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粪井这么一直堵着吗?这幼儿园里有没有你们自己的孩子?”桑平原悲愤地问。
有几个年轻的维修工动容,身子略有活动。
“谁堵的,就让谁来掏。”何永胜说。
那几个青工不动了。化粪池古老得象一个肮脏的神话,谁知道是谁堵的?
桑平原愤怒地盯着何永胜。一个班长,为什么执意同领导作对?
“要不让老二来掏吧。”何永胜建议。
老二是谁?桑平原愣了。军人们都管男人的那东西叫老二。地方上不知是何含义。老二可干不了通管子的事情。
“咱们工人是老大哥,农民兄弟就是老二了呗!到附近农村去雇几个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反正他们也是天天跟粪肥打交道,虱多了不咬,帐多了不愁,鼻子早熏聋了。多出几个钱,会有人抢着来的。”何永胜讲完,几个管工频频点头,看来是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谁出钱?”桑平原听懂了,可他还是要问。
“当然是公家了。”工人们异口同声。
又有一个孩子要拉屎。阿姨哄她:“再忍会,过一会厕所就通了。”
“阿姨,我憋不住了……”女孩子说着哭起来。
阿姨抱起她,颤颤微微走过污水中垫起的半砖……
桑平原把草绿色的西服脱下来,衣服象降落伞,被风鼓着,飘飘荡荡地落在一旁的侧柏枝上。桑平原每逢上场和战士们一块打篮球,也是这样随手把衣服一甩,不管是泥泞还是沙土。桑平原把裤子也脱下来。别弄脏了,毕竟不是军装,都是料子的,要爱惜点。
现在,他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了,浑身的肌腱在白亮的阳光下象受惊的兔子一般鼓起。
“桑头,你别下去。这可使不得!”有几个人劝。但大多数人不劝,何永胜也不劝。他们相信桑平原是做个样子,有这几个人劝就足够了,够下台的了,何必还要搭进更多的舌头和唾沫。
桑平原轻轻地把拦阻的人推开了。他不是想做样子,因为这事并不难。比起爬冰卧雪,比起几个月不见青菜,比起一天一夜巡逻上百里,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他甚至觉得他们围在这里看,太多余,太兴师动众,太象演戏了。他应该下去,这没什么可说的,很简单很正常。每个在军队干过,起码每个在边防线上干过的军人,都会认为这实在是小菜一碟。
“你们都离远点。”他对大家说。“但是你得留在我旁边,”他对何永胜说,“指挥着我。不然我可摸不着头绪。”
桑平原扑通跳下粪池。貌似坚硬的表壳迸溅开来,泛起恶臭。别人都不由自主地散开,唯有何永胜就势蹲了下来,坚守着岗位。
桑平原感到粪水是很有份量的液体,压迫在他的胸前,呼吸受阻。大概当年烈士被敌人活埋时的滋味类似于此。眼睛被熏得睁不开,好象施放了催泪瓦斯。鼻子倒是在极强的刺激下,早早失却了功能。这挺好,本来他挺为这条事发愁,怕自己忍不住吐出来,怪煞风景。现在什么味都闻不见,真是再好不过。关键是得找到被堵塞的排泄口,在粘稠的黑绿色汤汁中,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手又无法触得更低,只能凭感觉,凭脚的感觉。皮肤被蛰得很疼。桑平原还是后悔刚才下得太匆忙了,应该把袜子脱掉,那样五个脚趾分开,感觉会更精确。突然,他的腿触到一条滑溜溜的索状物,他吓得一激灵,可别是蛇?!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蛇。西部没蛇,如果有蛇,这些年的戎马生涯也就把这毛病治好了。现在,这么多年储存的恐惧,又极新鲜的复活了。又一想,这地方怎么会有蛇?真是大惊小怪,不过是一块没酵解的污物罢了。桑平原很为自己的怯懦不好意思,虽然只是一瞬间,而且任何人都不曾发觉。
“桑头,你向左摸……对,再向左一点,稍靠下……”何永胜伏在井边,周到地指挥。
堵塞的部位终于找到了。
桑平原又脏又臭地站在粪井沿上,由何永胜提着水桶浇他。水凉热正好。温暖地冲刷着他,污水流进粪井。
“老何,你怎么就能知道哪儿堵了呢?”桑平原问。
“桑头,你怎么就会打枪的呢?”何永胜回答。
“学呗。我跟你学维修,行吗?”桑平原说。
“行啊。只是要交学费。”何永胜很严肃地说。
“成。明天我就打上一斤酒,提上一只烧鸡。”桑平原诚心诚意。
“那我就收下您这个徒弟了!”何永胜把一大桶干净水,从桑平原天灵盖稳妥匀细地浇了下来。
好惬意啊!
“桑科长,你这么欺负人,还叫人活不活了。”
通过迷蒙的水帘,桑平原看到一个口唇血红、颜面狞恶的女人,冲着他张牙舞爪。
桑平原赶紧捋净脸上的水珠,这才看清是个服饰艳丽人高马大的女人,在冲着他大声嚷叫。看那比手划脚的雄姿,原本大约还要站得更近,桑平原身上残存的气味,把她驱赶到了较远的地方。
桑平原不认识她。但这并不妨碍她可能是桑平原属下的兵。行政科几百口子,桑平原还远没有认全。
“什么事,慢慢说嘛!”桑平原没有领导女人的经验。边防站连耗子、蜘蛛都是公的。说心里话,他打怵女人撒泼。
“桑科长,您也不能欺人太甚了!你老婆占了我的坑,咱惹不起躲得起,到食堂当了个小库工。你还不放过,趁我不在,撬了库房的锁。您是头,您有权。咱当小卒子的,门牙打落了往肚里咽。可你不该留给我一笔糊涂帐!拿了多少姜,拿了多少糖,问谁谁不知道。您跟我上厂长那儿讲清楚,我金茶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工作,从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今要不搞个水落石出,你休想走!”
穿着裤衩背心和一双湿袜子的桑平原,先是被这连珠炮一样的轰炸震昏了头。但他终于迅速理清了头绪。女人叫金茶,妻子苏羊的工作就是顶了她的角色。金茶是现任库工,昨天晚上撬了她的锁,今天她旧恨新仇,不依不饶。
桑平原全身的肌肉,在冷风和焦虑的双重袭击下,不安分地抖动起来。
“现在还剩下多少姜和多少糖?”桑平原强压怒火,不管怎么说,昨天晚上出库时没过秤这是他的疏忽。
“您不告诉我用了多少,我怎么能知道还剩多少?”金茶伶牙俐齿地反驳。
“你可以去秤!剩多少,算多少。不足部分,都是我用去了!”桑平原快刀斩乱麻。
“好。桑科长全揽了去,痛快!有支出,没收入,昨夜里的姜汤没卖出一分钱,成了施舍白送了。请问,这帐怎么下?”金茶穷追不舍。
桑平原一时语塞。现在不是共产主义,也不是原始共产主义,一分钱一分货,你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桑平原想不出对答的话。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水,他的心剧烈地焦躁起来。
“拿公家的钱,充什么大方!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叫大伙夸你,这点心思,当谁看不出来呀!”金茶假装自言自语,声音清晰得象新闻联播的播音员。
“他妈的!这么点球毛事,有什么好罗嗦的!该多少钱,算多少钱,我一个人付了!桑平原当二十年兵,转业费虽说不多,请全厂一人喝一碗姜汤,是足够了!”
桑平原肩搭西服,扬长而去。
何永胜拍拍金茶肥硕的后腰:“得了,走吧!我要是桑头,先兜头扇你一个大嘴巴,然后再给你付姜钱糖钱。”
金茶说:“我就知道他不敢!到底是当过兵!”
十一
一个副厂长,不就是个副团级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大架子!抵得上大军一个副司令的派头了,让人等这么长时间!
桑平原忿忿不平,脸上又不敢很现出颜色,控制着表情肌与心绪不一致,便很疲劳。
王副厂长召见他,自己又久不露面。
这里是副厂长办公室,高大宁静,尤其是那张写字台,宽阔如台球桌,显示出主人的日理万机与知识渊博。
桑平原等得不耐烦了。他是主管着二十一个小部门的万金油科长,接近一个市长的范畴。到处起火,四面楚歌,猝不及防,焦头烂额。他觉得自己象贴身穿着一套湿淋淋的裤褂,外面又罩着西服革履,其中的苦恼,只有自己知道。还有女儿的上学,这近乎乞讨…… 想到有求于厂,他不得不作出谦恭的样子。
王副厂长终于来了。中等发福,面孔滋润,微微显秃的鬓角……一切同电影中常见的厂矿干部形象没什么区别。他和蔼地微笑着,向桑平原伸出手来……突然,一个少年顽皮的面影在这张有些苍老的面庞上叠印起来,除去颔下的赘肉和眼角的皱纹,那眉骨、鼻梁、嘴角相互叠印,终于完全重合起来。
“王五一,原来是你呀!”桑平原象发现敌情,从喉咙里发出紧张而热烈的叫声。
“是我。没想到吧!军转办把你分来,我一看表上的名字,立刻就想到是你!”
两双男子汉的大手,洞穿二十年的时光,焊在了一起。
桑平原在感到喜悦的同时,沁出淡淡的苦涩:今非昔比了!
“坐吧。刚才有个外商来洽谈,让你久等了。”王副厂长半是道歉半是解释,桑平原却听出炫耀。
王五一沉浸在怀旧的气氛里:“小时候你还帮我做过题呢!你还记得不?”
桑平原当然记得,但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王五一有些失望:“那天在电话里,你听出我的声音没有?”他又问。
“没有。主要是没想到。分手的时候,咱们刚变声,现在可是真正的大老爷们了!”
“我本来想在电话里告诉你,让你也先高兴高兴,后来一想,还是咱们面谈吧。厂里现在没人知道你我原本是很好的同学。”
“咱们还成了地下工作者,单线联系喽?”桑平原不解。
“不是那个意思。地方上的人际关系要比部队复杂得多。你是国家规定安置的转业干部,我都是公事公办。可如果有人知道了,也许节外生枝,反而增添不必要的麻烦。”王五一沉思着说。
桑平原不得不佩服老同学考虑得周到。下车伊始,他已经感觉到了老百姓的复杂。军队虽然艰苦,却也纯净。安逸是很好的培养皿,人与人变得异常隔膜。
“习惯了吗?”王五一关切地问。
“不习惯。”桑平原坦率地回答。“我有时甚至想回到我的边防站去。我在那里呆了二十年,我把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撂在那里了。有一本什么科普读物上说过,人周身所有的细胞、皮肤,包括骨骼,每七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桑平原了。现在构成我身体的一切成份,都是部队给的,都是属于西部那块土地的。我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我总觉得它不承认我,我也接纳不了它。我没有了朋友、上级、下级,他们都远远地留在西部的边防线上了。我熟悉的一切,都脱离我而去,我不熟悉的一切。又强迫我接受它。我的妻子女儿,和我一样,不能适应这座城市,我们时时有一种外乡人的感觉,我活得很累很累,我们没有家,孩子无法上学我所从事的工作完全是陌生的……”桑平原的倾诉,象他的突然爆发一样,突然停止了。他感到了自己的软弱。自离开部队之后,他还从没有机会这样彻底地宣泄一下,但是这个对象并不理想——过去请教过自己数学题的同学,今天自己的顶头上司。
王五一镇静地倾听着桑平原的叙诉,眉宇间挂着浅淡的疲倦。正是这种疲倦,使他有了一种成熟的领导者的风度。
士别二日,当刮目相看。桑平原凛然想到,他们之间隔绝着二十年时间的崇山峻岭,便改变话题:“光顾得说我自己了。这么多年,你在做什么?”
王五一平静地说:“我一直在这里。”
“在这个厂子里?”桑平原讶然,这个厂子不算小,但相比一个青年男人的二十年生涯,它实在太狭窄了。
王五一轻轻点了点头:“先是当徒工。然后是当师傅。如果没有特殊的意外,就从这个厂里退休。当然,这其中也读过书,当过技术员,车间主任,但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步。”
桑平原愕然。他还从没想到过退休的事,他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自己的事业尚未开始。
“很平淡无奇。是吧?”王五一用茶缸盖拨动着泛起的茶叶,问道。“比起你们驰骋千里镇守边关,这种生活寡淡得如同白开水,不错,你艰苦过,可你也辉煌过。现在,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要纳入一种普通的生活了。这是人生的一大变迁,从绚烂归于平凡。”
桑平原沉默着,他还没有如此清晰地疏理过自己的思绪。从绚烂归于平凡,他精神上的支柱摇摇欲坠。每个人都有过付出,也都有过收获。这就是生活。就象那个曾经向他请教过数学题的差学生,如今是端坐在他对面的领导。
“先来谈谈你的家务事吧,以前是先治坡后治窝。咱们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先安家,后立业。你有什么困难?”
桑平原嗫嚅起来:“住房成问题……太阴暗了,又小……”他不习惯向组织叫苦。
王五一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就是那间房子,还经过了厂务会的研究。”
桑平原好心酸。
“厂里有专门文件规定,任何人不得住办公室。”桑平原刚要辩驳,王五一阻止了他: “你想说那不是办公室,是库房。对吧?性质是一样的,,厂里的房子都要竣工了,全厂工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这座楼。让你提前住了公房,就等于默许了将来新房子有你一把钥匙。你要体谅组织上的难处,你毕竟是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
桑平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他在感激的同时,也生出委屈:“我也不是光着屈服到厂里来的,转业干部有军委拨发的建房补助费。”
王五一笑起来,间或闪出少年时狡黠的影子:“物价腾涨,那点钱买不下你我之间这张写字台大的地皮。”
“可钱和钱不一样!”桑平原觉得自己心中很神圣的东西被亵渎了。
“钱和钱是一样的。现在,我们要为你承担巨大的压力。你不可能要求每个工人都具有高瞻远瞩的国防意识。”王五一冷漠地说。
桑平原沉重地垂下那颗骄傲的头。
“你女儿的上学问题解决了吗?”王五一问。
桑平原真是由衷地感激他,感激组织。这个棘手的问题,他正不知如何开口呢!美丽而聪明的女儿,成为他巨大的累赘。
“没有……”桑平原语无伦次,但总算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讲清楚了。
王五一倒很干脆:“这个问题,其实我们早想到了。每个接收转业干部的单位都知道,他们是接收下了一连串的难题。”
桑平原几乎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一下无法答复你,需要和方方面面研究。不过,我会尽快抓紧。还有其它问题吗?”
“没有了。没有了。”桑平原急忙表白。
“我倒有几件事要同你谈谈。”
桑平原象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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