对了,少族长临走前,有……几句话,要我……要我告诉你。”巴狼另一只手揪住巴雷,喘息着道,“少族长说,‘你独揽大权,不能尽忠;养虎为患,不够狠辣。你做不成巫族英雄,又无能当一个枭雄。这样的你,还是成为支氏重振的踏脚石吧。”
巴雷呆了呆,喉头突然一紧,被巴狼一口咬住,鲜血喷溅出来。
“你这头养不熟的狼崽子!”巴雷疯狂挥拳猛击,巴狼白牙森森,死死咬住巴雷喉咙,任由胸口被打得塌陷,就是不松口。
巴狼的拳头越来越无力,终于颓然垂下,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你也配懂狼?”巴狼惨笑,吐掉口中血肉,目光投向乱石堆。
血雾翻涌分开,露出支狩真疾步而来的身影。
“他不行了。趁那个羽族还没来,立刻走!”王子乔按住支狩真,袖口飘出一只纸鹤,振羽展翅,化作一头高大神骏的白鹤,发出阵阵清唳。
山坡上,巴狼对支狩真摇摇头,坚决又决绝。他艰难地笑了笑,转过身,抬起脖子,痴痴仰望天上皎洁的明月。
山风刮过,又是一年月圆。
又是一年孤独。
阿姆,你还好吗?
分开的血雾激烈起伏,终于一点点弥合,向山坡围涌。白鹤排空而上,载着王子乔和支狩真飞向夜空。
两人听到一声苍凉的狼啸从下方遥遥传来,低头瞧去,血雾汹涌如海,遮没一切。
阿姆,我来了。
支狩真浑身颤栗,泪流满面。
“支野生前,一定密嘱你事后干掉巴狼吧?”王子乔淡然道,“现在这样也好,免得你纠结。”
少年含泪盯着王子乔,目光却慢慢透出一丝奇异的坚定:“你不明白。”
他了解了他的心愿。十年前,他们菜窖相见,他就懂了。
是狼,就要奔啸山野。
人世不过是又一根铁链。
支狩真闭上眼,昂然击掌高歌:
“威兮威兮,
击刀其锵。
彼子赳赳,
宁折弗弯!”
歌声怆然飘远,半空中,一袭深红色的祭袍悠悠落下,沉入血海,再不复一见。
第一章 前路风雨如晦()
电闪雷鸣,浊风怒号,乌云像雪层越堆越厚,仿佛要从天空崩泻下来。
“要下雨了。”王子乔轻拍鹤颈,白鹤俯首拍翅,往下方迅捷飞去。四面天昏地暗,山险水恶,苍莽密林连成一片无尽起伏的波澜。
支狩真勉强睁开眼,直了直酸痛的腰。高空劲风吹得皮肤干绷,眼角通红,渗出干涩的泪液。连续飞行一天一夜,他早已头晕眼花,疲惫困乏,肠胃饥饿地蠕动着。
十几点雨腥子随风飘下来,白鹤的一根翎羽沾了水,微微卷曲,绒毛消褪,露出一丝白色的符纸纹理。
白鹤清唳一声,加速往下飞落。“轰隆!”乌云中电光一闪,惊雷仿佛在支狩真头顶上炸开,震得耳膜发胀。蓦地,一头巨禽破开云层,扑向白鹤,探出的巨大鳞爪“噼里啪啦”闪烁电光。
是雷羊鹰!
支狩真一惊,握住袖藏短匕。十多丈长的鹰翅阴影迅速覆盖上方,掀起的狂风刮得口鼻窒闷,身躯摇摆。
白鹤向旁疾闪,鹰翅仅差分毫地扫过鹤尾,鹤背一阵摇晃,支狩真身子一歪,赶忙揪住鹤羽。“啪嗒啪嗒!”数十滴黄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白鹤翅膀一颤,急促晃动,几根淋湿的翅翎发蔫,一点点化成符纸。
雷羊鹰再度扑下,四周风雷大作。
王子乔一抖袍袖,一只麻雀猝然窜出,对准雷羊鹰公羊状的脑门一啄,随即向外飞逃。雷羊鹰发出雷鸣般的怒啼,掉头追击,瞬间飞远。
不等支狩真缓过气,“哗啦啦——”一阵急雨劈头盖脸打下来,白鹤的羽毛纷乱卷起,像个醉汉歪歪扭扭,忽快忽慢地往下落。
支狩真伏低身子,紧紧抱住鹤背。上空炸开一连串滚雷,暴雨滂沱而下,疾似密鼓,恍如一条条白花花的鞭子猛烈抽打。白鹤顷刻湿透,翎羽不住萎缩,打着旋一头栽下去。
“拿住!”王子乔低喝,往支狩真手上塞了几缕银色发丝。
赫然是风媒的头发!
白鹤卷成一团湿漉漉的符纸,支狩真只觉身下一空,往下高速坠落。“蓬!”银发猛然膨胀,似毛茸茸的巨伞撑开,随风呼地荡起,落势顿时一缓。
王子乔同样手执发伞,悠然飘荡。参差林木从两人身旁不断擦过,重重密密,郁郁森森,如无数交叠的屋蓬车盖。
一道红影倏地从浓荫里弹出,无声无息,射向支狩真腰侧。他迅疾挥匕,匕尖划过红影。“呱”的一声痛叫传出,红影急促缩回,几滴热血洒在匕首上。
血立即被大雨冲走,但一点淡淡的腥味犹如火星溅在干草垛上,“蓬!”“蓬!”“蓬蓬!”支狩真望见四面树冠翻腾,激涌如浪,冒出十多个凶兽脑袋,疯狂扑向红影所在的树荫。
“噼里啪啦——”枝干纷纷折断,树叶激射飞洒。支狩真一边往下落,一边听到头顶上千奇百怪的嘶吼声。“嗖!”一条粗如水桶的绿蚺贴着树干,直追而下,亮如铜铃的竖瞳贪婪盯着支狩真。
支狩真心头一紧,这头绿蚺额生小角,头似人面,隐隐有化为精怪的迹象。这种快要成精的巨蚺,近乎练气还神,绝非他能应付。他求救地望向王子乔,对方在数尺之外注视自己,眼神幽深,心思难测。
几息后,绿蚺越过支狩真,高高拱起颈部,张开的血盆大口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喷出大片腥臭的热气。
支狩真眼神霎时变得决绝,攥紧匕首,欲搏生死。“吱——”在他魂魄核心,金蝉乍动,发出一声清冽悠扬的长鸣。
一幅奇异的景象闪过支狩真脑海:大地深处,厚土如被,一只金蝉隐匿其间。它身躯蜷卧,双眼微闭,仿佛陷入亘久的沉眠。它的八片膜翅忽缓忽疾,玄妙颤动,体内所有的生命气息尽都消敛,无色无形无味无声无觉,金蝉融为无尽大地的一部分。
冬蝉蛰藏术!
刹那之间,支狩真心与景合,化作蛰伏地底的八翅金蝉,精神力犹如薄而透明的蝉翼,轻盈灵动,以一种神秘的频率曲线颤跃。这一刻,他心跳停止,呼吸消失,体温敛去,全身体液仿佛与铺天盖地的雨水一起流动。
王子乔目射奇光,支狩真竟从视野中消失了!无色无形无味无声无觉,要不是域外煞魔天生的魂魄感应力,他已捕捉不到少年的痕迹。
绿蚺兀自空张巨口,竖瞳露出人性化的困惑之色。它呆了呆,长尾泄愤般横扫而过,一棵碗口粗的古杉砰然断折,向下倾倒,一窝六翅狼头毒蜂“嗡嗡”飞出,气势汹汹地扑向绿蚺……
支狩真仍在下落,四周伏匿的凶兽毒虫对其视而不见。少年隔绝了所有生命气息,仅存魂魄一念,体验着八翅金蝉巫灵的传承之一——冬蝉蛰藏术。
如果说三足金乌的真髓是“烈”,六耳猕猴的真髓是“变”,九头婴蛇的真髓是“韧”,那么八翅金蝉的真髓则是“隐”。
八翅金蝉巫灵,藏匿于九天之上,隐遁于九地之下。它没有三足金乌焚尽万物的威烈,也没有六耳猕猴七十二变的神通,更没有九头婴蛇死而重生的韧性。但它遁隐无形,潜匿行踪,逃生之术稳居四灵之首。
在巫灵的传承记忆中,支狩真依稀感觉八翅金蝉还有一项凶戾逆天的绝杀秘技。只是巫灵传承与自身魂魄需要漫长磨合,方能融会贯通。
骤然间,支狩真眼前发黑,内腑传来阵阵绞痛。他闷哼一声,面色煞白,从冬蝉蛰藏的无之状态中退出。
“咔嚓咔嚓——”无数横生的树枝藤条从他身上擦过,脚底猛地触及实地,支狩真身躯一震,歪倒在地,向旁急滚数尺,后背“砰”地撞在树干上,胸口窒闷得如遭锤击。
他手中的银伞一碰泥土,立刻四散分裂,像一粒粒种子渗入大地。不多时,四周纷纷钻出细嫩的蒲公英绿芽,迎着风雨摇颤。
王子乔飘然落地,随手摘过一片巴掌大的野蕉叶子,抖了抖,蕉叶涨大如伞盖,遮住了大部分雨点。
支狩真抓着树干爬起来,袖子遮住嘴,犹感到头晕目眩,脚下打飘,浑身一阵阵绵软无力。
“支公子无需掩饰,某晓得你吐血了。”王子乔手执蕉伞走过来,语声如冷雨无情打落,“强成巫灵,你就已经气血大亏。操控血祭巫阵,更是透支本源,雪上加霜。刚才又施展巫灵之术,全身气血近乎枯竭,怕是撑不住了。”
他伸出纤长如玉的两指,在支狩真脉间一搭,摇摇头:“若不精心调养,你活不过一年。”
“虽是气血枯竭,倒还能再施一次祝由禁咒术。”支狩真瞧了瞧王子乔,撕掉半截袖子,扔入野草丛,袖上血色斑斑,触目惊心。一条红头蓝须蜈蚣从草丛忽地窜出,尖锐腭牙一口咬住衣袖。
王子乔微微一哂:“你倒是不怕死。”
“要是死了,那就是我的命。”
“年少自当轻狂,怎可俯首认命?”
“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支狩真默然有顷,道,“无论是先父、巴狼还是我,都有一死的勇气。”
“一死何足言勇?”王子乔冷笑一声,“支野之死,固然是为了支氏传承,也是难以背负历代先人遗志,不堪重压,以求解脱。巴狼之死,是他对人世茫然恐惧,选择逃避。他二人所为,不过是懦夫行径!至于你,连自己真正要什么都没想明白,就妄议生死,充其量是年少无知罢了。”
这番言语锐如淬毒锋刃,扎得支狩真心头滴血。他目光一寒,森然望向王子乔。王子乔面无表情:“你若一死了之,又如何对得起支野、巴狼?”
支狩真扶着树干,沉默望向远处。疾风凛冽,暴雨倾盆,白茫茫的天地间仿佛只余一个凄凉的影子。他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恍然惊觉,这里不再是百灵山了。
是,王子乔说的没错。他还是要走下去,背负支野,背负巴狼,背负八百年沉重的支氏,一个人孤独又坚持走下去。
哪怕他并不晓得,要走多久,这样走下去又到底为了什么。
“请先生救我。”良久,支狩真深深弯下腰,长躬不起。
“救你?这不在你我的交易之内。”王子乔平静答道。
支狩真依旧俯身不起:“先生既然出言点醒我,想必需要一个活着的支狩真。你我可以开始新的交易,这不正是先生说这番话的目的吗?”
王子乔赞赏地看了一眼支狩真,少年形神憔悴,腰背微颤,语声兀自稳如磐石,任由漫天大雨浇透全身。光是支狩真这份能屈能伸的心性,便值得他下注。
“天快黑了,这一带猛兽毒豸甚多,你我先安歇一晚。”王子乔洒然一笑,上前扶起支狩真,把蕉伞递到他手里。
随后,王子乔寻了一处背风的岩石,在石底草丛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只褐壳蜗牛。
“这是变色蜗,能随周围的景象变换颜色,躲避敌物。”王子乔手捧蜗牛,对支狩真说道。变色蜗乍看像一块不起眼的鹅卵石,但在掌心待了片刻,蜗壳的颜色渐渐转为莹白。王子乔把变色蜗放下来,它又随着四周野草变成褐绿色。
“它也是你我最好的避雨安歇之所,随我进去吧。”王子乔携着支狩真,举足向变色蜗踏去。
第二章 垂钓亦鱼亦人()
上空雨水倏尔消失,眼前光线一暗,不知不觉,支狩真已身在蜗壳。
头顶上是光滑的弧形穹顶,密生花纹,散发着一丝淡淡的土腥味。支狩真听到急密的雨点打在上面,铿铿锵锵,似一轮又一轮金戈铁马之音。身旁是变色蜗微微蠕动的软体,雪白肥厚,不时分泌出五彩缤纷的粘液,在幽暗的蜗壳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支狩真瞧瞧自己,并没察觉自己缩小了。虽说在诸多民间话本里,王子乔早被传得神乎其神,但亲眼目睹卵石般的蜗壳变成广庭,支狩真还是惊叹不已。他想起半空下落时,也从未有凶兽攻击过王子乔。这位天下第一方士的术法,与正统道门迥然有异。
“奔波许久,支公子饿了吧?”王子乔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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