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和肌肉都已绷紧。每个人都大声说话,虽然说的是什么难以听懂;他们都又撑又拒,
有人是和别人撑拒,有人是和自己撑拒。假如是杀头的话,让他们跪下来可不容易,而
且每个人都要站着撒一泡热辣辣的尿,在这方面男人和女人颇有不同,但总能看出是做
了同一件事。按这个标准来衡量,眼前这个女人颇有差距。她坐在那里,面带微笑,心
神恍惚,就像一个人要哼歌时的样子。红线恐怕她已误入歧途,对自己行将被杀一事缺
少了解;总想帮她回到正道上来,单没有成功。按照现在的讲法,那刺客没有请红线来
摸她的腿,展示她的体温。她什么都没做。直到薛嵩回来,好把她杀掉。死掉之前,她
也没有和红线闲聊。因此,这是另一个故事了。在此后的日子里,红线经常怀念这个女
人:她在她手里时,起初是个被俘的敌人,也是朋友。那时她不能接受被杀一事,总想
逃掉。后来她接受了这件事,就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也不想逃掉,变成了一个陌
生人。而一想起这个陌生人,红线就感到热辣辣的性欲,而且想撒尿。
3
现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杀的经过总是一种缺失,虽然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讲的。
在林荫里,那个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颈椎的骨节清晰可见。红线一刀砍
了下去,那把薄薄的旧刀不负红线的厚望,切过了骨节中的缝隙,把人头和身体分开。
此后,人头拎在薛嵩的手上,身体则向前扑倒,变成了两样东西。身体的目标较大,吸
引了红线的注意。它俯卧在地下,双肩上耸,被反绑着的双手攥成拳头,猛烈地下撑,
把那根竹篾条拉得像紧绷的弓弦也似。与此同时,一股玫瑰色的液体,带着心脏的搏动
从腔子里冲了出来,周围充满了柚子花的香味。当然,也有点辛辣的气味,因为这毕竟
是血。这是血带有稀油般的渗性,流到地上马上就消失了,只留下几乎看不出的痕迹,
等到血流完以后,那个身体(更准确地说,是脊背和背着的双手)好像叹了一口气一样,
松弛了下来;双肩下颓,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后张开。它微微屈起一条腿,
就这样静止住。红线立刻上前,解开了竹篾条,因为人既死了,就用不着约束。而在此
之前,她的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约束之中。在这一瞬间,红线回想起她在她手里吃
樱桃,觉得这件事非常之好──我很怀疑这样写有滥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经写出来,也
无从反悔──然后,死者的双手就滑落到身体的两侧,并半握成拳。她把这身体翻了过
来。这身体的正面异常安详,似有一股温和的气氛扑面而来。这身体好像有呼吸,但其
实是没有的。只是凸起的肚脐以自动武器连发的速度在跳动。红线觉得它以这种方式来
承认自己已经死去,于是,就像台湾人说的那样,觉得“它好乖呀”。
然后,红线把那身体扶坐起来,感到它很柔软,关节也很灵活,简直是在追随她的
动作。她又扶它站了起来,搀着它走向一个早已掘好的坑。这时红线觉得有人在身后叫
她,回头一看,只见那颗人头提在薛嵩手里,瞪大了双眼,正专注地看着她们(含无头
身体)。红线忍心地回过头去,搀着身体继续走,并不无道理地想:我也不能两头都顾
啊。她把身体扶到坑底坐下,然后又让它躺好,然后捧起又湿又糯的黑色泥土,要把它
埋葬。才埋了脚,她就觉得不妥,顺手抓住了一只草蜢,用草叶绑住,丢在坑里给身体
陪葬。才埋住这只草蜢,她又觉得不妥当,就从坑里爬了出来,去找她的另一个朋友,
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小妓女要一张蒲草的席子,想给尸体盖在身上。所以她要从薛嵩身边
经过,而那个人头始终在专注地看着她。红线想假作不知地走过,但第三次觉得不妥当。
于是她转过身,看那颗人头。那人头朝她一笑,很俏皮,还皱了皱鼻子,伸出舌头舔舔
嘴唇。红线知道它在招她过去。她有点不乐意。Anyway,这人可是她杀的呀。
我像一支破枪一样走了火,冒出一个“Anyway”来。现在只好扔下笔,到字典上查
它的意思。查到以后才知道,这个词我早就认识。我越来越像破枪,走火也成了常事。
红线站在人头面前,看到它把湿润的双唇耸起,就知道它想让她吻它。这一回她有点不
喜欢:不管怎么说,你可是死了的呀。但这念头一出现,人头就往下撇嘴,露出了要哭
的意思。这使红线别无选择(毕竟是朋友嘛),把泥手往自己背上擦了擦,捧住它的后
脑(这时她发现,这位朋友变得轻飘飘的了),吻它的双唇。这样做其实并无不适之处,
因为这双唇比以前还温柔了很多。那双眼睛就在面前,它先往下看,看清了红线的面颊,
又和红线短暂的对视,然后往上看,看红线的眉毛。最后转回来,满眼都是笑意;既快
乐,又顽皮;但红线觉得很要命。她支持了一会儿,才把人头放开:先把她推开,然后
放下去。这两个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尽量轻柔、准确,把它放置在头发的悬挂之下;
然后放开手,人头没有丝毫的摇晃。对方舔了舔嘴,笑了一笑,又眨眨眼。红线明白她
在表示感谢。红线不禁想到:这颗人头与它被杀下来前相比,更性感、更甜蜜;其实她
更加喜欢它;然后就赶紧不想──但已经想过了。其实红线还有正事要做──埋掉那个
身体。但在人头的依依不舍面前,总是犹豫不定。最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留下来陪它
──我指的是人头,不是身体。这个故事的寓意是:不要杀朋友,杀成两块你忙不过来。
但这故事本身并无寓意。
在那女人被杀时,薛嵩表现得木木痴痴,他只顾偷看人家的身体,特别是羞处,还
很不要脸地勃起过几次。这使红线觉得很是丢脸,好在被杀的人并不在意。然后,这个
男人用绳子拴住了人头的头发,要把它升起来,它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红线,露出了乞
求的神色。红线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让红线带着它,和它朝夕相处,起卧相随。事情是
这样的:那位女刺客在被红线杀掉之前,只把红线当做朋友。到了被杀之后,就真正爱
上她了。
红线实在不喜欢这个主意,也不喜欢被人头爱上,就假装不明白,把这个想法拒之
门外。当那颗人头升起来时,满脸都是凄婉的神色。红线硬下心来,举手行礼,目送它
升入高空。然后就跑回那个土坑里。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死尸的脖子上已经爬了一圈
蚂蚁。她赶紧把它埋掉,顾不上找草席来盖了。然后她又回来,站在树下看那颗人头。
此时林间已经相当幽暗,但树顶上还比较亮,那人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而红线硬下
心来想到:我今天逮住了她,看守了她,把她杀掉,又埋了。而我只是个小孩子,总得
干点别的事,比方说,去玩……所以她觉得自己此时没有爬上树梢去陪这位朋友,也满
说得过去。但红线毕竟是善良的,她决定另找时间来陪这个朋友。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很
多,把她绊住了。
顺便说说,上次杀掉自己的邻居之后,红线也曾回去过,发现在闷热的林子里,那
个人的一切都变成了深棕色,除了那对哆出来的眼珠子。那两个东西离开了眼眶,东歪
西倒地挂着,依然是黑白分明的样子。其它的东西,包括原来鲜红的肠子,都变得像土
一样,悬在空中,显得很不结实。几棵新竹穿过他的肚子,朝天上长着;还有几只捕鸟
的大蜘蛛,在他的框架之内结了网。那地方有股很难闻的味儿。红线闭着气,在那里呆
了一会儿。后来,她觉得自己要憋死了,对自己表现出的善良感到满意,就转身离开了
那地方。
4
现在我发现,这个故事最大的缺失是没有提到那女人的内心。我总觉得这是不言自
明的,其实却远不是这样。被反绑着跪在地下时,她终于明白自己这回是死定了。至此,
她一生的斗争都已结束,只剩下死。她也可以喜欢这件事,也可以不喜欢这件事。她决
定喜欢这件事:对于无法逃避的事,喜欢总比不喜欢要好一些。
此后她就变得轻松,甚至是快乐起来。站在行将死去的人面前,会感到一团好意迎
面而来。红线常参加杀人,对这种感觉很熟悉。比方说,上次那个邻居被拉成一张牌桌
时,就说:红线,我家里有一张角弓,要就拿去。红线很高兴,说道:谢谢!我会怀念
你!打掉一张红心A。等他被拉成一张床框时,红线又到了他面前。这时他嘴里爬了好
多蚂蚁,正在吃他的舌头,所以他含混不清地说:我有一把铜鞘的小刀,要就拿去。红
线也说:谢谢。随着时间的推移,好意和臭味日重。最后一次他说:想要什么只管拿,
别来了,会得病的。但红线毕竟是善良的,还常去看他,直到他变成土为止。这个女刺
客也是这样的,漂亮的乳房也好,好看的肚脐也罢,要什么只管拿去。可惜的是,这些
东西都拿不走,只能摸摸弄弄。这就是问题的所在。红线摸过了那个美丽的身体,咂咂
嘴,就满意了;一刀把她的头颅砍了下来。而薛嵩没有触及这个身体,只是看到她的身
体和眉梢眼旁的笑意,感到了她的好意,就受到很大的触动。作为一个思路慎密的人,
他马上就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错了。与其用枷锁去控制人的身体,不如去控制她的内
心。这才是问题之真正所在。
如前所述,红线和那小妓女是朋友。所以,杀掉了另一个朋友之后,她来到小妓女
的家里,并排躺在地板上,抽随手采来、在枕头下风干的大麻烟,并且胡聊一通。此时
红线总要说到那辆柚木囚车,谈到里面状似残酷,实则温柔的陈设;还谈到那些巧夺天
工的枷锁。当然,谈得最多的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被套上这些枷锁,关进囚笼,
成为永远的囚徒和家庭主妇,终身和那些柚木为伍,就再也出不来了。在此之前,她要
做的是监督薛嵩把周到、细致、温柔和严酷都做到极致,在此之后,她就要享受这些周
到、细致、温柔和严酷。
举例来说,身为家庭主妇,要管理果园和菜地,所以那辆囚车就有一套自动机构,
可以越野行驶。红线在笼子里,透过栅栏,操作着一根长杆,杆顶有一个小小的锄头,
可以除去采地里的一棵野草,但不致伤到一棵邻近的采苗。考虑到距离很远,红线手上
有枷,不那么灵便,这条长杆自然是装在一个灵巧的支架上。听她说的意思,我觉得这
好像是雅马哈公司出品的某种钓鱼杆。但她又说,另一根长杆可以装上一个小纱网和一
把小剪子,伸到树上,剪下一个熟透的芒果。总而言之,红线把自己形容成一个斯诺克
台球的高手。另一方面,你当然也想到了,这座囚车又是一辆旅行车。它可以准确地行
驶在采畦里,把车下废水箱里的东西(也就是红线自己的屎和尿)施到地里做肥料。红
线还说,这些都不是这辆囚车的主题。主题是只有薛嵩可以进那辆车,带去周到、细致、
温柔和残酷的性爱。所以,薛嵩的性爱才是这辆车的主题。因为薛嵩是如此慎密、苦心
孤诣,红线才会住进这辆车。那个小妓女对这个故事不大喜欢,想要给红线泼点凉水,
就说:恐怕那车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而红线吐了一个烟圈,很潇洒地说道:放心吧,不
好我就不进去。我的后脑勺也不是那么容易打的──此时杀人时的感觉还没从红线身上
退去。红线隐隐地感到,她对那个女刺客所做的一切,远远不能说把周到、细致、温柔
和残酷都做到了极致。但她把这归咎于已死的女刺客;仿佛是说:谁让你被我打晕了。
现在轮到小妓女来炫耀自己,她只能把寨子里的男人说一说:某某和我好;我和某
某做爱,快乐极了;等等。在这些男人里,她特别提到了薛嵩,一面说,一面偷看红线
的脸色。但红线无动于衷。时至今日,红线还没和薛嵩做过爱,这使小妓女感到特别得
意。但她也知道,一大筐烂桃也敌不上一个好桃。没有人对她这样慎密、这样苦心孤诣,
大家都是玩玩,玩过就算了。她因此而骄傲,甚至仇恨;但还不至于找人来把薛嵩杀掉。
这是因为她很年轻,保持着善良的天性。假如年龄再大一些就难保了。然后,这两个朋
友有一些亲热的举动,在此不便描写。
红线对小妓女说,遇上薛嵩,我已经死定了。说这话时,她已经坐了起来,抽着另
一支大麻烟。此时她眉梢眼尾都是笑意,就和那被砍头的女刺客相似。那个小妓女说:
我真不明白,死定了有什么好。也许红线应该解释说:虽然已经死定了,但不会马上死;
或者解释说:这种死和那种死不同;或者解释说:这是个比方嘛。但她什么都不解释,
手指一弹,把烟蒂弹到了门外;然后自己也走了出去;只是在出门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
句:这个你不懂。于是那小妓女嫉妒得要发狂,因为自己没有死定。这个小小的例子使
我想到,穷尽一切可能性和一种可能都没有一样,都会使你落个一头雾水。
后来,那女刺客的头就像一朵被剪下的睡莲花那样,在树端逐渐枯萎。莲花枯萎时,
花瓣的边缘首先变成褐色,人头也是那样。她的面颊上起了很多黄褐色的斑点,很像是
老年斑。当然,假如把斑点扣除在外,还是满好看。说实在的,她正在腐烂,发出烂水
果那种甜得发腥的味道。但为了不让朋友伤心,红线照常吻她。人头每次见到红线,总
要皱皱眉头,咪起嘴来说一个字,从口形来看,是个“埋”字。红线知道她的意思,她
要红线把她埋掉。在这方面,红线实在是爱莫能助。因为只有薛嵩是此地的主人,他说
了才能算。于是她硬起心来,假装没有听明白,爬下树去了。这是因为薛嵩在树下练习
箭法,红线要去陪他。
现在,薛嵩丢下了手上的木工活,在那棵挂着人头的树上刻了一颗红心,每天用长
箭去射它。在红线看来,这应该是一个象征。但她怎么也想不出这象征的是什么。也许,
这颗心象征着自己,箭象征着薛嵩的爱情。也许,这颗心象征着自己的那话儿,箭则象
征着薛嵩的那话儿。不管象征着什么,反正红线被他的举动给迷住了。她站在薛嵩身边,
从箭壶里取箭给他,态度越来越恭敬。起初是用一只手递箭给他,后来用两只手递箭给
他。再后来,她屈下一条腿,把双手捧过头顶。在这个故事里,薛嵩没有用繁文絮节去
约束红线。他用双手把她魇住了。这也是我的选择。拿枷锁和一种没落的文化相比,我
更喜欢枷锁。而那位白衣女人读完了这个故事,怒目圆睁,朝我怒吼一声:瞎编什么呀
你!
万寿寺 第五章
一
1
早上我来上班时,看到我的办公室门敞开着。在我的办公桌──也就是那张香案──
上,放着我的工作计划。除此之外,还有一股马尿的气味──这是领导身上的味,他总抽最
便宜的烟卷,把这种气味留在一切他到过的地方。我记得自己把计划认真地修改过,交上去
了,现在它又跑了回来,使我大吃一惊,生怕现存不多的记忆也出了问题。打开那个白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