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呀!吃饱肚,做起工作来有点力气。”
什么工作?不言而喻了罢,庄竞之在打哆嗦,本来有一点点食欲,立即化为乌有。
她的胃,甚而她的肠肠脏脏,都开始抽紧,像被人一下子执着不放,握得她痹痛。
“三婶,”竞之说,“他们会要我什么时候工作?”
“看情形吧,或许今晚,如果他们肯让你休息一天,那已是你的造化了。”
“不,不可以,三婶,我这几个月不能依他们!”
“几个月?”三婶笑了起来,那层已经皱了的面皮动荡起来,好像要甩出来似,“你说什么笑话?”
“三婶,我不可以接客,我……”
话还没说完,房间门就已经让人家打开了,走进了几个彪形大汉,包括了丧五、阿标、刀疤,还有一个穿菲律宾上装的黝黑得似地道的土著。
三婶一望是这几位,立即闷声不响,就从旁边闪了出去。
庄竞之瞪大眼望着来人,一种要接受宰割的恐惧感由心底升上脸来,使她的肌肉开始微微颤抖。
“一哥,是很好的一块料子!”丧五这样对那土著模样的人说。
“不错,等了足足一个月,也算道友九没有给我一些流货。”那一哥说。
然后俯身冲向竞之,拿手摸一摸她的脸说:
“先吃这顿粗饭,吃饱肚好好卖力,替我们赚了钱,多给你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
庄竞之昂起头来,硬压下恐惧,很坚决地说:
“什么都可以依你,但我有一个请求,作为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一哥笑,望向各人说,“这老九说有交换条件?”
各人都立时间轰然大笑起来。
阿标忙说:
“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滑稽的话,我们没有需要听你的交换条件。”
一哥止住了笑声,问庄竞之,说:
“好,就听听你的所谓交换条件,我对新鲜事物有一点点兴趣。”
庄竞之倒抽一口气,清清楚楚地说:
“这一年,我不接客,可以帮你们做其他任何艰苦的功夫,一年之后,悉随尊便。”
“为什么要等一年?”一哥问。
“你是不是等你的那个什么哥儿前来赎你救你?我就劝你不用等,等也是白等,男人没有一个有良心,我是男人,我可以向你保证。”
说这番话的是丧五,话一说完,几个男人又肆无忌惮地轰笑起来。
“不,我不是等他。”庄竞之说,“我等我的孩子,不是等孩子的父亲。”
“什么意思?”刀疤子问。
“我怀了孕,有了孩子,不可能在这段日子内为你们赚钱。”说着庄竞之跪了下去,“请原谅我,请体谅我,让我把孩子养了下来,一切都依你,我答应。我绝不是个轻言践诺的人,请相信我。”
房间内没有再笑了。
忽尔静谧一片,几个男人都只望着一哥,看他的反应。
庄竞之抬起头,她那哀怜的目光,投射到任何一个有正常心智人身上去,都会起到预期的作用。
谁会狠得下心去残害这个无助、孤独,而仍然挣扎求存的小美人?
只除了那些人面兽心、不可理喻的江湖恶棍,才会有例外。
何其不幸,站在庄竞之眼前的正正是这些人。
那一哥,闷声不响,伸手挽扶着庄竞之站起来,再猛地乘势把她拥到怀里去,紧紧地抱着,那张黑脸,差不多完全压到竞之的脸上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庄竞之非但措手不及,且也无能为力,她根本来不及颤抖,或作任何反应,已经听到唰的一声,衣服自背后撕裂,嘴唇被对方密密的封住。直至差不多透不过气来,窒息而死的前一秒,才被稍稍放开,听到一哥说:
“让我们几个来替你收拾残局,这种孩子生下来也是孽障。”
之后,竞之完全不可以挣扎,眼前一堆黑压压的,魔鬼似的脸孔,叫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每一下试图反抗的动作,都换回了暴力,连连不住的耳光,将她的头拼命撞向墙角,而撕裂她大腿似的一份痛楚,使她差一点就完全晕眩。
庄竞之知道什么事发生了!
他们用了世界上最惨无人道的方式为她堕这个胎。
一阵由子宫传到心上去的痉挛与收缩,痛得竞之眼泪直流。
一切都完蛋了!
恶棍魔鬼们有他们异常彻底的控制折服禁脔的方法,残忍、狠心、毒辣,然,有效。
庄竞之在整个被折磨、摧毁、蹂躏的过程中,她并没有麻木。肉体与心灵的极度痛楚,反而使她头脑清晰。她把这个有血有泪的烙印,留于心上,永不要它磨灭。
这一刻的侮辱与残暴,千亿万年、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她告诉自己,必须在今生就算这笔帐。
这笔帐,不能不算,一定要计得清清楚楚。
室内只余庄竞之一人微弱的呻吟声时,已是深夜。
两腿之间那一摊血,差不多已经干涸掉了,庄竞之木然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竞之的心一直清醒,她并没有死,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只要躯壳在被极度凌辱之后,一时间回复不了知觉,她只好等,一直躺着等。
直至有人再推开了门,有几个女声在她耳畔细语,再感觉到自己被搬离硬邦邦、冷冰冰的地上,抬到温柔的床上去。
人们似乎七手八脚地为她揩抹身子,再从新替她穿上衣服,为她盖上被,睡好,还灌她饮了一些流质物体。
竞之的灵魂似乎已经出了窍,巴巴的瞪着眼,从房中一个幽阴的角落里看着床上躺着直挺挺的自己,再不愿意回去跟臭皮囊二合为一了。
竞之想起了小芸的话:
“躯体并不重要,谁玷辱了你,你只视作被一大堆疯犬骚扰过就算,最重要是你的心。”
对,庄竞之想,我的心还是澄明、还是清晰、还是光洁、还是纯良的。
没有什么可怕,被摧残过的躯体再霉再败再残再腐再臭,都可以有翻身之日。
心不能变,志不能移,情不能屈。
仇不能不报。
庄竞之微微地在床上蠕动,已然苏醒过来,重投入生活之中去。
固然,生活是异常凄凉、艰苦的。
那种下三流妓女的生涯糟蹋了庄竞之这等人材。然,也就为此,客似云来,她才更加倍辛苦。
有一个客人,他叫阿郎,本身是开那种花车似公共小型载客车的,每个月省吃俭用,就为来跟庄竞之睡那一个半个小时。
有一天,未足一个月,阿郎又摸上门来。
庄竞之一见了他,就问:
“只两个星期没见你罢了,这个月的收入特别好?”
阿郎只是傻笑,道:
“我想念你。”
庄竞之特别为这句话而把自己的身体放松一点点,毕竟在这小屋子内进进出出的男人,从来没有一个会得对她说上如此一句体谅与宽容的话。
他们把庄竞之视作一头不需要感觉、不会有感触的雌性动物,一副供他们工余玩乐、不沾及半分情义的泄欲机器。
阿郎开心的咧着嘴笑。
临离开竞之的房间,他还拥抱着竞之一下,说:
“盼望以后还能来见你。”
“为什么不能来呢?”
“铤而走险,很难保得住明天!”阿郎这么答。
竞之想想,只好说:
“你开车小心一点,自然平安大吉。”
“九姑娘,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老九,就是这个名字。”
“我会记住,老九。”阿郎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我今天本来不应该来,但,难抑思念情绪。实在太辛苦了,就算换回一顿痛打,甚至掉了生命,也还好过一点,至少是为了一个如此好看的,叫老九的女人。”
竞之并没有太着意对方的这番话。
真是的,在这种即时交易,每天可以交易几十单生意的九流妓寨。会有嫖客对牢妓女讲这种脱离环境千百丈远的傻话,也就别理他算了。
阿郎走后还不到十分钟,街外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
竞之一边伸手扣好了衫钮,一边掀起窗帘偷看。天,就在后巷,阿标正指挥着一群手下,把阿郎团团围住,把他打得血流披面,七歪八倒,跌在地上不会爬起身来。
竞之慌忙冲下楼去,准备相救,就被看守着后门的丧五拦截着。
竞之急问:
“你们为什么打他?为什么?不要打他!立即停手。”
“为什么打他?”丧五冷笑,“只为他该死。”
“怎么该死?丧五,他是我的熟客。”竞之说。
“正正因为是长年大月的熟客,我们才让他先行快乐,才再结帐,谁知他口袋里原来半个子儿都没有,想赖?这种人不打死他,留来何用?”
天!竞之明白了。
一个嫖客就为了思念她过甚,还没有积蓄够钱就跑来了,他是明知冒着生命的危险跑来跟自己亲热的。
竞之摇撼着丧五的手: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你别胡闹!”丧五把竞之推到一边,不理她。
“不,丧五,叫他们停手,这样子打下去,会闹出人命来,请饶了他,我求你。”竞之喊。
“你求我?求我们成班兄弟缚紧肚皮,成全这急色鬼?笑话不笑话?”
“告诉一哥,我代他赔偿给你们。”竞之诚恳、决断地哀求。
“你?凭你?老九,你想一想,要几多年零用钱加起来才够还这笔数。”
竞之不管丧五,再一个箭步抢前,尝试要冲出大门去,丧五反手就把她拦着,连连几个清脆可闻的耳光,完全是一贯手势:
“最要打醒你这种无端端动了真情的婆娘,你越是对客人生了感情,越要把他处理掉而后快!”
话才刚刚说完,门口就出现阿标跟他的几个手下,竞之扑向阿标,大声嚷:
“来,来,打我,打我,别打他!”
“谁也不打,要打的已经打完!”阿标推开竞之,给丧五一个眼色,就走到屋里去。
丧五对竞之说:
“返回你睡房去吧!别再生事,否则连你都打死,到真要跟你的那个嫖客葬在一起时,知道不必如此冲动,就已经太迟了。”
竞之的眼瞪得老大。
就这么一阵子,已经解决掉一条生命。
这还是条为了见自己、亲近自己而丧失的生命。
竞之急步跑回房去,倒在床上哭起来。
是的,她绝少哭,为自己的凄怆,竞之已无眼泪,但为对她好、爱她的人,仍有很深很深的感情。
这是庄竞之最脆弱的地方。
从这件意外,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死门。
谁对她付予真挚的感情,才是掌握着她的命脉的。
谁个残害她、辜负她、出卖她、折磨她,统统不可以令她痛苦为难。
相反地,从苦痛之中,她得到力量,益发刚强、顽固、执着、坚定、倔强。她相信她会扭转乾坤,终有一日,她必然会。
流泪与伤心,只宜对那些为自己付出代价的人。
这以后,生活像一潭乌黑的死水,再没有枝节,再没有意外,再没有惊异。日过日,月过月,庄竞之在过着她地狱似的日子。
三'梁凤仪'
妓寨其实是设于马尼拉下九流地区,专做华人生意。菲律宾华裔甚多,尤其福建与潮州籍人士很久以前已开始来这海岛发展,与当地人成亲,一直繁衍至今。
当然是有人发迹而成该国的巨富,但还有大把流落异乡的异客,孑然一身,只不过餐揾餐食,家无隔宿之梁。唯其越贫困,越把身边仅有的一个余钱,放到他们可以应付的酒色财气上头。于是,以一哥为首的这班黑帮势力,经营两项偏门生意,就是开设妓寨与赌档。
一栋破旧至极的两层高木筑楼宇,锁住了九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日夜操作,以皮肉生涯养活着一大群地痞。
不是不可怜的事。
活着的女人,最恐怖的是那种永不会重见天日,以及对性事操作已然麻木,视自己躯体为一副机器的感觉。这对一些有灵性的女人而言,比嫖客施诸于妓女身上的形形式式变态折磨,还要难受。
跟庄竞之一同困在妓寨的其他八个人,分别以它们入寨的先后分配号码,作为称号,谁也不知道谁的真实姓名,谁也不晓得对方的来龙去脉,在有限的交往中,它们从不提过往的历史。
说到来往,庄竞之尤其很少有机会去跟她们碰头,理由是凄凉的,只因为庄竞之是九个人之中,最忙、接客最频密的一个。
一哥他们活像打算把庄竞之早早利用净尽,折磨至死就算数似。
其实,听三婶说,被卖到这种妓寨来的女人,活得过三两年,也就差不多了。
她最作兴竖起指头,说:
“数齐十只手指加十只脚趾,也凑不够数。”
然后她有拿手在颈上作势一抹:
“本事就在于全都有勇气、有办法把脖子往绳圈内一缩,了此残生。”
唯其她说着这些话时,木无表情,才更觉苍凉与无奈。
三婶又告诉竞之:
“还有,还有,一朝醒来,嘻嘻哈哈地乱笑,就这样疯掉了不计其数。”
听了三婶的复述,庄竞之宁可不断操作,直至疲累难受,昏睡得似死般,还有着安全感。
她太怕太怕午夜梦回,感怀身世,像很多很多在这栋房子内活过的女人般,一下子想不通,就寻短见。
庄竞之告诉自己,她不能死。
对她而言,睡得一眠不起似是从没有困难的。
因为肉体的操劳已至极限,切且庄竞之于心无愧。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庄竞之自小就在父亲的教育之下,身心都非常健康地成长。
庄父是高级知识分子,对于独女的德育尤其重视。竞之自小丧母,父兼母职,更是把全部心神都放在女儿的成人长进上头。竞之先天与后天都是个有教养与有灵气的人。
每一天醒来,竞之都立即跳下床去,尽快跑去洗个澡,让自己醒来,再从新投入她的工作之内。
她不要醒后疯掉,那比死还要痛苦。
这天,竞之早起,跑到楼下的浴室去。
那是整幢房子里唯一的浴室,用 木板间成几个间隔,专供妓女应用。
竞之每天洗澡,都非常使劲。把衣服脱光,她就闭上眼睛,拼命地拿着一条粗毛巾,把自己洗刷着,不停地洗刷着。
竞之似乎有一个心理作用,认为这样子可以把身体所沾染的污浊与凌辱,都洗刷干净。
哪怕是刷至白骨峨峨,也还是舒畅的。
竞之一直闭着眼睛,忽然有人推开她那间隔的木门,吓得竞之回转头来,睁开眼睛叫嚷:
“谁?”
“是我,老九!”
进来的是六姑娘,那个排行第六的妓女。
竞之吁一口气,说:
“是你!六姐。”
六姑娘瞪着竞之的身体发了一阵子呆。
“六姐!”竞之嚷,“六姐,有什么事吗?”
六姑娘实在是把人看得太尴尬了,竞之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只略为退了两步,表示了她些微的畏缩与惊骇。
“很好的身子。”六姑娘这样说,语调是感慨的。
“六姐?”竞之不明所以。
“怎么在这儿过了大半年,依然可以有这么无懈可击,连女人看到都晕眩的身子,简直是奇迹。”六姑娘说。
“六姐,你不也一样吗?”
“我?”六姑娘笑,笑得凄凉,笑得艰涩,“你要不要看一看?我只比你多捱了半年的苦,就完全变了型了,就快要走到尽头。到飞鸟尽的一天,我这把用钝了的弓就非收藏起来不可了。”
“那岂不更好,可以脱离困境。”
“你真是太天真了!”
庄竞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