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接近湖心,距离周围湖岸有约莫两个时辰的船程,要是有人打算在这里下手抢夺流星剑的话,要逃可也没地方逃,因此他得倍加小心才是。
「不语含颦深浦里。几回愁煞棹船郎――――」
歌声更近了些,武叔崇的目光不由瞥向画舫。只见那艘画舫比一般画舫大而精致,画栋雕梁,镂花窗扇尽敞,饰着红纱,轻飘如烟,窗内几上放置瓶花,送出淡淡花香。花的香气融在晚风中,为夕阳美景更添一抹醉人香艳。两个彩衣侍女从船舱里走出,各提着一盏六角宫灯悬挂在舱房檐下,流苏随风轻曳似柳,舱门红纱飘飞,朦胧了灯光,漾出水盈盈的柔媚。
武叔崇随即转头吩咐船夫调转方向,不想让两船过份接近。
「燕归帆尽水茫茫……」歌声幽幽,随琴声袅袅低回,渐至不闻。曲歇后,侍立舱外的彩衣侍女轻拢起红帘。环佩叮当声响,随着衣裙簌簌的莲步轻移,带出一位红衣女子,黄莺般娇声亮出一串轻笑,提声说道:
「武三弟,你这是怎么了?一见到姊姊我就躲?」
武叔崇一看,黛眉星眸、杏脸桃腮、朱唇皓齿的一个艳丽女子俏立船舷。原来是熟人他二哥武仲崎的红粉知己人唤红袖舞的名伎叶双华,歌舞双绝,打十四岁起便名满京华,风靡无数王侯将相。二十二岁那年嫁予老忠义王为妾,后拋弃富贵与『太极门』杨清私奔――即为于上届英雄会中夺魁者――当时英雄美人,不知羡煞多少人。谁知不及一年,杨清死于暗杀,自此叶双华形单影只、浪迹江湖,不得已重操旧业,造了画舫于五湖四海间飘荡。
这许多年来,托赖杨清生前的名声交游与她自己的手腕,不谙武功的她亦能广交黑白两道群豪,让不少人在碰上她时多少得卖个面子,因而在武林间占有一席之地。而她与武仲崎之间的交情更不同于一般,故此武家人对她俱不陌生。
「啊……原来是双华姊姊,小弟先前没认出来,还请姊姊恕罪。」武叔崇对着叶双华抱拳,朗声说道。
「呵呵……要我恕罪简单,自己过来,别等我请。」叶双华笑道,一双水杏大眼佯嗔瞪大,却是笑意盈盈。
此时武叔崇命船夫将船驶过去,燕拂羽在一旁拉着武叔崇的衣袖问道:
「她是谁?」
「我们家的一个熟朋友。她喜欢直性人,等会儿你直接叫她双华姊姊,她一定高兴。」在武仲崎众多红粉知己(红粉眼线)中,武叔崇对叶双华最为佩服,也跟她最为熟络,「想拍她马屁的话,叫声妹妹更好。」他压低了声音补上这么一句说笑。
不一会儿两船接近,武叔崇命船夫驾船跟在画舫后,便拉着燕拂羽的手一起跳上画舫。武叔崇先对叶双华抱拳行礼,随即拉过燕拂羽介绍着,说道:
「双华姊姊,我给妳介绍,我身边这位朋友是……」
「燕拂羽。」叶双华接口,灵动黑眸在武叔崇和燕拂羽身上一溜,「流星剑剑主这么大的名声,我还会不知道么?」笑着,她转向燕拂羽,微微屈膝行礼,本该垂下的大眼却直溜溜盯着燕拂羽,带着献媚的意味,「小女子双华,见过燕大侠。」
叶双华年纪虽已三十好几,可艳质天成,再加上向来细心于装饰打扮,因此风韵丝毫不逊年华正好时。而燕拂羽除了上次跟芙蓉女对过一招之外,从来没有跟女人这么接近过,因此在叶双华眉能言、目能语,于举手投足间无不现风情万种的媚态下,不禁结巴起来。
「啊……呃……不、不敢当……」燕拂羽略显慌乱地对叶双华拱手为礼,「在下燕拂羽,见……见过……双华……姊…姑娘。」他的生涩使得叶双华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纤小双肩颤如风中春花,笑道:
「这位小兄弟当真嫩得有趣。」掩口轻笑,神情一变,态度爽俐地移步走到燕拂羽身边,伸手搭住他的肩,「你听话,就叫我一声姊姊吧!可不许你叫我阿姨。」
「不、我、我不是……」燕拂羽看叶双华似乎误会他因为她年纪大而叫不出『姊姊』两字,因此连忙想解释。
「双华姊姊就饶了他吧!」武叔崇眼见得燕拂羽快要应付不过来,便帮着解围。
「好吧!」叶双华放开燕拂羽,「我饶他,再不逗他了,否则……万一要吓跑了他,我准备的好酒好菜不就白费了?」微笑着,她走向舱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听姊姊这话,妳是专程在这里等我们的?可是妳怎知……」武叔崇跨步走进舱房内,疑惑地问着。
「岂止我知道,只怕连你大哥都知道了双桧镇上的事。」进了舱房,叶双华请武叔崇跟燕拂羽坐下,随即轻拍了两下手掌,便有侍女送上酒菜。叶双华跟着执起酒壶为两人斟酒,「我猜你大哥这会儿正在为你出手救了他的事着恼呢!」说着,纤指指向燕拂羽。
一句话让武叔崇的心沉了下来。
「你这一趟回去,等着你的恐怕就是武家的家法戒尺了。」叶双华笑了起来,彷佛正坏心地享受着武叔崇的忐忑。
「家法?」燕拂羽惊诧,不由蹙眉看着武叔崇,「要真是这样……你大哥要罚的话,让他罚我好了,事情是由我起的,我来担。」说着,他挺起了胸膛。
「好!」叶双华击了下掌,「不枉老三出手救你,」双手端起酒杯,「这份气概值得我敬你一杯。」语毕,她自己干了杯,仍是笑吟吟的,毫不介意燕拂羽未响应她的敬酒,只是看着武叔崇舒展眉心,拍拍燕拂羽置于桌上的手背,示意他别担心。
「放心,我大哥的气一向生不久,再加上有我大嫂在一旁,他下不了手罚我的。」
「是吗?」虽然武叔崇这么说,但燕拂羽还是有些担忧。
「没事的,我不是怕罚,只是我第一次犯家规,难免会有点良心不安。」武叔崇淡然一笑,一旁叶双华答腔说道:
「我说你武家这条规矩太也没有道理,哪能事事这么袖手旁观?只要是你认为对的事,就放了胆子去做吧!管他什么家规祖训,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为所当为,这才是好汉子呢!」
对于叶双华的话,武叔崇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转移了话题对燕拂羽说道:
「喝酒吧!刚双华姊姊敬你酒呢!」
「啊!」燕拂羽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失礼,连忙端起酒杯来,「双华……姊…」他还是不习惯,一咬牙,那个称呼才顺利出口,「姊姊恕罪,我自罚三杯。」说着,他便忙不迭地连灌了三杯酒下肚,辛辣的烈酒烧得他的喉头火热,胸腹一阵酒气暖起,脸立刻红了起来。
看见燕拂羽的窘样,武叔崇忍不住好笑。叶双华年纪虽比燕拂羽大上十多岁,但修饰得宜,仍然是个足以令男人心动的女人……像燕拂羽这样的青涩初犊在美丽的女人面前手忙脚乱,一点也不足为奇。注视着燕拂羽,武叔崇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呵呵……算你乖,这便饶了你啦!」叶双华举箸为两人布菜,「尝尝这清蒸鲈鱼,下锅前还活蹦乱跳的呢,保你们赞好。」
「多谢姊姊。」武叔崇举起筷子,尝了口鱼,细细咀嚼,果然滋味鲜美。一旁燕拂羽则是狼吞虎咽,不知细品,看得武叔崇不自觉地微笑。放下筷子后,他好奇地转头问着,「姊姊是有什么消息要我带回去吗?」
「不是。」叶双华轻摇螓首,「我是特地来接你的。眼下不知多少人在觊觎流星剑,你两人随便雇艘不知底细的船过湖,总是不安全。这燕愁湖湖面广阔,要是在湖心遇袭,可连个接应都没有,所以我一得到消息便赶了过来。再者……」媚眼瞟向燕拂羽,「我也想瞧瞧甫入江湖,便掀起如许风波的青年侠少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红唇微翘,笑容在妩媚中含带少女般的浅浅戏谑,传情眼眸饶富兴味地看着燕拂羽。嫣然巧笑,看得燕拂羽发楞,而后窘于自己的怔然,赶忙低头扒饭,不敢再看。
「多谢姊姊挂心。」武叔崇谢了声,表情声音都淡淡的。
面对叶双华,他本不该如此冷淡――凭她和武仲崎的交情,怎么也不能像对待一般人一样,再加上她又一直帮助武家,这次更是一心为他着想,所以,他这样的态度似乎太轻慢了些,可是……他就是觉得心里有些别扭,使得笑容不自然。
「来,别光扒饭,多吃些菜,我厨子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尝尝这道芙蓉虾球,用的是上好鲜虾,剁碎了,拌上臊子(绞肉)、荸荠丁,裹粉下去炸的,香甜脆滑,当年老忠义王最喜欢的。」叶双华挟菜到燕拂羽碗里,殷勤布让。
叶双华处事周到,自是不会疏忽武叔崇,但是很明显的,她对燕拂羽更加用心欸待,甚至可说是有拉拢的意味。而时不时飘向燕拂羽的眼光里,更是毫不掩饰她对燕拂羽的钟意……相信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一个美丽的女人以这样的神情态度相诱。
武叔崇并不愿意为叶双华冠上水性杨花这样的评语,毕竟对叶双华这样孤弱的女人来说――嫁了两次,且芳华已逝――是必须以自己为武器,换取男人的保护,才能在这混浊的世间生存的。叶双华是有眼光的女人,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她可以掌握、可以引为凭恃。
而燕拂羽……是不是也让她忆起死去的爱侣?那初步江湖便锋芒毕露的青年侠少,胸怀天地、豪情万丈,翻手云、覆手雨,短暂却灿烂的一生在史页上遗留下无数传奇的人物……
竭尽所能地压抑下心里不应该出现的扞格,武叔崇让自己释然,移转心思开始和叶双华聊起些江湖上的掌故轶闻,热络席间的气氛。
在夜、在酒的深浓之下,辰光不觉飞逝,一室暖红抢走夜风的冷。酒过三巡,叶双华因酒多而双颊艳红如桃,行止渐见大胆。水盈星眸挑飞,拋过一个又一个令人动情的瞥视。而燕拂羽则是一张脸红透,直逼叶双华身上红衣。
叶双华倩笑着,纤纤柔荑搭上了燕拂羽的肩,说道:
「弟弟你现今在江湖上,可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角色了,任谁也不敢轻忽你……今天有幸认了你这个弟弟,连带的我也神气起来了……可我得讨你一句承诺:要是往后有人欺侮我,你替不替我出头?」
「济危扶弱,本来就是男子汉所应为,如果有人仗势欺人,欺到妳头上,我手中流星定不放过那个人。」酒能壮胆豪气,喝了不少的燕拂羽此刻更是豪迈,拍着胸口一口担保下来。
「好,君子一言,我敬你一杯。」叶双华举杯和燕拂羽的一碰,仰头饮尽,亮了亮杯子后,眼珠子一转,手指轻点着颊边,不小心勾落一绺发,散下,她随意地将之拢到耳后。「这些天来,我到哪儿都听到人在谈论『流星剑』……不知弟弟信不信得过姊姊,把剑拿出来让我看看,开开眼界。」
「不行。」燕拂羽断然摇头,「不是信不过妳,只是……我师父将『流星剑』交给我时,吩咐我绝对不可让这把剑落在外人手上,即使是拿拿也不行。」
「只是看看也不行?」叶双华噘了噘嘴,「我半点武功不会,拿了剑也只是看看,又不会弄坏,用得着这样么?」
「师命难违,请恕罪。」燕拂羽歉然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不过……我真的很想见识见识呢!唉……没法子,谁叫我现在是『外人』?要长见识,看来得等哪天我成了『内人』再说了。」语罢,叶双华看着燕拂羽呆然的模样笑了起来。
这句话说得已然露骨,武叔崇连忙出声转移话题,免得燕拂羽因为害羞而出丑。
「双华姊姊,妳向以歌舞双绝著称,上次有幸聆赏姊姊的歌喉,让小弟想念至今,不知今日姊姊可有雅兴再为我二人高歌一曲?」
「你马屁少拍。想替他解围就直说,用不着使这种伎俩。」说归说,叶双华还是笑吟吟地起身,自行去墙上取了琵琶下来,抱在怀里,纤指拨弄弦索,挑出寥落音符三两个,叮叮咚咚,彷若沉吟。
叶双华面上神情丕变,凝神专注,手揉品弦,葱指轻拂,琮琤水音流泄,似能引动窗外映着银月的水光轻荡。音串如流泉溅石,轻盈跳跃,几轮弹扫,叶双华樱唇一张,曼妙歌声如黄莺出谷乍现――
「含泥燕,飞到画堂前。占得杏梁安稳处,体轻唯有主人怜。堪羡好因缘。」
武叔崇听着歌,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燕拂羽……这歌里的暗示,他懂么?见燕拂羽微笑听着,顺着旋律微微摇头晃脑。
注入了感情的歌声曲韵,自然有其力量……
「红绣被,两两间鸳鸯。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全胜薄情郎。」
两阙曲才唱罢,曲音仍续时,燕拂羽已捧场地大声拍起手来。武叔崇却怔怔地,直到被拍手声惊动,这才回过神来,跟着鼓掌。
「向来伶俐的武三弟今天怎么钝起来?难道嫌姊姊唱得不好?」
「不……小弟是听得入迷了,余音绕梁,这才不知琴曲已终。」武叔崇巧妙地解释着自己刚才的发楞。他明白叶双华藉歌声传达的暗示,只有燕拂羽仍然懵懂。
君子有成|人之美,看来,他该当个识趣的君子了。
隐去唇边一抹连自己都不明了的苦笑,武叔崇站起身来,说道:
「夜已深了,小弟也有些困倦,这可要告退了。」
闻言,燕拂羽跟着站起来,却被武叔崇压着坐下。武叔崇俯身在燕拂羽耳边说道:
「鸡蛋别放一篮里,我回我们的座船里歇息,你呢……就留下来吧!别辜负双华姊姊一番心意。」
燕拂羽瞪大了一双凤眼,不明所以地看着武叔崇。可武叔崇避开了他的视线,径自跟叶双华告辞后,掀起红帘步出舱外。
武叔崇也没跟送出来的叶双华再多说些什么,闷不吭声地提气腾身,足尖在船头上一点,轻飘飘地便纵过两船间的空隙,回到租赁的座船上。
桨橹破水声在静夜里悠悠地响起,武叔崇听到前头画舫里有隐约的话语夹在风隙中传来。
「不用跟那么紧了,放慢些吧!」武叔崇对船夫说道,淡淡的语气,是胸膈里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压迫所致。
放目四顾,周围湖岸只是隐约的一线朦胧,天上月孤单单地俯视水面上的自身倒影,带着点顾影自怜的味道。武叔崇看着那轮于湖心水面上袅娜的月,娉娉婷婷,在一阵细微的银铃娇笑声间被打乱了形貌。
前头画舫后拖着水线,两艘船的距离愈拉愈远。自红纱窗内泄出的灯光倏地熄灭,船周荡漾着的是一波幽黯……再也听不到什么了……武叔崇下意识地抚着左胸,忽地有借酒浇愁的冲动。
然而,愁为何来?为何而愁?
看着窗子那方黑暗,偶有一抹飘忽的红纱像骤亮的火光似地在风中一闪,像偷偷拋出的暗香,是魅惑的,脑中不由揣想那道红影内的香艳情致。如同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武叔崇别开视线,转而注视着其下暗黝。
自制的线在这个夜里崩断,武叔崇真个取了酒出来,独自坐在未亮烛的舱里自斟自饮。本就不是善饮的人,再以不明所以的愁绪拌着莫名烦躁下酒,因此更为易醉。不过数杯,武叔崇已觉得胸口哽咽得难过。
无意识地转头,却见身旁空空的,叫孤独的感觉窜上心头,酿成一股怅然,剎那间铺天盖地般朝他袭来,让他百无聊赖般地感觉恹恹……这是怎么了?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闷闷地,武叔崇又倒了杯酒,仰头饮尽,猛地喝得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