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凤凰寨里有两个女孩受到罪该万死的待遇,她们是红线和小妓女。实施者分
别是薛嵩和老妓女,单老妓女是当真的,薛嵩却不当真。我基本同意作者的意见:不把这件
事当真,说明薛嵩是个好人。但不做这件事,或者在做这件事时,不说红线罪该万死,他就
更是好人了。
午夜时分,那个老妓女送走了刺客们,就在门外用黄泥炉子烧水,沏茶,准备在他们凯
旋而归时用茶水招待。她还有件小事要麻烦他们,就是把那个小妓女杀掉。这件事她现在自
己就能干,但是她觉得别人逮来的人,还是由别人来杀的好。水开了以后,她沏好了茶,放
在漆盘里,把它端到屋子里。如前所述,那个女孩被捆倒在这间房子里,嘴里塞了一只臭袜
子。那个老娼妇站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俯下身来,把茶水放在地板上,然后取下了女
孩嘴上的臭袜子,搂住她的肩,把她扶了起来。那女孩在地板上跪着,好像一条美人鱼,表
情木讷,两只乳房紧紧的并在一起,乳头附近起了很多小米粒一样的疙瘩,这说明她既紧
张,又害怕。老娼妇在漆碗里盛了一点茶水,递到女孩嘴边轻轻地说:喝点水。女孩没有反
应。那个老娼妇就把浅碗的边插到她嘴唇之间,碰碰她的牙,又说:喝点水。这回带了一点
命令的口气。那女孩俯下头去,把碗里的水都喝干,然后就哭了起来,她手里还攥着一条麻
纱手绢,本该在这种时候派用场。但因为被绑着,也用不上。于是她的胸部很快就被泪水完
全打湿。过了一会儿,她朝老娼妇转过头来,这使那老女人有点紧张,攥紧了那只臭袜子,
随时准备塞到对方嘴里去──她怕她会骂她,或者啐她一口。但是那女孩没有这样做。她只
是问道:你要拿我怎么办?杀了我吗?这老娼妇饱经沧桑,心像铁一样硬。她耸了一下肩
说:我不得不这么办──很遗憾。那个女孩又哭了一会儿,就躺下去。说道:塞上吧。就张
开嘴,让老娼妇把袜子塞进去;她的乳房朝两边涣散着,鸡皮疙瘩也没有了。现在她不再有
疑问,也就不再有恐惧,躺在地下,含着臭袜子,准备死了。
而那个老娼妇在她身边盘腿坐下,等待着进一步的消息。后来,薛嵩家的方向起了一把
冲天大火,把纸拉门都映得通红。老娼妇跪了起来,激动地握紧了双拳。随着呼吸,鼻子里
发出响亮的声音,好像在吹洋铁喇叭。后来,这个老娼妇掀开了一块地板,从里面拿出一把
青铜匕首,那个东西做工精巧,把手上镌了一条蛇。她把这东西握在手里,手心感觉凉飕
飕,心里很激动,好像感觉到多年不见的性高潮。她常拿着这把匕首,在夜里潜进隔壁的房
子去杀小妓女,但因为她在树上睡觉,而那个老女人又爬不上去,所以总是杀不到。现在她
紧握匕首,浮想连翩。而那个女孩则侧过头来,看她的样子。那个老娼妇赤裸着上身,乳房
好像两个长把茄子。时间仿佛是停住了。
在薛嵩家的竹楼里,红线在和薛嵩作爱。她像一匹仰卧着的马,也就是说,把四肢都举
了起来,拥住薛嵩,兴高采烈,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把表情在脸上凝住,侧耳到地板上去
听。薛嵩也凝神去听,白天被人砍了一刀,傻子才会没有警惕性,但除了耳朵里的血管跳
动,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知道红线的耳朵比他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该小贱人口不读圣
贤书,所以口齿清楚。耳不闻圣人言,所以听得甚远。目不识丁,所以能看到三里路外的蚊
子屁股。结论当然是:中华士人不能和蛮夷之人比耳聪目明,所以有时要求教于蛮夷之人。
薛嵩说:有动静吗?红线说:不要紧,还远。但薛嵩还是不放心,开始变得软塌塌的。红线
又说:启禀老爷,天下太平;这都是老爷治理之功,小贱人佩服得紧!听了这样的赞誉,薛
嵩精神抖擞,又变得很硬……
4
红线很想像那个亮丽的女人一样生活一次,被反拴着双手,立在院子里,肩上笼罩着白
色的雾气。此时马蜂在身边飞舞,嗡嗡声就如尖厉的针,在洁白的皮肤上一次次划过。因为
时间过得很慢,她只好低下头去,凝视自己形状完美无缺的乳房。因为园里的花,她身体上
曲线凸起之处总带有一抹紫色;在曲线凹下之处则发射出惨白的光。后来,她就被带出去杀
掉;这是这种生活的不利之处。在被杀的时候,薛嵩握住了那一大把丝一样的头发往前引,
她自己则往后坐,红线居中砍去。在苗寨里,红线常替别人分牛肉,两个人各持牛肉的一
端,把它拉长,红线居中坎去。假如牛肉里没有骨头,它就韧韧地分成两片。这种感觉在刀
把上可以体验到,但在自己的脖子上体验到,就一定更为有趣。然后就会身首异处,这种感
觉也异常奇妙。按照红线的想象,这女人的血应该是淡紫色的,散发着藤萝花的香气。然
后,她就像一盏晃来晃去的探照灯,被薛嵩提在手里。红线的确是非常地爱薛嵩,否则不会
想到这些。她还想象一颗砍掉的人头那样,被安座在薛嵩赤裸的胸膛上。这时薛嵩的心,热
哄哄地就在被砍断的脖端跳动,带来了巨大的轰鸣声。此时,她会嫣然一笑,无声地告诉他
说:嗓子痒痒,简直要笑出来。但是,她喜欢嗓子痒痒。此时寨子里很安静──这就是说,
红线的听觉好像留在了很远的地方。
而那个老妓女,则在一次次地把小妓女杀死。但是每一次她自己都没有动手。起初,她
想让那些刺客把这女孩拖出去一刀砍掉。后来她又觉得这样太残忍。她决定请那些刺客在地
下挖一个坑,把那个小妓女头朝下的栽进去,然后填上土,但不把她全部埋起来,这样也太
残忍。要把她的脚留在地面上。这个女孩的脚很小,也很白,只是后脚跟上有一点红,是自
己踩的,留在地面上,像两株马蹄莲。老妓女决定每天早上都要去看看那双脚,用竹签子在
她脚心搔上一搔。直到有一天,足趾不动了,那就是她死掉了。此时就可以把她完全埋起
来,堆出一个坟包。老妓女还决定给她立一个墓碑,并且时常祭奠。这是因为她们曾萍水相
逢,在一座寨子里共事,有这样一种社会关系。那个老妓女正想告诉她这个消息,忽然又有
了更好的主意。如前所述,这位老太太有座不错的园子,她又喜欢园艺;所以她就决定剖开
一棵软木树,取出树心,把那个女孩填进去,在树皮上挖出一个圆形的洞,套住她的脖子,
然后把树皮合上,用泥土封住切口,根据她对这种树的了解,不出三天,这棵树就能完全长
好。以后这个人树嫁接的怪物就可以活下去:起初,在树皮上有个女孩的脸,后来这张脸就
逐渐消失在树皮里;但整棵树会发生一些变化,树皮逐渐变得光滑,树干也逐渐带上了少女
的风姿。将来男人走到这棵树前,也能够辨认出哪里是圆润的乳房,哪里是纤细的腰肢。也
许他兴之所致,抚摸树干,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都会为之战栗,树枝也为之骚动。但是她说
不出话,也不能和男人做爱。只能够体味男人的爱抚带来的战栗。
作为一个老娼妓,她认为像这样的女人树不妨再多一些。因为她们没有任何害处,假如
缺少燃料,还可以砍了当柴烧。除了这个小妓女,这寨子里的女人还不少(她指的是大家的
苗族妻子),所以绝不会缺少嫁接的材料。总而言之,这个老女人自以为想出了一种处置年
轻女人的绝妙方法,所以她取下了小妓女嘴上的袜子,把它放到一边,告诉她这些,以为对
方必定会欢欣鼓舞,迫不急待地要投身于树干之中。但那个小妓女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断然
答道:你快杀了我!说完侧过头去,叼起那只臭袜子,把它衔在嘴里──片刻之后,又把它
吐了出来,补充说道:怎么杀都可以。然后,她又咬住袜子,把它强行吞掉,直到嘴唇之间
只剩了袜子的一角──这就是说,她不准备把它再吐出来了。她就这样怒目圆睁地躺在地板
上,准备死掉。老娼妇在她腿上拧了一把,说道:小婊子,你就等着罢;然后到走廊上去,
等着刺客们归来,带来薛嵩的首级。而那个小妓女则闭上了眼睛,忘掉了满嘴的臭袜子味,
在冥冥中和红线做爱。她很喜欢这小蛮婆橄榄色的身体──不言而喻,她把自己当成了薛
嵩。在她们的头顶上、在一团黑暗之中,那颗亮丽的人头在凝视着一切。
按照通俗小说的写法,现在正是写到那小妓女的恰当时机。我们可以提到她姓甚名谁,
生在什么地方,如何成长、又是如何来到这个寨子里来;她为什么宁愿被头朝下栽在冷冰冰
的潮湿的泥土之中,长时间忍受窒息以及得不到任何信息的寂寞──可以想见,在这种情况
下,她一定巴不得老娼妇来搔她的脚心,虽然奇痒难熬,但也可因此知道又过了一天──也
不愿变成一棵树。在后一种处置之下,她可以享受到新鲜空气、露水,还可以看到日出日
落,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一个人自愿放弃显而易见的好处,其中必有些可写的东西。但作者
没有这样写。他只是简单地说道:对那小妓女来说,只要不看到老妓女,被倒放进油锅里炸
都行。
二
1
夜里,薛嵩的竹楼里点着灯,光线从墙壁的缝隙里漏了出去,整座房子变成了一盏灯
笼。因为那墙是编成的,所以很像竹帘子。假如帘子外亮,帘子里暗,它就是一道可靠的、
不可透视屏障;假如里面亮,外面暗,就变得完全透明,还有放大的作用。走进他家的院
子,就可以看到墙上有大大的身影──乍看起来是一个人,实际上是两个人,分别是卧姿的
红线和跪姿的薛嵩──换句话说,整个院子像座电影院。在竹楼的中央有一根柱子,柱上斜
插了一串燃烧中的蓖麻子。对此还可以进一步描写道:雪白的籽肉上拖着宽条的火焰,“噼
噼”地爆出火星,火星是一小团爆炸中的火焰,环抱着一个滚烫的油珠。它向地下落去,忽
然又熄掉,变成了一小片烟炱,朝上升去了。换句话说,在宁静中又有点火爆的气氛。薛嵩
正和红线做爱,与此同时,刺杀他的刺客正从外面走进来。所以,此处说的火爆绝不只是两
人之间的事。
后来,红线对薛嵩说:启禀老爷,恐怕你要停一停了。但薛嵩正沉溺在某种气氛之中,
不明白她的意思,还傻呵呵地说:贱人!你刚才还说佩服老爷,怎么又不佩服了?后来红线
又说:喂!你快起开!薛嵩也不肯起开,反而觉得红线有点不敬。最后红线伸出了手,在薛
嵩的胸前猛地一推──这是因为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这个电影院,然后又顺着梯子爬进了
这个灯笼;红线先从寨里零星的狗叫声里听到了这些人,后从院里马蜂窝上的嗡嗡声里感到
了这些人,然后又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最后,她在薛嵩背后的灯影里看到了这个人:乌黑
的宽脸膛(可能抹了黑泥),一张血盆大口,手里拿了一把刀,正从下面爬上来。此时她就顾
不上什么老爷不老爷,赶紧把薛嵩推开,就地一滚,摸到了一块磨刀石扔了出去,把那个人
从楼梯上打了下去。对此薛嵩倒没有什么可惭愧的:女人的听力总比男人要好些,丛林里长
大的女孩比都市里长大的男人听力好得更多;后者的耳朵从小就泡在噪声里,简直就是半
聋。总的来说,这属动物本能的领域,能力差不是坏事。但是薛嵩还沉溺在刚才的文化气氛
里,虽然红线已经停止了拍他的马屁,也无法立刻进入战斗的气氛。就这样,红线在保卫薛
嵩,薛嵩却在瞎比划,其状可耻……
薛嵩眼睁睁地看着红线抢了一把长刀,扑到楼口和人交了手,他还没明白过来,而第二
个冲上来的刺客看到薛嵩直愣愣地跪在那里,也觉得可笑,刚“嗤”了一声,就被红线在头
上砍了一刀,鲜血淋漓地滚了下去。对这件事还有补充的必要:薛嵩跪在那里,向一片虚空
做爱,这景象的确不多见;难怪会使人发呆。薛嵩也很想参战,但是找不着打仗的感觉,满
心都是作老爷的感觉。这就如他念书,既已念出了“子曰”,不把一章念完就不能闭嘴。但
是,老爷可不是作给男人看的,那个被红线砍伤的刺客滚下楼去,一路滚一路还在傻笑着
说:臭比划些什么呀……
但刺客还在不断地冲上来,红线在阻拦他们,虽然地形有利,也觉得寡不敌众。她就放
声大叫:老爷!老爷!快来帮把手!薛嵩还是找不到感觉。后来她又喊:都是来杀你的!再
不来我也不管了啊!但薛嵩还是挣不出来。直到红线喊:兔崽子!别作老爷梦了!你想死
吗!他才明白过来,到处找他的枪,但那枪放在院子里了。于是他大吼了一声,撞破了竹板
墙,从二楼上跳了出去,去拿他的铁枪,以便参加战斗。这是个迎战的姿态,但看上去和逃
跑没什么两样。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故事的男主人公──想必你也有同感。因为你是读者,可以把这本书
丢开。但我是作者,就有一些困难。我可以认为这不是我写的书,于是我就没有写过书;一
点成就都没有──这让我感到难堪。假如我认为自己写了这本书,这个虚伪、做作的薛嵩和
我就有说不清楚的关系。现在我搞不清,到底哪一种处境更让我难堪……
在上述叙述之中,有一个谜:为什么红线能马上从做爱的状态进入交战,而薛嵩就不
能。对此,我的解释是,在红线看来,做爱和作战是同一类的事,感觉是同样的火爆,适应
起来没有困难。薛嵩则是从暧昧的文化气氛进入火爆的战斗气氛,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当
然,假如没有红线在场,薛嵩就会被人当场杀掉。马上就会出现一个更大的问题:在顷刻之
间,薛嵩会从一个正在做爱的整人变成一颗人头,这样他就必须适应从暧昧到悲惨的转变,
恐怕更加困难。但总的来说,人可以适应任何一种气氛。虽然这需要一点时间。
薛嵩从竹楼里撞了出去,跳到园子里,就着塌了墙的房间里透出的灯光,马上就找到了
他的铁枪,然后他就被十几个刺客围住了。这些刺客擎着火把,手里拿着飞快的刀子,想要
杀他。薛嵩把那根大铁枪舞得呼呼作响,自己也在团团旋转,好像一架就要起飞的直升飞
机,那几十个人都近他不得,靠得近的还被他打倒了几个。这样他就暂时得到了安全。但也
有一件对他不利的事情:这样耍着一根大铁棍是很累的。这一点那些刺客也看出来了。他们
围住了他,却不向他进攻,反而站直了身子说:让他多耍一会儿;并且给他数起了圈数,互
相打赌,赌薛嵩还能转几圈。薛嵩还没有累,但感到有点头晕,于是放声大叫道:来人!来
人!这是在喊他手下的士兵。但是喊破了嗓子也不来一个人。后来他又喊红线:小贱人!小
贱人!但是红线也自顾不暇。她和三条大汉对峙着,如果说她能打得过,未免是神话;但对
方想要活捉她,她只要保住自己不被抓住就可以。就是这样,也很困难。所以她就答道:老
爷,请你再坚持一下。后来他又指望树上的马蜂窝,就大叫道:马蜂!马蜂!但那些昆虫只
是嗡嗡地扇动翅膀,一只也不飞起来。这是因为所有的马蜂,不管是温带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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