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嗡嗡地扇动翅膀,一只也不飞起来。这是因为所有的马蜂,不管是温带的马蜂还是热带的
马蜂,都不喜欢在天黑以后起飞螫人,它们都患着夜盲症。这些刺客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
们虽然在数量上有很大的优势,还是等到天黑了才进攻,以防被螫到。还有一个指望就是逃
走,但薛嵩在团团的旋涡中,早已不辨东西南北,所以无法逃走。假如硬要跑的话,很可能
掉进水塘里,那就更不好了。那些刺客们一致认为,这小子再转一百圈准会倒,但没有人下
注说他能转一百圈以上;这也不是赌了。薛嵩觉得自己要不了一百圈就会倒。他陷入孤立无
援的境地,被困住了。
最后薛嵩总算是逃脱了。后来他说,自己经过力战打出了一条血路。但一面这样说,一
面偷偷看红线。此种情形说明他知道自己在说谎,事实是红线帮他逃了出来。但红线也不来
拆穿他。久而久之,他也相信自己从大群刺客的包围中凭掌中枪杀出了一条血路──这样他
就把事实给忘了。所有的刺客都去看薛嵩转圈,没有人注意红线,她就溜掉了。溜到竹楼下
面,捡到了一个火把,一把火点着了自家的竹楼,一阵夜风吹来,火头烤到了树上的马蜂
窝。马蜂被激怒了,同时院子里亮如白昼,它们也能看见了,就像一阵黄色的旋风,朝闯入
者扑去,螫得他们落荒而逃。红线趁势喝住了薛嵩(他还在转圈子),钻水沟逃掉了。这一逃
的时机掌握得非常好,因为被烧了窝的马蜂已经不辨敌我,逢人就螫。红线还干了件值得赞
美的事,她退出战场时,还带走了薛嵩的弓箭。这就大大增强了他们的力量。现在,在他们
手里,有一条铁枪、一口长刀,还有了一张强弓。而且他们藏身的地方谁也找不到。那地方
草木茂盛,哪怕派几千人去搜,也照样找不到。更何况刺客先生们已经被螫了一通,根本不
想去找。
2
凤凰寨里林木茂盛,夜里,这地方黑洞洞的。也许,只有大路上可以看到一点星光,所
以,这条路就是灰蒙蒙的,有如夜色中的海滩。至于其它地方,好像都笼罩在层层黑雾里。
这些黑雾可以是树林,也可以是竹林,还可能是没人的荒草,但在夜里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那天夜里,有一瞬间与众不同,因为薛嵩的竹楼着了火。作为燃料,那座竹楼很干燥,又是
枝枝岔岔地架在空中,所以在十几分钟之内都烧光了;然后就只剩了个木头架子,在夜空里
闪烁着红色的炭火。在它熄灭之前,火光把整个寨子全映红了;然后整个寨子又骤然沉没在
黑暗之中。这火光使老妓女很是振奋,她在自己的门前点亮了一盏纸灯笼,并且把它挑得甚
高,以此来迎接那些刺客。而那些刺客来到时,有半数左右脸都肿着,除此之外,他们的表
情也不大轻松。这就使那老女人问道:杀掉了吗?对方答道:杀个屁,差点把我们都螫死!
她又问:薛嵩呢?对方答道:谁知道。谁知道薛嵩。谁知道谁叫薛嵩。那个老女人说:我是
付了钱的,叫你们杀掉薛嵩。对方则说:那我们也挨了螫。这些话很不讲理;刺客们虽然打
了败仗,但他们人多势大,还有讲这些话的资格。
那个老女人把嘴瘪了起来,呈鲇鱼之态,准备唠叨一阵,但又发现对方是一大伙人,个
个手里拿着刀杖,而且都不是善良之辈,随时准备和她翻脸;所以就变了态度,低声下气地
问他们薛嵩到底在哪里。有人说,好像看见他们钻了树棵。于是她说,她愿再出一份钱,请
他们把薛嵩搜出来杀掉。于是他们就商量起来。商量的结果是拒绝这个建议,因为这个寨子
太大,一年也搜不过来。于是他们转身就走。顺便说一句,这些人为了不招人耳目,全都是
苗人装束:披散着头发,赤裸着身体,挎着长刀。当他们转过身去时,就着昏暗的灯光,那
个老女人发现,有好几个男人有很美的臀部。对于这些臀部,她心里有了一丝留恋之情。但
是那些男人迈开腿就走。假如不是寨里住的那些雇佣兵,他们就会走掉了。
现在我们要谈到的事情叫作忠诚,每个人对此都有不同的理解。当那些刺客在寨子里走
动,引起了狗叫,这些雇佣兵就起来了,躲在自家屋檐下面的黑暗里朝路上窥视。等刺客走
过之后,又三三五五地串连起来,拿着武器,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但为了怕刺客看见,引
起误会,这些家伙小心翼翼地走在路边的水沟里。如前所述,薛嵩在受刺客围攻时,曾经大
叫“来人”,那些兵倒是听到了。他们出来是看出了什么事,手里都拿了武器,只是要防个
万一;所以谁也不去救薛嵩。相反,倒盼着他被刺客杀死。红线放火,马蜂把刺客螫走,他
们都看到了,单都一声不吭。薛嵩他们不怕,但不想招惹红线。然后这些刺客到寨中间去找
那个老妓女,他们也跟在后面,始终一声不吭。等到这些刺客要走时,他们才从路边的浅沟
里爬出来,把路截住,表现出雇佣兵的忠诚。这种忠诚总是要使人大吃一惊。
如前所述,雇佣兵的忠诚曾使薛嵩震惊。当他上山去打面寨时,后面跟了几十个兵,他
觉得太多了,多得让他不好意思。现在这种忠诚又使那个老妓女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在盘算
刺杀薛嵩时,可以不把雇佣兵考虑在内的,现在觉得自己错了。当然,最吃惊的是那些刺
客,雇佣兵来了黑压压的一片,总有好几百人,手里还拿了明晃晃的刀,这使刺客们觉得脖
子后面有点发凉,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薛嵩不在这里,要是在这里,必然要跳出去大叫:你
们怎么才来?噢,说错了。来了就好。假如事情是这样,薛嵩马上就需要适应悲惨的气氛;
因为这些雇佣兵站了出来,可不一定是站在他这一方。总而言之,那些刺客见到他们人多,
就很害怕,就想找别的路走。这寨子里路很多,有人行的路、牛行的路、猪崽子行的路。不
管他们走哪条路,最后总是发现被雇佣兵们截在了前头。好像这寨子里不是只有一百来个雇
佣兵,而是有成千上万个雇佣兵,把到处都布满了。
最后,这些刺客也发现了这一事实:雇佣兵比他们熟悉这个地方。于是,刺客群里站出
一个人(他就是刺客的头子),审慎地向拦路的雇佣兵发问道:好啦,哥儿们。你们要干什
么?对方一声不吭。他只好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人多路熟……这句话刚出口,马上就被对
方截断道:知道这个就好。别的不必说了。他们就这样栏住了外来的刺客,不让他们走。至
于他们要做些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好在这一夜还没有过完,天上还有星星。
3
我的故事又到了重新开始的时刻,面对着一件不愿想到的事,那就是黎明。薛嵩和红线
坐在凤凰寨深处的树丛里,这时候黎明就来到了。红线是个孩子,折腾了一夜,困得要命,
就睡着了;在黎明前的寒冷之中,她往薛嵩怀里钻来。黎明前的寒冷是一层淡蓝色稀薄的
雾。薛嵩有时也喜欢抱住红线,但那是在夜里,现在是黎明,在淡蓝色的黎明里,他觉得搂
搂抱抱的不成个样子。打他想到红线又困又冷,也就无法拒绝红线的拥抱。在睡梦之中,红
线感到前面够暖和了,就翻了一个身,躺到了薛嵩怀里。薛嵩此时盘腿坐在地下,背倚着一
棵树,旁边放着他的铁枪;而红线则横躺着睡了,这样子叫薛嵩实在开心不起来。假如他也
能睡着,那倒会好些。但是蚊子叮得太凶,他睡不着。他只好睁大眼睛,看每一只飞来的蚊
子,看它要落在谁的身上。很不幸的是,每个蚊子都绕过了红线,朝他大腿上落过来,这使
他满心委屈和愤恨。他不敢把蚊子打死,恐怕会把红线惊醒,就任凭蚊子吸饱了血游飞走。
更使他愤恨的是红线睡得并不死,每十分钟必醒来一次,咂着嘴说道:好舒服呀,然后往四
下看看;最后盯住薛嵩,含混不清地说:启禀老爷,小奴家罪该万死──你对我真好。然后
马上又睡着了。
黎明可能是这样的:红线倒在薛嵩怀里时,周围是一片淡淡的紫色。睡着以后,她那张
紧绷绷的小脸松懈下来。然后,淡紫色就消散了。一片透明的浅蓝色融入了一切,也融入红
线小小的身体。此时红线觉得有一点冷,就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在天真无邪的人
看来,这没有什么。但在薛嵩看来,这景象甚是扎眼。有一个字眼从他心底冒起,就是“淫
荡”。后来,一切颜色都褪净了,只剩下灰白色。不知不觉之中,周围已经很亮。熟睡中的
红线把双臂朝上伸,好像在伸个懒腰。她在薛嵩的膝上弯成个弧度很大的拱形──这女孩没
有生过孩子,也没有干过重活,腰软得很。这个慵懒的姿势使薛嵩失掉了平常心。作为对淫
荡的反应,他的把把又长又硬,抵在红线的后腰上。
在不知不觉之中,我把自己当作了红线,在一片淡蓝色之中伸展开身体,躺在又冷又湿
的空气里。与此同时,有个热烘烘硬邦邦的东西抵在我的后腰上。这个场景使我感到真切,
但又毫无道理。我现在是个男人,而红线是女的。假如说过去某个时刻我曾经是女人,总是
不大对……
三
1
“早晨,薛嵩醒来时,看到一片白色的雾”,我的故事又一次的开始了。醒来的时候,
薛嵩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着身体坐在一棵大树下,屁股下面是隆起的树根;耳畔是密密麻麻
的鸟鸣声。有一个压低的嗓音说:启禀大老爷,天明了。薛嵩抬头看去,看见一个橄榄色的
女孩子倚着树站着,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她又把刚才的话重说了一遍。薛嵩不禁问
道:谁是大老爷?红线答道:是你。你是大老爷。薛嵩又问道:我是大老爷,你是谁?红线
答道:你是小贱人。薛嵩说:原来是这样,全明白了。虽然说是明白了,他还是不明白自己
为什么会醒在这里。他也不明白红线为什么老憋不住要笑。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菊花
和茅草,中间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这就是说,他们被灌木紧紧地包围着。后来,红线叫他
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当先在前面引路,小心地在草丛里穿行,尽量不发出
响声。薛嵩模仿着她的动作,但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但他紧紧地跟住
了红线,他怕前面那个橄榄色的身体消失在深草里。
黎明对我来说,也是个艰涩的时刻。自从我被车撞了以后,早上都要冥思苦想,自以为
可以想起些什么,实际上则什么都想不起──这是一种痛苦的强迫症。克治这种毛病的办法
就是去想薛嵩。早上起雾时,红线和薛嵩在林子潜行。红线还不断提醒道:启禀老爷,这里
有个坑。或者是:老爷,请您迈大步,草底下是沟啊。所到之处,草木越来越密,地形越来
越崎岖,一会儿爬上一道坎,一会下到一条沟里。薛嵩觉得这里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个星
球。转了几个弯,薛嵩觉得迷迷糊糊的,头也晕起来了──人迷路后就有这种感觉,而薛嵩
此时又何止是迷路。红线忽然站住了脚,拨开草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里面躺着一条死
水牛,已经死得扁扁的了,草从皮破的地方穿了出来。牛头上站了一只翠羽红冠的鸟,脚爪
瘦长,有点像鹭鹚。这种鸟大概是很难看到的,薛嵩就说:小贱人,你带我来看鸟吗?红线
说不是;然后又捂着嘴笑起来,说道:老爷,您真逗。薛嵩有一点恼怒,小声喝道:什么叫
真逗?红线就收起笑容,往后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小贱人罪该万死。然后她继续引
路,但是肩头乱抖,好像在狂笑。薛嵩跟着她走去,心里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么一点都
不懂了?
我说过,薛嵩在一个老娼妇的把握下长大成人,然后就出发去建功立业。这件事他记得
很清楚,以后的事就有点不清不楚。比方说,他怎样来到这片红土山坡,又怎样被手下的兵
揪下马来大打凿栗等等。他还影影绰绰记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后就中了暑。夜里又
被二十个人围攻,差点死掉了。今天早上又在草丛里醒来,在灌木丛里跋涉。鼻子里吸进了
冰冷的雾气,马上就不通气了。这些事和建功立业有什么关系,叫人殊难领会。他也搞不清
现在是要去哪里。后来他着了凉,开始打喷嚏。好像就说:请老爷悄声。后来又说:启禀老
爷,请不要打喷嚏,别人也有耳朵。最后她干脆转过身来,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对着他的
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喷嚏时捂着嘴,转过身去!你要害死我们吗?薛嵩觉得眼前这个小贱
人真是古怪死了。
早上,那颗挂起来的人头从梦中醒来,骤然发现自己高高跃起在高空,下面是一片白茫
茫的雾气。它感到惊恐万状,觉得自己正在落下去。如前所述,它被吊在了树枝上,是掉不
下去的。所以它马上又觉得自己从脑后被揪住,悬在空中了。这一瞬间,它觉得整个头皮都
在麻酥酥的疼痛。与此同时,它也发现自己自脖子往下是空空荡荡。一团团的雾气北难以察
觉的微风推动,穿过它原来身体的所在,引起强烈的恐惧。醒来时失掉了身体和醒来时失掉
了记忆相比,哪种更令人恐惧,我还没有想清楚,总而言之,那颗人头在回忆起自己那个亮
丽的身体,觉得它是红蓝两色组成的。有一种可能是这样的:这个身体发着浅蓝色的光,只
在乳头、指甲等部位留有暗红色的阴影。另一种可能是身体发着粉红色的光,阴影是青紫
色。这两种回忆哪种更真实它已经搞不清楚了。
与此同时,那个小妓女也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被捆得紧绷绷,嘴里还塞了一条臭袜
子,也觉得难以适应。然后她就低下头去,看自己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绳索。总而言之,黎
明是个恐怖的时分,除非彻夜未眠,你可能发现自己此时失掉了过去,失掉了身体,或者发
现自己像一条跳上了案板等待宰割的鱼。
早上,那个老娼妇坐在木板房的走廊下,身上穿着麻纱褂子。她觉得很困,但又不能去
睡,所以就把一把铜夜壶拿了出来,练习往里投石子,那个夜壶也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同
时,她斜眼看那些刺客和雇佣兵在壕沟边上拉锯。她的处境不妙:她请人杀薛嵩,但薛嵩并
没有死;所以她已经完全败露了。但她也一点都不着急。虽然她的命运难以预测,但既然已
经完全败露,也就不用急了。有一些人很急,他们是被围困的刺客。雇佣兵和刺客在寨中心
对峙着。这些兵是一些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彪形大汉,站在壕沟边上,挺着胸膛,腆着大
肚子,脸上带着蒙娜丽莎似的微笑;双手环抱于胸,把长刀夹在腋下。有一点必须说明,在
他们挺出的肚子上,肚脐眼边上凹下去,而是凸出来的。这说明不是脂肪丰厚的肚子,而是
惯吃粗食、大肠粗大的肚子;这些人的脑袋又圆又大,都长着络腮胡子。而那些刺客也是同
样的一批彪形大汉,退到了壕沟的里面,神情紧张,把刀拿到手里。就这样,黎明在他们头
上出现了。开头,最初的阳光在林梢上闪耀,再过一会儿就起雾了。就在起雾时,那些雇佣
兵退走了。但他们不是各回各家,而是退到寨外去把守路口;走的时候还说:既然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