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说是经营旧货,其实旧货二字是幌子,暗中买卖金、银、铜、铁、玉、瓷、陶等出土文物才是八棚街的主要营生。这一带地下煤多,古墓也不少;煤遭私挖乱采,古墓也同样遭私掘乱盗,文物走私跟风动,风声紧时,买卖交易就隐蔽一点。郭梓沁以前没来过八棚街,贾晓倒是拉着集团公司下来检查工作的领导来过几次。在古玩鉴赏上,郭梓沁是个门外汉,真货赝品,他的眼睛拿不准,今天来逛八棚街,无非是想开开眼,找点感觉,估算一下任国田后来给他的那个彩绘陶罐,大概齐能值多少钱。那会儿听任国田的口气,那个古陶罐至少值十几万。
把车放到停车场,贾晓一路上喋喋不休,向郭梓沁卖弄八棚街上哪家珠宝店在前清时期就已经是出了名的老字号,哪家的金货银货走俏,哪家的玉器抢手,要是奔陶器来,最好别去像道阁轩那样的百年老店,店大欺人,骗你宰你没商量,淘宝最好留意摆在街边上的野摊,因为野摊上的一些货,大多来历不明,而且卖主大多不是文物走私贩子,不怎么懂行情,急于将货出手,所以说运气好,外加懂眼,没准就能买到来自古墓里的宝贝。
郭处,你可能听说了,咱韩局,曾经在这八棚街淘弄到了一只铜镜,我听人说是战国时期的,拿到国外去,少说也能卖四五十万。
郭梓沁还没来水庙线时,就在集团公司里听人说过,韩学仁在水庙线上花几千块钱,就淘到了货真价实的宝贝。郭梓沁不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因为他知道,韩学仁是学历史出身的,眼光对来自地下的坛坛罐罐,金银铜铁,怎么说也比那些学化学、学物理、学机械、学水利、学医学、学美术、学建筑之类的人有准头,关键是他又好古董,宿舍里到处可见与古玩相关的杂志和书籍,郭梓沁就见过《古玩鉴赏》、《古钱币月刊》、《考古研究》、《青铜辞典》、《华夏古董》、《古陶瓷彩谱》、《珍宝典藏》等,所以说他对古东西在行,鉴别古玩的功夫,一般人比不了。但是郭梓沁同时也知道,韩学仁平时从不与身边人谈论古玩,也就是说他从不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玩古董,细微处都能显出他老道而谨慎的内功。
刚走进八棚街,一个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拦下了郭梓沁,手里举着一个报纸包,问郭梓沁要不要剑,从古墓里挖出来的青铜剑。
郭梓沁收住步子,中年妇女机警地四下看看,然后打开报纸包,果然就露出了一把绿锈斑斑的短剑,倒像是刚从古墓里弄出来的。
多钱?郭梓沁问。
中年妇女道,一看大哥就是明白人,大哥你说个价,咱俩碰碰?
郭梓沁只是随便问问,怕一说出价来给中年妇女缠住,陷进去不好脱身,就下意识看了贾晓一眼。
贾晓感觉到位,过来拿起剑,看看这面,瞧瞧那面,不屑一顾地说,哪批发的?上次我来,你就卖这种剑,瞅瞅我,脸熟不?
中年妇女瞅着贾晓。
贾晓把剑还给中年妇女,说,我常来,以后有真家伙,你给我留着,这种批量货,你还是卖给那些二百五吧。
二十四
中年妇女噘了一下嘴,似笑非笑走开了。
郭梓沁说,你小子挺能蒙啊。
贾晓道,水平一般,全国第三。
走进一家专卖古陶瓷的店铺,郭梓沁的眼神散乱了,目光在这个瓷瓶上停停,在那个陶罐上转转。
店铺老板,看上去能有五十开外,体形瘦小,两鬓灰白,戴一副式样老旧的圆框眼镜,穿了一件黑色丝绸短衫,后来见郭梓沁的目光落到了他脸上,他这才笑吟吟上前搭腔。做这门营生的人,一般来说,对不知根底的新顾客,大多不先主动搭腔,而是在一旁冷眼观察,待你看过眼馋的东西,目光找到他脸上时,他对你的感觉,差不多也就出来了,你是行家、玩家、访客、看客、官人,或是过路买主,他这时就能断个八九不离十,眼神毒着呢。
先生是喜欢瓷器?还是陶货?老板问。
郭梓沁一指架上一个人头大小的彩绘陶罐问,那个陶罐是什么时候的产品?
听了这话,贾晓眉头一皱,飞了郭梓沁一眼,显然是在提醒他,产品这个词用的不是地方。
老板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罐子,往柜台上一伏,和气地说,这个说不好,先生可以自己鉴别一下。
拿来我看看。郭梓沁说。
老板就把罐子捧下来,轻轻放到柜台上。郭梓沁抱起罐子,瞅瞅罐口,倒过来瞧瞧罐底,再把手试着伸进罐子里,乱摸了一气,问,卖多少钱?
老板不动声色地说,要三万六。
郭梓沁放下罐子,冲着老板莫明其妙地笑笑。老板眨了一下眼,也冲郭梓沁莫明其妙地笑笑。
这时进来一男一女,贾晓就趁机对老板说,我们先去转转,回头再来。说罢就把还有心思琢磨这个彩绘陶罐的郭梓沁,拉出了店铺。
你说那个罐子,能是真的吗?郭梓沁问。
贾晓说,我说郭处,你也不想想,真家伙,谁敢摆在明眼处,你可真能开国际玩笑。
郭梓沁咂着嘴说,假的卖三万六,那真的还不得卖……突然收住话,乜斜了贾晓一眼。
贾晓耸耸肩膀,没觉出郭梓沁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
来到街的另一侧,郭梓沁抬头一看,这家店铺叫宝云斋,正想进去,身边的贾晓一声韩局,让他脚底下生了根。
韩学仁头戴白色棒球帽,上身的蓝地碎花T恤短袖衫掖在米黄色休闲纯棉裤里,脚上穿着棕色网眼皮凉鞋,正从街对面慢悠悠走过来,看着很是有些绅士风度。郭梓沁抢上几步,在街心跟韩学仁打了招呼。
郭处长,你也有逛八棚街的雅兴?韩学仁笑着问。
郭梓沁说,我这是瞎转,韩局长。
韩学仁问,淘到什么宝贝了吗?
郭梓沁脑子一转,话就往韩学仁的长处上撞来,说,想给夫人淘弄个玉镯,可又担心买了假货,韩局长,正好碰上您了,您费心给选一个吧。
韩学仁点点头,说,郭处长,常年在外的男人,难得能有你这样一份惦念夫人的心情。不过郭处长,我还得问你一下,你是打算送夫人一个感觉呢?还是别的什么?送个小物件玩玩,百十块钱就解决了,想表示一下别的意思嘛,恐怕得花上几千块钱了,甚至是几万啊。
郭梓沁一笑,巧妙应答,韩局长,该花的钱,我是省不下的,再说给老婆花几千块钱,那还不是应该的嘛。我这一出来,她一个人在家守空房,里里外外也不容易啊。
没看出来呀,郭处长居然这么会哄老婆。韩学仁说。
郭梓沁笑道,韩局长。
韩学仁往街那边瞭了一眼说,那就去老德斋碰碰运气吧。
二十五
11
去老德斋的路上,郭梓沁谦虚地向韩学仁讨教玩古玩的要领,韩学仁不好回避,就抽象地说,所谓淘宝,其实是在卖买者的眼力、知识、智慧和耐性。
郭梓沁并没有找到入门的感觉,但他依旧频频点头。
韩学仁双脚一迈进老德斋的门槛,那个手握折叠扇,五官紧凑的中年老板就笑着迎出柜台,招呼打得老熟,郭梓沁就明白了,原来韩学仁是这里的常客。
老板开口就要给韩学仁泡功夫茶,韩学仁说,今天没时间了,你给拿一只戴过的玉镯。
郭梓沁心里拧了一下,琢磨着韩学仁干嘛要戴过的玉镯?
老板不动声色地看看郭梓沁和贾晓,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油纸包,放到柜台上。郭梓沁注意了一下老板那双手,五指修长,透出几分女人气来。老板打开油纸包,一只乌亮的鸡血红玉镯呈现出来。
贾晓格外兴奋,凑到近前观看,眼睛都快贴到了玉镯上。韩学仁从裤兜里掏出一双白手套,甩了甩。就在韩学仁不紧不慢地往手上戴白手套时,老板又弯腰从柜台底下拿出半截白蜡,白蜡坐在一个生着绿铜锈的蜡台上。老板见韩学仁戴好了手套,就划着火柴,把白蜡点着了。
郭梓沁觉得店铺里的气氛,刹那间被老板和韩学仁这些无声而且眼生的举动搞得神秘兮兮,他连大气都出不来了。
韩学仁拿起玉镯,先是嗅了嗅,然后把玉镯送到白蜡上方。郭梓沁拐过目光一看,玉镯离那柱火苗,也就有一拳的间距。韩学仁晃着玉镯,眼神也跟着摇动,偶尔会停下来,在某一细节处,不惜多耗费一些专注的眼力。
你看行吗?韩学仁侧过头,低声问郭梓沁。
郭梓沁瞅着玉镯,愣怔地说,行行。
贾晓瞪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包好吧。韩学仁冲老板说,把玉镯放回原处。
老板包好玉镯,瞧着韩学仁,韩学仁也盯着老板,老板就笑,韩学仁也笑,临了老板先开了口,就不磨牙了,四千。
韩学仁把摘下来的白手套掖进裤兜,说,值,不过三千你也不赔。
货不欺嘴,嘴不压货,三千八。老板说。
韩学仁道,回头客,不走绕弯路,三千二,大家都不吃亏。
老板叹口气,笑道,行家一开口,卖主心里抖,先生你封口三千二,我再说三千六,那四百银票,也只能是在我这嘴上印了。
韩学仁把钱包掏出来,正在走神的郭梓沁,顿时一激灵,接着紧忙从裤后兜里掏出钱包,拽出一把百元票子,数出三千二递给老板。
老板接了钱,也不清点,当腰折一下,就塞进了上衣口袋。
从老德斋出来,郭梓沁掂着手里的油纸包说,也不说给个盒子什么的?
韩学仁拍拍他的肩膀说,郭处长,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啊?这八棚街上的假货才注重外包装。
郭梓沁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又问,韩局长,你说这戴过的和没戴过的有什么区别?
韩学仁停顿片刻说,郭处长,你刚买的这只玉镯,要是被哪个朝代哪个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什么的戴过,你说你会是什么感觉吧,啊郭处长?
郭梓沁回味着韩学仁的话,就明白了戴过的和没戴过的,区别究竟在哪儿了。
韩学仁问郭梓沁,刚才那个青铜蜡台,你猜猜值多钱?
郭梓沁回想了一下说,看不出来。
韩学仁背着手,感慨万端地说,五十万你能买到手,你郭处长这辈子就不用干别的了。
郭梓沁一脸惊愕。贾晓脚底绊了一下。
韩学仁笑笑,显然是来了兴致,问,还需要买什么,郭处长?
郭梓沁说,不买别的了,韩局长。
二十六
韩学仁看了一下手表问,下来你们去哪里?
郭梓沁说,没什么事了,准备回县上。
韩学仁说,那好,你们先走吧,我市里还有事要办。
韩局长,你也不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谢谢你呀?郭梓沁说,意思是想请韩学仁吃午饭。
韩学仁意味深长地说,攒着吧,等日后回北京,你再谢我吧,但愿那时你还能有请我的心情。说着就停下来。
郭梓沁一见韩学仁不挪步了,心里就有了数,知趣地说,那就等回北京后再好好请您。韩局长,那我们先走了。
韩学仁搓了一把脸,掏出墨镜戴上。
走出八棚街,贾晓挠着头问,郭处,你说就那么一个小蜡台,真能值那么多钱?还有韩局,他刚才拿烛光照什么呐?
郭梓沁心情突然不爽,不耐烦地说,你问我,我问谁?
贾晓心里噎了一下,搞不明白一直好好郭梓沁,这是怎么了?就换了口气,不无讨好地说,郭处,你对我嫂子真是够意思,上次我在八棚街,花一百三十块钱给我媳妇买了一对玉镯我还心疼得不行呢,你这一只,就花了三十二张老头票啊,乖乖。
郭梓沁可能感觉到了自己刚才说话的口气不大得体,就借题发挥说,不心疼,不心疼我哪来的气?现在的女人,口味越来越高不说,也他妈的难伺候了。
贾晓缩着脖子,嘿嘿一笑。
来到停车场,贾晓四下张望,自言自语道,哎,怎么不见韩局的车呀?
郭梓沁打开车门,还不等抬腿往上迈,手里的油纸包也不知怎么的就掉到了水泥地上,摔出来的动静虽说不大,但郭梓沁还是从地上弹起的声音里,猜出那只有可能被哪个朝代哪个达官贵人,王公贵族,皇亲国戚戴过的鸡血红玉镯,肯定是碎掉了。而这时的贾晓,还在琢磨韩学仁的车停在了哪里,就没意识到郭梓沁手里的油纸包掉到了地上,不然他肯定要大惊小怪,跳下车去看个究竟。拿三十二张百元票子去打水漂,贾晓玩不起这个潇洒。
郭梓沁落眼地上,看着渐渐挣开的油纸包,脸色并不心疼,像清理垃圾物那样,用脚尖一捅,就把油纸包拨到了车轱辘下面。其实这个玉镯的作用,也仅仅是郭梓沁面对韩学仁投其所好的一个道具,专门让韩学仁在自己身上施展一下他的古玩鉴赏能力,继而让他收获一份爽朗的心情。投资三千挂零,就给韩学仁一个人演了一出戏,这种奉承效果,会比直接送给韩学仁万把块钱还那个,郭梓沁认为划算,成本嘛,说起来不高也不低。高了,有虚张声势之嫌,不真实;低了,也容易让人想到拴羊头卖狗肉,还是不真实!
12
今天是周末,四仙镇一年一度民间演出节拉开序幕的日子。几天前,肖明川就听刘海涛说起了这个民间演出节。
在四仙镇西南角上,有一个叫大河坡的地方,宽宽敞敞的一块平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每到这个季节,一些来自周边地区耍蛇训猴的人,变魔术玩杂耍的人,武术表演的人,吞针吐火的人,缩骨穿童衣的人,演唱地方戏曲的人,翻跟头走钢丝绳的人,身怀祖传气功绝技的人,捏面人糖人的人,玩口技的人,还有兜售瓜果梨桃、烟酒罐头、针头线脑、鞋帽衣裤、乡土特产、地方小吃、日杂用品、手工制品、小饰品、化妆品等小商小贩就会聚到大河坡,实力不俗的人,踩住一块适合摆场子的地皮,乐乐呵呵扎下大帐篷,寒酸的主儿,就随便找个地方支起简易篷子,在此玩耍个把星期,临了揣上几个零用钱回家,所图无非是民间聚集这一传统式热闹,挣钱多少是次要。后来不知是在哪一年,政府管这事了,说是要规范化管理,其实是为了征收一些税,贴补一下镇财政,于是就打出了一块招牌,叫四仙镇民间演出节,欢迎各地文艺演出团体和民间艺人来四仙镇献艺。也正是从这以后,民间自娱自乐的景象就不多见了,人们都开始冲着钱,卖力气吆喝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草台班子和拼凑组合之类的,一年比一年多,往往是人没几个,扛来的招牌倒是蛮大,谁知真假呢,像某某杂技团,某某文工团,某某歌舞演出队,某某姐妹花组合,某某相声小品演艺公司,某某戏曲研究会,某某马戏团,某某轻音乐团,某某动物表演队,某某特技演出组等,五花八门,演出内容,大多粗俗低下,尤其是生猛狂歌、劲爆艳舞一路,哪顾品味和水准,一律在堵得严严实实的大帐篷里表演,年轻的姑娘们,着装本来就暴露,还要边跳边脱,脱得身上剩下两点一点时,主持人就会跑到台上来,神采飞扬,起劲扇情,鼓动台下的人,胆子再扩大一点,性情再开放一点,要求再直接一点,十块八块的来上一点,年轻美貌的姑娘们,就会再给你们多露一点,感官享受百分百,视觉大餐在眼前!当一些呼吸急促的观众,被刺激得不晓得心疼辛苦钱的时候,就狂热地往台上甩个十块八块,二十块三十块,姑娘们见了钱,还真就回报,取下两点一点给你看,这样一场演出,不过二十分钟,然后清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