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座猪圈,圈里有两头猪,肠里的粪便都翻到了圈里。人们看见两头猪害怕似的远远地挤在一起,对那粪便看都不看一眼。
老麦那把开膛破肚的杀猪刀,也不是一开始就肯用的,他先使一把又短又宽的刀将猪身刮上一阵,再舀一瓢一瓢的净水冲上一阵,刮一阵冲一阵再刮一阵的,时间就显得有点漫长,像是一场戏,总听见锣鼓响,却不见幕布拉开一样。人们希望的是手起刀落,一下就饱了眼福,一下就过了杀瘾,开场的锣鼓时间愈长,人们心里就愈受煎熬。而老麦像是就要人们受这份煎熬,猪的奶头他都要一个个刮过冲过。想想,一头猪长长的两排奶头呢。老麦却不管这些,他脑袋高高地扬起,眼皮低低地拉下,嘴巴则使劲地绷紧,绷得几乎都成了一条长长的弧线。人们看着这弧线,知道它意味着,除了眼前的猪,老麦是任何事都不会理的了。但人们还是从中觉出了老麦的做作,他们想,就是一出戏的角,也有偷空看一眼台下的时刻吧。
总算,那把锋利又小巧的被人们期盼已久的杀猪刀,有一刻换在了老麦的手里了。就见老麦叉开双腿,仍像一棵树似的结实地站定,然后将刀尖郑重地指向猪身。郑重是李三定从老麦的身后看出来的,老麦板正的身躯,让李三定忽然想到了红卫兵在毛主席像前宣誓时的郑重。但就在这时,一声屁响忽然从老麦的棉裤裆里冒了出来。那棉裤是黑粗布,大裤裆,仿佛一只猪头都能容下,可偏就没容下一个屁。李三定都忍不住想笑出来了,但见别人都不笑,那笑只好憋在嗓子眼儿里咕噜了几下,又咽回去了。
老麦的的屁并没影响到他的刀,刀在猪的体内熟练地游走着。这是围观者最安静的时刻,人们抻了脖子,瞪了眼睛,张了嘴巴,有几分饥渴,几分振奋,还有几分恐惧。李三定和大家一样,不同的只是大家注意的是那血淋淋的内脏,而他注意的则是那把游来游去的刀子。
那刀子可真美妙,刀身玲珑剔透,寒光四射,刀柄则上了油漆,刻了花纹,阳光里,金光银光交相映照,就如同一个闪烁不定的精灵。李三定记得有一回一个小孩子拿起这刀看了看,立刻被老麦拍了一巴掌,那孩子的爹非但没生气,还训斥孩子说,妈的,这可是你能玩儿的?这是宝物呢!
李三定一边同情着孩子,一边却也和孩子的爹有了几分亲近感,他不认为它是什么宝物,但觉得它仿佛和自个儿有着某种关联,他说不出这关联在什么地方,但听到对它的夸赞就会莫名地生出喜悦。那喜悦,分明就是听到对自个儿的夸赞一样的感觉。
取出内脏,老麦又换了一把刀,这刀比普通的菜刀稍长些,却又稍窄些,见了会令人有些胆寒。它的作用,果然有些不凡,老麦握紧了它,对准猪的胸骨就是一阵猛砍。这砍不仅猛烈,还鲁莽笨重,一改方才的灵活轻巧,使自信、傲慢的老麦忽然变得有些野蛮。一直没敢出声的人们这时反而显出了松动,咳嗽的咳嗽,说话的说话,就仿佛一群总被喝斥的孩子面对更歇斯底里的喝斥时,反而有了种逆反的解脱感。老麦呢,不知是累还是对自己的表现也有些心烦,砍完了,随意地将刀一扔,竟长长地叹了口气出来。那刀被扔到了架下的一个脏水坑里,水坑结了层薄冰,刀砸下去,冰立时碎了,浑浊的水很快将刀淹没,先还露一点刀柄在外面,渐渐的,连刀柄也不见了。有爱献殷勤的,踮踮地跑过去,捞出来冲洗干净,重又放回刀架。刀架不知是谁为老麦做的,造型就像一座横卧的楼梯,足可以放上十几把刀。村里也许唯有老麦的刀架配有这样的气势,普通人家都是钉个简易的木盒子,刀与筷子一起放的那种。
老麦继续着他的活计:剔排骨,璇肘子,卸肉条。到只剩了两扇软塌塌的猪身的时候,老麦的活儿也就近了尾声了,他显得放松了许多,手里的刀切下去,就像是剪刀遇到了布,那肉是一路地退让,终于退到底,啪地分成了两半,早有另一只手接了切下的部分,向侧后的筐里甩去。这一切一分一甩,老麦做得舒展、和谐又有节奏。一次又一次的,就仿佛老麦在舞蹈一样,而那长长的肉条,就是老麦甩出的的长袖,
就在这时,场上忽然有些乱,不知谁家的猪没捆好,挣脱了绳子,在人丛中疯了似的乱窜。人们躲闪着惊叫着,没一个人敢迎上前去。还是老麦,扔下刀子,三步两步撵上那猪,一手一只后腿,很轻易地就抓获了。主人拿来绳索捆绑好,一边表示谢意,一边又求老麦将那猪先捅一刀,省得它再不老实了。老麦却没吱声,甚至都没正眼看那人一眼,就朝了架上去了。有人便提醒那人,你可真不懂事,老麦能干那活儿么?那人拍拍自个儿的脑袋连说糊涂,遂便去找那捅猪的年轻人去了。
李三定继续看老麦舞蹈。他不欣赏老麦的态度,也不同情被老麦轻待的那人,甚至围观的人也不让他喜欢。他奇怪着,却也并不在意,离开学校让他仍悄悄在心里开放着喜悦的花朵,他实在还顾不得去想别的。
这是1969年的冬天。这年冬天全国有三百万名李三定这样的中学生离开学校来到了农村。不同的,也许只是李三定的农村生活是从他的老家李家营,看老麦杀猪开始的。
看完杀猪回到家里,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李三定见一家人坐在饭桌前,碗筷都摆上了,只是还没盛饭。
中午就是这样,碗筷都摆上了,只是没盛饭。这个家一直这样,人不到齐,谁也不会先吃第一口。
李三定坐向他的位置。他的位置自然是下首,右首是大姐秋菊,左首是二姐秋月,上首是他的父亲母亲。虽说屁股底下都是小板凳,长幼大小是不能错的。
饭桌旁边是一张三屉桌,三屉桌上放了台收音机,往常吃饭时收音机是要打开的,现在却没一点声音。他知道是因为他,大家都在等待他说出晚到的理由。但他不想说,中午他就没说,中学五年,他已经习惯于沉默了。
大家依然看着他。从学校回来他还没为家里做过任何事情,却可以心安理得地一整天都呆在杀猪场上,大家都有些不能容忍。
李三定不说话,二姐秋月就先说了,她说,三定,这半天你去哪儿了?
大姐秋菊紧跟上说,是啊,三定你去哪儿了这半天?
大姐总是紧跟二姐,像个跟屁虫。大姐是一张凹下去的圆盘子脸,二姐则是一张凸上来的圆盘子脸,在学校李三定最厌恶长这种脸的女生了。她们通常肩宽背厚,腰粗腿短,她们的嘴却又薄又长。
母亲开口说,问你话呢三定?
母亲也是圆盘子脸,不过不凸也不凹,平平的,脸色有些苍白,不像她的女儿们,黑里透红,壮实得赛过生产队的牛犊子。
不说话的只有父亲,但他脸色沉沉的,显然也在等三定答话。
中午的时候,秋菊秋月就耸了鼻子用手掌直忽扇,说臭死了臭死了,三定不明白,他们明知他看杀猪去了,干嘛还非要他说出来?
母亲拿起勺子,准备给大家盛饭。她大约想缓和一下僵持的气氛,刚才问话的语气她也要比两个女儿温和得多。
秋月却强蛮地夺下母亲的勺子说,等等等等,一吃饭他就更不肯说了。
秋菊也说,就是,他就更不肯说了,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秋月、秋菊是挣工分的人,她们都是没上中学就开始挣工分了。秋月敢夺母亲的勺子,倚仗的就是能挣工分。
母亲过去也挣过工分,只是这些年身体不好,不能挣了。母亲看着被夺去的勺子,怔怔的没有说话
秋月大约也觉出了自个儿的过分,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说,爸,你说呢,是先说还是先吃?
父亲一刻不犹豫地答道,先说先说。
父亲是村办小学的一名教师,长有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方正的脸庞,若不说话,坐在那里很有些气势。但他总是轻易地就附和女儿,一附和女儿,他的嘴就像放气的气嘴子一样,气势便被消去了大半了。
父母亲对面的三定,这时低垂了头,手里反复鼓捣着一块抹桌布,抹桌布一会儿变成长耳朵的免子,一会儿变成长尾巴的老鼠。抹桌布是母亲用完落在饭桌上的,现在变成了三定的依傍一样。
母亲的目光由勺子转到了抹桌布上,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手指了三定说,说话呀你,你怎么就不能说句话呢?
母亲的嗓门比刚才高了八度,嘴唇哆哆嗦嗦的,手指也抖得厉害,就像换了个人。她就那么颤抖着够过身子,劈手抢下了三定的抹桌布,摔一只真老鼠一样,啪地摔在了地上。
母亲不生气的时候是温和甚至是随和的,一生气就是歇斯底里的样子,她仿佛从温和到歇斯底里从不知怎样过渡。她的摔更刺激了她的情绪,手脚不可名状地胡乱舞起来,就如同找不到对抗的目标在那里打空拳一样。嘴里嚷着,不说话,不说话这日子怎么过,没法过了啊!
有一瞬她忽然抄起一只碗当了目标,要往下摔时,被秋菊和父亲拦住了,他们一人抓住她的胳膊,一人夺下了她手里的碗。她再一次没了目标,索性就拿自个儿当目标了,手攥成拳,嗵嗵地砸自个儿的胸脯。砸得眼圈先红起来,接着鼻翼开始急促地扇动,终于嘴巴也咧开了,哭声也响起来,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号啕大哭。
大家近乎安静地看着母亲。她总是这样,隔段日子就要闹一次,闹完了好上一阵子,有机会就再闹。
秋菊开始代替母亲为大家盛饭,她是得到秋月的示意才这么做的。这么一做就意味着三定的事暂且搁起来了。其实她们是极不甘心,要不是担心母亲病倒她们会把三定逼到底的。三定这个弟弟,自6岁从姑姑家接回来就让她们堵心,无论他的长相还是他的举止都让她们堵心。可是为了他能上学,她们小学没上到底就开始挣工分了!她们抑制住自己,实在是因为担心母亲,母亲病起来是很吓人的,不要说做饭,拿抹布擦擦桌子都会上气不接下气的。到那时候,做饭、喂猪、喂鸡什么的都要落到她们头上了。
看看饭都盛上了,父亲皱皱眉头,从身后的脸盆架上扯下条毛巾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毛巾哭声立刻止住了,就像单等了父亲的毛巾一样。只不过,胸腔里的抽搐一时还止不住,眼睛里也还有眼泪流出来。
父亲先站起身打开了收音机,然后坐下来拿起了筷子,晚饭总算开始了。大家并不因母亲的哭影响食欲,伴随了收音机里哐才哐才的锣鼓声,筷子纷纷落在了菜盘里。筷子们就像京戏里的龙套,各就各位,不争抢,却也决不相让。
饭间,姐妹俩放过了要三定回答的问题,但又因三定的饭量和声音以及种种的毛病开始喋喋不休,二姐说,三定上辈子你是头猪吧?大姐就说,猪也是没良心的猪,吃多少也不长膘儿。二姐说,吃吧吃吧,我们大家是欠下你的了,供你上学,还要供你这么吃。大姐就说,上学没学会别的,就学会叭嗒嘴了,听听,你就不能不叭嗒吗?还有眼睛,忽闪忽闪的,累不累啊?三定的饭量也真是惊人,别人都吃了一个饼子,他吃了三个还要伸手再拿。他吃饭的声音呢,若不看人家会以为有人拍巴掌,把收音机里的锣鼓声都盖过了。他的眼睛也实在太爱眨巴了,别人眨巴一下,他能眨巴十下。让人总觉得他是有东西迷住了眼睛。父亲母亲也随着参与了类似的指责,只是母亲说得温和委婉些。母亲还温和委婉地向三定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她说,三定,从学校回来,你打算干点什么呢?
每天,房后响起第一声猪叫的时候窗外还黑漆漆的,但李三定再也不可能入睡,他睁大了眼睛,想象着杀猪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吃过早饭,秋菊、秋月到生产队的粉房干活儿去了,父亲到学校上课去了,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李三定便乘机往门外溜。他听到母亲在厨房喊,三定回来,你给我回来!但三定的脚连自个儿的话都不听,怎么会听母亲的呢。三定比父亲矮半头,手脚却比父亲的还大。他的脚套了双这几年一直在流行的军绿鞋,啪嚓啪嚓,一走起来就停不住。鞋的前头已经张了嘴,走一步咧一咧。就这么咧着啪嚓着,仿佛一对凶猛的的急于去觅食的动物。其实一双新做好的棉鞋早就在等他了,但他总视而不见,新衣服也是一样,对他就像是穿别人的一样不自在,他似乎天生就是和旧衣服旧鞋子亲近的。
三定自是仍往杀猪场去。
总去总去的,场上的一些人就注意他了,见他来了就问,你是李要强家的老三吧?不是在城里上学来着?就这么回来了,再也不回去了?或者说,你一个中学生天天往这种地方跑,这可不是舞文弄墨搞大批判的地方。还有人不说什么,只死死地盯了他看,直看得他低了头,才嘿嘿地发出几声干笑,也搞不清什么意思。甚至,有伶牙俐齿的女人,上前来扭扭他的脸,踢踢他的脚,说,瞧这小脸儿,瞧这个头儿,瞧这大脚,跟要强哪哪都不像,倒像是串了种呢。大家哄笑着,幸灾乐祸地看这怯生生的小子怎样无言对答。
好在,猪一上架,众人就都去看架上的猪了,暂且就把他放过了。也好在,他非常地想甩掉对众人的注目的畏怯,众人的注目既然来了,就给了他甩掉的机会。他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也尽力不让自个儿发出声音,声音是他的底,底一露就完了,颤抖,还可能结巴,到那时会招来更多人的注目,就像这条甩不掉的狗下了死嘴,愈甩它反而咬得愈死了。
杀猪场上,有时也会遇上与他友好的人,那通常与他有相仿的年龄,却没有上过中学,也不大熟悉城市,对他怀了新奇和羡慕,不停地问这问那。常常地那边猪都上架了,这边他还不能脱身,他的脚不由自主地要挪开,这人却用力扳了他的肩膀,使他的身子咧且着,几乎都要摔倒了。这人还不满地说,你听着没有啊,你怎么不说话?
这样的友好,对三定来说倒还不如不友好了,他觉得像是被蜘蛛网网住了手脚,心里烦躁得都不行了,也找不到解脱的办法。
终究是不说话帮了他。对友好的不说话,对不友好的也不说话。渐渐地,友好的不大理他了,认为他不过如此,上过学进过城的又怎么样,一棍子都压不出个屁来呢。不友好的,就更不理他了,他对他们就是一只猫一只狗,可爱了才逗一逗,不可爱了谁还肯逗?而他呢,倒觉得是蜘蛛自动卸下了网子,除掉了他身上的障碍,他求之不得地吁一口气,专心之致地去看老麦杀猪了。
老麦还是那么傲慢,谁跟他说句话,他不是理也不理,就是从鼻子里哼一声。谁家的猪要杀了,主人拿出一盒香烟,悄没声地放在刀架旁边,算是对几位的犒劳了。买不起香烟的,便留下一条猪腿或是一样猪下水,也是悄没声的。这一切,老麦只当没看见,主人也都跟没事人似的。但眼看着,香烟是愈积愈多,猪下水也在一只大铁盆里要冒尖了。
这事若搁在三定在过的学校,一定是要遭批判的,现在上上下下都在讲为人民服务,作家写了书稿费都没有了,杀几头猪算得了什么呢。但这里像是有这里的标准,外面的标准就像阳光一样,这里则是它无论如何也照不到的南墙根儿。
这其中,也有既不买烟也不送猪下水的,开始人们有些纳闷,但经知情的一说,也就不奇怪了,原来,那人是老麦或其他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