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现在它又跑了回来,使我大吃一惊,生怕现存不多的记忆也出了问题。打开那个白纸册
子,看到我在那页上打的补丁还在,这是个好现象。但有一个更坏的现象:我精心拟定、体
现了高尚情操的三个题目上,被人打上了大红叉子。这三个题目是:《老佛爷性事考》、
《历史脐带考》、《万寿寺考》。在这三个大叉子边上,还有四个字的批语:“一派胡
言!”这使我感到莫名的委屈。虽然这三个题目可能还不够崇高,但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崇高
的题目了。再说,就是这样的题目我也可能做不了。我真不知道领导的意图是什么,也许,
他们想要我的命?我尽量达观地看待这件事,但还是难免愤恨。整整一上午都在愤恨中过去
了。
将近中午时,白衣女人走进我的房子,见到我的样子,就把眉头挑了起来:怎么了你?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答道:没怎么。没怎么。她掏出个小镜来,说道:自己照照吧。镜子里是
一张愤怒的灰色人脸,除了咬牙切齿,还是斗鸡眼──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内斜视的毛病,在
心情不好时尤为显著。这下可糟了,别人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我的内心──看来我该戴副墨
镜。然后她在屋里走动,看到了桌上的表格,就大笑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你这家伙呀,
没气性就不要耍无赖,气不了别人,老是气着你自己。现在我知道了自己是个鼠肚鸡肠的
人,这使我很伤心,但又感到冤枉。我拟这三个题目不是想耍无赖、气领导,而是一本正经
的。
我的故事重新开始时,一切如前所述。那个小妓女的房前,是一片绿色的世界。绿竹封
锁了天空,门前长满了绿草,就是那片空地上,也长满了青苔。时而有般落的笋壳、枯萎的
竹叶飘落在地,在地上破碎地陈列着,老妓女马上就把它们扫掉。因为这个缘故,天黑以
后,门前就会变成一片纯蓝色的世界,这个女孩讨厌蓝色。她常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把每棵
竹子都摇一摇,不但摇下了枯萎的叶子,连半枯萎的也摇了下来。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叶子
可以在地下继续枯萎。但等她刚一走回房子,拉上拉门,老妓女就走了出来,提着木板钉成
的簸箕,拿着竹枝编成的短条帚,在空地上走上一圈,把所有的叶子(包括全枯萎的和半枯
萎的)通通扫掉,然后嘟嘟囔囔地走回去。在做这件事时,老妓女赤裸着身体、躬着腰,在
绿色之中留下白色的反差,所以像一只四肢着地的北极熊。然后,小妓女又跑出去摇竹子,
老妓女又跑出去扫地,并且嘟囔得越来越厉害。这个小妓女因为年轻,而且天性快乐,所以
把这当做一种游戏,没有想到这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在我新写的故事里,也有一帮刺客受老妓女的雇佣,来到了凤凰寨里。但老妓女请他们
来,不是要杀薛嵩,而是要杀死红线。这个故事的正确之处在于: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老
妓女既是女人,就不该要杀男人,应该是想杀女人才对。她给刺客先生们的任务是:红线必
须杀死,薛嵩务必生擒。假如你说,刺客先生是男人不是女人,他们有自己的主见,会以为
薛嵩必须杀死,红线务必生擒;那么你就是站在了正确的一面。更正确的意见是:老妓女请
人杀红线,应该请女人来杀,女人更可靠。你说得对。老妓女这样干了一次,那个正确的刺
客的脑袋已经被挂起来了。这说明请刺客时,不仅要找可靠的人,还要注意对方的业务水
平。起初,老妓女想请一个可靠的人,就请来了那位漂亮的女刺客,但她业务水平低,没有
杀着红线,只砍掉了薛嵩半个耳朵,还把自己的命送掉了。后来,她又请来了声誉最高的刺
客,但这些人却很不可靠。
因为这个缘故,等到漫长的一天过去,蓝色降临时,就会有一个纯蓝色的男人从空地上
走过。此人头很大,还打着缠头,像一个深海里的水母,飘飘摇摇地过去,走进老妓女的屋
子。从门缝里看到这个景象以后,那女孩明白了老妓女为什么要扫地──倘若地上有枯枝败
叶,人脚踩上就会有很大的响动,小妓女听到之后,就知道隔壁来了不明身份的男人,而老
妓女不愿意让人知道──这是女孩的理解。实际上来的不是嫖客而是刺客头子,来和老妓女
商讨杀薛嵩的事;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因为老去摇叶子,老太太觉得她是薛嵩的眼
线,所以决定在杀薛嵩的同时把她也杀掉。因为这个缘故,这个小妓女也落到了死定了的地
步,这使她感觉很坏。
那天晚上她睡在门口,把拉门留了一个缝,把一只眼睛留在门缝里。这样,就是睡着了
也能看见。夜里她在睡梦中看到有二十多个蓝色的人经过,醒来时很是吃惊,自己扳指头算
了一遍,不禁脱口惊叹道:我的妈呀,这老太太不要命了!她爬起来,想去看看热闹,就溜
出了门,溜上了人家的走廊。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从里面被照亮的纸拉门。当她伸出舌头,想
要舔破窗户纸时,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另有一只大手,箍住了她的脖子,更多的手正在她
身上摸着,这些手又冷又湿,掌心似有些粘液。这女孩最怕这个。虽然如此,她还挣扎着回
了一下头,看清了身后那些蓝色的人影,小声嘀咕了一句:全是那老东西害的!,才无可奈
何地晕过去了。
2
中午吃饭时,我对那白衣女人发起了牢骚:领导在我新拟的题目上打叉,叉掉《老佛爷
性事考》我无话可说;为什么把《历史脐带考》也叉掉?他根本就不知我在说什么!前面所
引的旧稿里已经提到,历史的脐带是一条软掉的鸡巴,这是很隐晦的暗语,从字面上看不出
来的……那白衣女人沉下脸来说:这就要怪你自己长了一张驴嘴,什么话都到处去说!这话
让我机灵:原来我这么没城府,与直肠子驴相仿。我连忙压低嗓音问:我对领导也说了历史
的脐带啦?她哼了一声说:还用和他说!别人就不会打小报告了?说起来就该咬你一口,只
要能招女孩笑一笑,你能把自己家祖坟都揭开……此时我出了一身冷汗:我不但是直肠子
驴,还是好色之徒!等我问起是谁出卖了我时,她却不肯说:我不来挑拨离间,你自己打听
去吧……我不需要去打听了,因为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后除她之外,什么女人我都绝不多
看一眼,更不会和她们说话。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万寿寺考》是我顺笔写上的,写时觉得
挺逗,但不知逗在哪里。我把这问题也提了出来,那白衣女人不回答,只是用筷子敲碗,厉
声喝道:讨厌!讨厌!我在吃饭!我也不敢再问了。但我知道“万寿寺”也是个典故,这典
故是我发明的,人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在我新写的故事里,我决心把线索集中在那小
妓女的身上。从外表看,她和红线很像,都长着棕色的身体,远看带点绿色,近看才不绿;
但从内心来看就很不一样。主要的区别是,她还没被某一个男人盘算住,天真烂漫,心在所
有的男人身上;当然,蓝色的男人例外。这种颜色的人她都送给了老妓女。这就是说,除了
反对蓝色,她的内心是一片空白。这个女孩子最怕冷和粘,因为她害怕蛇和青蛙。但是红线
却不怕冷血动物,她常用左手拿住青蛙的腿,右手捏住一条蛇的脖子,让右手的蛇吞掉左手
的青蛙。再把蛇嘴捏开,把青蛙拖出来。这样折腾上十几次,再把他们放开。以后蛇一见青
蛙就倒胃;而青蛙见到了蛇,就狂怒起来,跳到它头上去撒尿。所以,假如用冷冰冰的手去
摸红线,不仅不能吓晕红线,还会被她在睾丸上踢上一脚。但红线也并非无懈可击:她最怕
耗子。用热烘烘、毛扎扎的手去摸她,就能把她吓晕。但小妓女却不怕耗子。她把耗子视为
一种美味,尤其是活着的。她养了一箱小白鼠,常常抓出一只,用蜜抹遍它的全身,然后拎
着尾巴把这可怜的小动物放到嘴里,作为每餐前的开胃菜。假如用热烘烘的手去摸小妓女,
她不仅不怕,还会转身咬掉你的鼻子。这两个女孩有时拿同性恋作为一种游戏,但她们互相
不信任。红线总要问:你今天吃没吃耗子?小妓女撒谎道:好久没吃了,我的嘴是干净的。
她也问红线:你今天有没有用手去拿蛇?红线说:拿过,可我洗手了。我的手也是干净的。
其实她根本就没洗手。她们互相欺骗,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不知为什么,那些刺客做好
了一切准备,要用凉手去摸小妓(已经得逞了),还要用热手去摸红线(尚未得逞)。这就
是说,他们在寨子里有内线,知道些内幕消息。
每个女孩都有弱点,当男人不知道这个弱点时,她才是安全的。但假如她的弱点为男人
所知,必是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出卖。小妓女在晕过去之前,认为自己是被老妓女出卖了。这
种想法当然是很有道理。被人摸晕以后,她就被人捆了起来,嘴里塞了一只臭袜子,抬进莱
妓女的屋里。醒来以后,她就在心里唠叨道:妈的,怎么会死在她手里?真是讨厌死了!
在我的记忆中,夜有不同的颜色。有些夜是紫色的,星星和月亮就变得惨白。有的夜是
透明的淡绿色,星星和月亮都是玫瑰色的。最惨不忍睹的夜才是如烟的蓝色,星星和月亮像
一些涂上去的黄油漆。在这样的夜里摸上别人家的走廊去偷听,本身就是个荒唐的主意;因
此丧命更是荒诞不经。自从到了湘西,小妓女就没有穿过衣服。现在她觉得穿着衣服死掉比
较有尊严。她有一件白色的晨衣,长度只及大腿,镶着红边,还配有一条细细的红腰带,她
要穿着这件衣服死去。她还有一个干净的木棉枕头,从来没有用过,她想要被这个枕头闷
死。具体的方法是这样的:由一个强壮的男人躺在地上,她再躺在此人身上。此人紧紧抱住
她,箍住她的双手,另一人手持枕头来闷死她,而且这两个男人都不能是蓝的。就是这样的
死法,她也不觉得太有意思。
3
在我自己的故事里,我刚刚遭人出卖,被领导用红笔打了三个大叉子,虽然没有被人捆
倒,没有被人往嘴里塞上臭袜子,更谈不到死的问题,但心情很沮丧。按那白衣女人的说
法,我是被女孩出卖的。这使我更加痛苦。这种痛苦不在小妓女的痛苦之下。逮住了小妓
女,那些刺客就出发去杀红线。在他们出发前,老妓女特别提醒他们,这个小贼婆很有点厉
害。那些人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一个小贼婆有什么了不起?嘻嘻哈哈地走了出去,未加注
意,结果是吃了大亏。此后,只剩下小妓女和老妓女呆在一个房子里,那个女孩就开始起鸡
皮疙瘩,心里想着:糟了,这回落到贞节女人的手里啦。
妓女这种职业似乎谈不上贞节,这种看法只在一般情况下是对的。有些妓女最讲贞节,
老妓女就是这种妓女中的一个。她从来不看着男人的眼睛说话,总是看着他的脚说话;而且
在他面前总是四肢着地的爬。据她自己说,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男人的生殖器官。当
然,她也承认,有时免不了用手去拿。但她还说:用手拿和用眼看,就是贞节不贞节的区
别。老妓女说,她有一位师姐,因为看到了那个东西,就上吊自杀了。上吊之前还把自己的
眼睛挖掉了。有眼睛的人在拿东西时总禁不住要看看,但拿这样东西时又要扼杀这种冲动。
所以还不如戴个墨镜。顺便说一句,老妓女就有这么一副墨镜,是烟水晶制成的,镶在银框
子上。假如把镜片磨磨就好了,但是没有磨,因为水晶太硬,难以加工。所谓镜片,只是两
块六棱的晶体。这墨镜戴在鼻子上,整个人看上去像穿山甲。当然,她本人的修为很深,已
经用不着这副眼睛,所以也不用再装成穿山甲了。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决不要吃豆子,也不要喝凉水,以免在男人面前放屁。她还有一位师
妹,在男人面前放了一次响屁,也上吊而死,上吊之前还用个木塞子把自己钉住。总而言
之,老妓女有很多师姐妹,都已经上吊自杀了。她有很多经验教训,还有很多规矩,执行起
来坚定不移。按照她的说法,妓女这个行业,简直像毕达哥拉斯学派一样,有很多清规戒
律。顺便说一句,毕达哥拉斯学派也不准吃豆子,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放屁。但我必须补
充说,只要没有男人在场,老妓女就任何规矩都不遵循。她赤身裸体,打响嗝、放响屁;用
长长的指甲抓搔自己的身体来解痒,与此同时,侧着头,闭着眼,从下面的嘴角流出口水─
─也就是俗称哈喇子的那种东西。更难看的是她拿把剃头刀,岔开腿坐在走廊上,看似要剖
腹自杀,其实在刮阴毛。那女孩把这些事讲给男人们听,自然招致那老妓女最深的仇恨。其
实她本心是善良的,也尊敬前辈,只是想和老太太开个玩笑。但从结果来看,这个玩笑不开
更好。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在唐朝,妓女这个行业分为两派。老妓女所属的那一派是学院派,
严谨、认真,有很多清规戒律,努力追求着真善美。这不是什么坏事,人生在世,不管做着
什么事,总该有所追求。另一派则是小妓女所属的自由派,主张自由奔放、回归自然,率性
而行。我觉得回归自然也不是坏事。身为作者,对笔下的人物应该做到不偏不倚。但我偏向
自由派,假如有自由派的史学,一定会认为,《老佛爷性事考》、《历史脐带考》都是史学
成就。不管怎么说吧,这段说明总算解释了老妓女为什么要收拾小妓女──这是一种门派之
争。那位白衣女人看到这里,微微一笑道:瞎扯什么呀!就把稿子放下来,说道:走吧,你
表弟在等我们呢。对这些故事,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也不知该因此而满意呢,还是该
失望。
白衣女人后来指出,我有措辞不当的毛病。凡我指为学院派者,都是一些很不像我的
人。凡我指为自由派者,都是气质上像我的人。她说得很有道理,但对我毫无帮助。因为我
对自己的气质一无所知。古人虽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但这种要求对一个只保有两天记忆的人
来说,未免太过分。所以,我只好请求读者原谅我辞不达意的毛病。
在谈我表弟的事之前,我想把小妓女的故事讲完。如前所述,小妓女在男人面前很随
便。她属于那种没有贞节的自由派妓女,和有贞节的学院派妓女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她和薛
嵩说了好几次,想要搬家。但薛嵩总说:凑合凑合罢,没时间给你造房子。
那个老妓女也说过,她不想看到小妓女,要薛嵩在两座房子之间造个板障。薛嵩也说,
凑合凑合吧,我忙不过来呀!以前薛嵩可不是这个样子,根本不需要别人说话,他自己就会
找上门去,问对方有什么活要做;他会精心地给小妓女设计新家,陶土和木头造成模型,几
经修改,直到用户满意,然后动工制作;他还会用上等的楠木造出老妓女要的板障,再用腻
子勾缝,打磨得精光,在上面用彩色绘出树木和风景,使人在撞上以前根本看不出有板障。
不但是妓女,寨子里每一个人都发现少了一台永动机,整个寨子少了心脏──因为薛嵩迷上
了红线,不再工作,所以没有人建造住房、修筑水道、建造运送柴火的索道。作为没有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