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可以叫做冷漠了。后来,她在铺板上挪动了一下头,整个发髻就一下滚落下来。原来
这是个假头套。在假发下面她把头发剃光,留下了一头乌青的发茬。她急忙睁开眼睛,等到
她从薛嵩的眼色里看出发髻掉了,这件事已经不可挽救。她伸出手去,把头套抓在手里,对
薛嵩负疚地说道:没办法,天气热嘛。这话大有道理,在旱季里,气温总在三十七八度以
上,总顶着个大发髻是要长痱子的。头套的好处是有人时戴上,没人的时候可以摘下来。薛
嵩看到了一个既青又亮的和尚头,这种头有凉爽的好处。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她的小腿和身
上的肤色不同,是古铜色的,而且有光泽。这说明她经常跑出去,光着腿在草丛里走过。这
两件事使薛嵩感到沮丧,这样一个女人叫他感觉不习惯。他很快地疲软下来。那个老娼妓用
粗哑的嗓子讲起话来:弄完了吗?快点起来吧,热死了!于是薛嵩说道:我就不热吗?然后
就爬到一边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底在刺痛。
2
如果用灰色的眼光来看凤凰寨,它应该是座死气沉沉的兵营。在寨栅后面,是死气沉沉
的寨墙,在寨墙后面,是棋盘似的道路和四四方方的帐篷,里面住着雇佣兵。在营盘的正
中,住着那个老妓女,她像一个纸糊没胎的人形,既白,又干瘪。在她脸上,有两道牦牛尾
巴做的假眉毛,尾梢从两鬓垂了下来。一开始,凤凰寨就是这样的,像一张灰色的棋盘上有
一个孤零零的白色棋子。只可惜那些雇佣兵不满意,一切就发生了变化;这个故事除了红
色,又带上了灰色以外的色彩。手稿的作者就这样横生起枝节来……
那个老营妓当初和这些雇佣兵一起来到凤凰寨,在前往湘西的行列里,她横骑在一匹瘦
驴身上,头上束了一条三角巾,戴了一顶斗笠,脚下穿着束着裤脚的裤子,脸上敷了很厚的
粉,一声不吭,也毫无表情。这女人长了一个尖下巴,眉心还有一颗痣。在行军的道路上,
那些士兵轮流出列,跑到队尾去看她,然后就哈哈大笑,对她出言不逊,但她始终一声也不
吭,保持了尊严。据说,薛嵩买下了湘西节度使的差事之后,也动了一番脑子,还向内行请
教过。所有当过节度使的人一致认为,在边远地方统率雇佣军,必需有个好的营妓,她会是
最重要的助手。为此薛嵩花重金礼聘了最有经验营妓,就是这个老婆子。当然,走到路上听
到那些雇佣兵起哄,薛嵩又怀疑自己被人骗了,钱花得不值。但那个女人什么都不说,她对
自己很有信心。任凭尘土在她周围飞扬──假如有只苍蝇飞过来要落在她脸上,她才抬起一
只手去撵它;一直来到红土山坡底下,她才从驴背上下来,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男人工
作,自己一把手都不帮。顺便说一句,她做生意,也就是和男人干事时,也是这样:不该帮
忙时绝不帮忙,需要帮忙时才帮忙。
后来,薛嵩率领着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给她修好了房子,这女人就开始工作:按
照营规,她要和节度使做爱,并且要接待全寨每一个出得起十文铜钱的人,不管他是官佐还
是士兵,是癞痢还是秃子,都不能拒绝。一开始那帮无赖都不肯到她那里去,还都说自己不
愿冒犯老太太。但后来发现再无别处可去,也就去了,这个女人埋头苦干,恪守营规,赢得
了大家的尊敬。开头她每五天就要和全寨所有的人性交一次,这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她也
赚了不少铜钱。顺便说一句,这种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义上的,从身体意义上说就满不是这
样,因为干那事时,她只是用头枕着双手躺着。虽然她也要用这些铜钱向士兵们买柴买米,
但总是赚得多,花得少。后来事情就到了这种地步,全寨子里的铜钱全被她赚了来,堆在自
己的厢房里,这寨子里的铜钱又没有新的来源,所以她就过得十足舒服:白天她躺在家里睡
大觉,到了傍晚,她数出十文铜钱,找出寨里最强壮、最英俊的士兵,朝他买些柴或米;当
夜就可以和他同床共枕,像神仙一样快活,并且把那十文钱又赚了回来。就如邱吉尔①所
说,这是她最美好的时刻,并且整个凤凰寨也因此变得井然有序。这位营妓从来不剪头发,
也不到外面去。不管天气是多么炎热,屋里是多么乏味。由于她的努力,整个凤凰寨变成了
长安城一样的灰色。
薛嵩和他的人在凤凰寨里住了好几年了,所以这里什么都有,有树木和荒草、竹林、水
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处游逛的猪崽子、老水牛,还有一座座彼此远离的竹楼,这一点
和一座苗寨没有什么区别;还有节度使、士兵、营妓,这一点又像座大军的营寨,或者说保
留了一点营寨的残余。这就是说,老妓女营造的灰色已经散去,秩序已经荡然无存了。
在这个时刻,凤凰寨是一个树木、竹林、茅草组成的大旋涡,在它的中心,有座唐式的
木板房子,里面住了一个妓女──这是合乎道理的:大军常驻的地方就该有妓女。在木板房
子的周围,有营栅、吊桥等等。所以,只有在这个妓女身上时,薛嵩才觉得自己是大唐的节
度使,这种感觉在别的地方是体会不到的。而这个妓女,如我所说,是个奶子尖尖的半老徐
娘,假如真是这样的话,等到薛嵩坐起来时,她也坐了起来,戴好了假头套,拉拢了衣襟,
就走到薛嵩身边坐下,帮他揉肩膀、擦汗,然后取过那根竹篾条,拴在他腰上,并且把他的
龟头吊了起来;然后把纸拉门拉开,跪在门边,低下头去。薛嵩从屋子里走出去,默不作声
地担起了柴担走开了。此时他的柴担已经轻了不少──有半数柴捆放在妓女的屋檐下了。
我写过,这个女人很可能不是半老徐娘。她是一个双腿修长、腰身纤细、乳房高耸的年
轻姑娘,在这种情况下,她会不戴假发、穿上衣服,更不会给薛嵩揉肩膀。用她自己的话来
说:我这么年轻漂亮,何必要拍男人的马屁?她站起身来,遛遛达达地走到门口,从桑皮纸
破了的地方往外看,与此同时,她还光着身子、秃着头;这颗头虽然剃出了青色,但在耳畔
和脑后的发际,还留了好几缕长长的头发。这就使她看起来像个孩子……后来她猛地转过身
来,用双手捧住自己的乳房,对薛嵩没头没脑地说,还能风流好几年,不是吗?然后就自顾
自地走到屏风后面去了。与此同时,那件麻纱的褂子、假发、袜子和木屐等等,都委顿在地
上,像是蛇蜕下的皮。薛嵩自己拴好了竹篾条,心中充满了愤懑,恶狠狠地走出去,把那担
柴全部挑走了。这个妓女的年龄不同,故事后来的发展也不同。在后一种情况下,薛嵩深恨
这个妓女,老想找机会整她一顿;在前一个故事里就不是这样。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前一个
故事就像一张或是一叠白纸,像纸一样单调、肃穆,了无生气;而后一个故事就像一个半生
不熟的桃子。在世间各种水果中,我只对桃子有兴趣。而桃子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一种颜
色鲜艳的心形水果……
①邱吉尔的战时演说。
3
必须说明,“邱吉尔的战时演说”是原稿上的注。我现在不记得谁是邱吉尔,并且并不
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羞愧──凤凰寨里原来只有一个奶子尖尖的老妓女。
现在多出一个年轻姑娘,这说明情况有了一些变化。现在凤凰寨里不但有一个老营妓,又来
了一个新营妓。理由很简单,那些二流子兵对薛嵩说:老和一个老太太做爱没说明味道。薛
嵩觉得这些兵说得对,就掏出最后的积蓄,又去请了一个妓女。这样一来,就背叛了原来的
营妓,也背叛了自己。因为这个新来的女孩一下就摧毁了老妓女建立的经济学秩序。除此之
外,她还常在日暮时分坐在走廊下面,左边乳房在一个士兵手里,右边乳房在另一个士兵手
里,自己左右开弓吻着两个不同的男人,完全不守营规。这样一来,寨子里就变得乱糟糟。
那些二流子常为了她争风吃醋打架,纪律荡然无存。就连薛嵩自己,也按捺不住要去找这个
年轻的姑娘。因为在做爱时,她总是津津有味地吃着野李子,有时会猛然抱住他,用舌头把
一粒李子送到她嘴里,然后又躺下来,小声说:“吃吧,甜的!”当然,这粒李子她已吃掉
一半了。总之,这女孩很可爱。但薛嵩觉得找她对自己的道德修养有害。每次走过那里,他
都有一种内疚、自责的心情。这就是他要揍她的原因。
在后一个故事里,那天晚上薛嵩击鼓招集他的士兵,在寨子中心升起一堆火来,把一个
烧黑了的锅子吊到火焰上。秩序兵披散着头发,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汉子,有的腿短、有的头
大、有的脸上有刀疤、有的上腹部高高地凸起来,聚在一起喝了一点淡淡的米酒,就借酒撒
疯,把木板房里的姑娘拖出来,绑在大树上,轮流抽她的背,据说是惩罚她未经许可就剃去
了头发。揍完以后又把她解下来,让她在火堆边上坐下,用新鲜的芭蕉树芯敷她的背,还骗
她说:揍她是为她好。这个姑娘在火边坐得笔直──这是因为如果躬着身子,背上的伤口就
会更疼──小声啜泣着,用手里攥着的麻纱手绢,轮流揩去左眼或右眼的泪。这块手绢她早
就攥在手心里,这说明她早就知道用得着它。这个女孩跪在一捆干茅草上,雪白的脚掌朝
外,足趾向前伸着,触到了地面,背上一条红、一条绿。红就无须解释,绿是因为他们用嫩
树条来抽她的脊梁,有些树条上的叶子没有摘去。如前所述,她身子挺得笔直,头顶一片乌
青,但是发际的软发很难剃掉,所以就一缕缕地留在那里,好像一种特别的发式。从身后看
去,除了臀部稍过丰满之外,她像个男孩子,当然,从身前看来,就大不一样。最主要的区
别有两个,其一是她胯下没有用竹篾条拧起来的一束茅草、嫩树条,如薛嵩所说,用“就便
器材”吊起来的龟头,其二就是她胸前长了两个饱满的乳房,在心情紧张时,它们在胸前并
紧,好像并排的两个拳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在疲惫或者精神涣散时,就向两侧散开;就
如别人的眉头会在紧张时紧皱,在涣散时松开。这个女孩除了擦眼泪,还不时瞪薛嵩一眼,
这说明她知道挨揍是因为薛嵩,更说明她一点也不相信挨揍是为了自己好。而薛嵩回避着她
的目光,就像小孩子做错了事情后回避父母。后来,小妓女从别人手里接过那个小漆碗,喝
了碗里的茶──茶水里有火味,碗底还有茶叶,连叶带梗,像个表示和平的橄榄枝。喝下了
这碗水,她的心情平静一点了。
到目前为止,我的故事里有一个长安来的纨绔子弟,有一伙雇佣兵,有一个老妓女,有
一个小妓女,还有一个叫作红线的女孩,但她还没有出现。我隐约感到这个故事开头拖沓、
线索纷乱,很难说它隐喻着些什么。这个故事就这样放在这里吧。
三
1
我终于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进来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进来,我都不认识──
我总得认识一些别人才对。在医院里,常从电视上看到有人这样做:站在大厅的门口,微笑
着和进来的人握手──但病友们说这个样子是傻帽,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没把手伸出去,而
是把它夹在腋下,就这样和别人打招呼,有点像在电视上见过的希特勒。不用别人说,我自
己也觉得这样子有点怪。
现在似乎是上班的时节,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人进来。我没有手表,不知道是几点。但
从太阳的高度来看,大概是十点钟。看来我是来得太早了。我对他们说:你早。他们也说:
你早。多数人显得很冷淡,但不是对我有什么恶意,是因为这院子里的臭气。假如你正用手
绢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难以对别人表示好意。最后进来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
女孩。她一见到我,就把白纱手绢从嘴上拿了下来,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出来了,你?这
使我觉得自己是个炸尸的死人。这个姑娘圆脸,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后,连眼眶都快没
有了。我觉得她很漂亮,又这样关心我,所以全部内脏都蠢蠢欲动。但她马上又转身朝门口
看去,然后又回过头来说:她到医院去看你了,一会儿就来。我不禁问道:谁?她娇嗔地看
了我一眼说:小黄嘛,还有谁。我谨慎地答道:是嘛……但是,小黄是谁?她马上答道:讨
厌,又来这一套了;然后用手绢罩住鼻子,从我身边走开。
我也转过身去,背对着恶臭,带着很多不解之谜走回自己屋里。有一位小黄就要来看
我,这使我深为感动。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谁。那位黄衣姑娘说我“讨厌,又来这一
套”,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我经常失去记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说,那辆面
包车老来撞我的脑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这只能说那辆车讨厌,怎么能说是我讨厌
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开始读旧日的手稿,同时把我的处境往好处想。在《暗店街》里,主
人公费尽一生的精力来找自己的故事,这是多么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这是多么幸运的遭遇。从已经读过的部分判断,我是个不坏的作者,我很能读得进去。但我
也希望小黄早点到来……虽然我还不知小黄是谁,是男还是女。
在凤凰寨里,这个小妓女经常挨揍,因为此地是一所军营,驻了一些雇佣兵。为此应该
经常惩办一些人,来建立节度使的权威。他对别人进行过一些尝试,但总是不成功。比方
说,薛嵩在红土山坡上扎寨,虽然开了一小片荒,但还是难以保障大家的口粮。好在大唐朝
实行盐铁专卖,这样他就有了一些办法。每个月初,他都要开箱取出官印,写一纸公文,然
后打发一个军吏、一个士兵,到山下的盐铁专卖点领军用盐,然后再用盐来和苗人换粮食。
等到这两个人回来,薛嵩马上就击鼓升帐,亲自给食盐过磅,检查他们带回来的收据,然后
就会发现军吏贪污。顺便说一句,军吏就是现在的司务长,由有威信的年长士兵担任。在理
论上,他该是薛嵩的助手,实际上远不是这样。
等到查实了军吏贪污有据,薛嵩感到很兴奋,因为他总算有了机会去处置一个人。他跳
了起来,大叫道:来人啊!给我把这贪污犯推出去,斩首示众!然后帐上帐下的士兵就哄堂
大笑起来。薛嵩面红耳赤地说:你们笑什么?难道贪污犯不该杀头吗?那些人还接着笑。那
个军吏本人说:节度使大人,我来告诉你吧。军吏不贪污,还叫作军吏吗。那些士兵随声附
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没有办法,只好说:不杀头,打五十军棍吧。那个军吏问:打谁?
薛嵩答道:打你。军吏斩钉截铁地说:放屁!说完自顾自地走开了。薛嵩只好不打那个军
吏,转过头去要打那个同去的士兵。那个兵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放屁!说完也转身走了。
这使薛嵩很是痛哭,他只好问手下的士兵:现在打谁?那些兵一齐指向小妓女的房子,说
道:打她!那个小妓女坐在自己家里,隔着纸拉门听外面升帐,听到这里,就连忙抓住麻纱
手绢,嘴里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