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引进英资?”
魏千舫微微一愣,才说:
“任何人与国,到了利害的最后关头,只能站到自己认为最亲近的一方去作战,并无选择。”
庄竞之一时,不是不吃惊的。
本城之内,未见兵戎,实则上,已然烽烟四起,杀戮之声不绝了吗?
她以眼神相问,魏千舫则据实回报。
“比你所能想像的还要壁垒分明。英国人的自尊多少年来都建在日不落国的名号上,如今这个威名无可置疑地只能成为历史尘迹,他们不会毫无感觉。在位者,因着直接利益冲突,而感受更深,在野人士,刺激接收得比较迟缓而已。目前,要我在信任与不信任英资机构二者之中择一,决定是再明显不过了。”
“你不会后悔?”竞之只能这么问,她断不可以说:你不也算是英国人?
“不。我的抉择在于我是中国血缘极重的中国人。”魏千舫忽然感慨,自动地解释着:中国人跟英国人,在民族性上各有优劣,然而有一点,我很着重,却偏偏是英国人少有的。”
“那是什么?”竞之问。
“念旧怀远,感恩图报之心。不论中国人如何的不团结与自私,然而,我们是讲恩义的民族。竞之,请相信我,魏家在今日之所以能在中方人员跟前讲上两句话,是因为吾父有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参与。我在英国下议院也有联系及影响力,却是因为我在英国政治舞台上,肯拿出真金白银的支持,而并非为了我的身体内仍有百分之几彼得罗福家族的血液。”
至此,庄竞之对工程竞投,已经全心全意全神全力投入,再无丝毫的疑虑。
这一夜,杨慕天差不多是守着庄竞之回家来,把她拉到书房去,紧张地密谈。
“竞之,我需要你给我安排一项银行借贷?”
竞之望着杨慕天,问:
“天文数字?”
“只及你身家的百分之几,”杨慕天兴致勃勃地说,“你当然知道我手上剩余的资金并不算多。”
“这个多字肯定以亿为单位了。”
“可以这么说。”杨慕天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也不能算多吧!二亿,只周转一下,让我在股票市场上再显身手,是一门大生意。”
“正经生意?”
“绝对。”
“你知道我会答应?并且在不曾详问根由的情况下答应?”
“我肯定你会。”
竞之笑,微微点了头。
没有比收买起一个人来,更具胜利与英雄感。
庄竞之并没有拿杨慕天可以从她的救援之中受益的角度去审视整件事。
她只想,杨慕天曾背叛她,受到了至大的惩罚之后,仍然只得回到她身边,不,是蹲在她的脚下,仰仗她的庇荫。
只好比对臣属者的奖罚分明一样。
她的尊严不但可以从报复手段中保存下来,更得以在施予的行动上得以确立及表扬。
杨慕天也是洞悉她这个心理,才开这次口。
至于说他会不会再拿了钱,胡作非为?
庄竞之几乎肯定,杨慕天不会再以身试法。
曾经沧海,记忆犹新。有何必要,非重蹈覆辙不可?
至于在商场上对付谁,击败谁,庄竞之怎么管得了?
在业务发展上,他们分道扬镳,完全的不相干。
若说到用不用防范杨慕天借庄竞之之力害庄竞之?在今日,这是很不必要的举动了。
于是庄竞之在二亿的银行贷款上签了个人担保。
动笔之后,竞之心想,杨慕天到底不是一个便宜货。
这个感觉令她心情轻松。
在见着陆佐程时,她神态自若,连对方都感染得到,说:
“世事如棋局局新,你的故事已是尾声。我是非被撤职查办不可了。”
“佐程,如果在日后,我需要劳你大驾,调查杨慕天有无外遇,你会不会嫌弃工作过于烦琐?”
“酒楼规矩,净饮双计。要大师级人马处理芝麻绿豆的个案,请以巨额金钱,代替工作本身的挑战性。”
庄竞之大笑,道:
“你的阳光与海滩日子终于来到了!”
陆佐程挥挥手,做了一个鬼脸,说:
“哟,还有美女!”
“对,好好地放一个长假,再接新生意。”
“庄小姐,本城开始极多商家卷入政治旋涡,你如果将来要我调查政治消息,收费特廉。”
“因为工作刺激,满足感大之故。”
“可以这么说。”
“好,我会记住。”
陆佐程站起来,跟竞之握手。
“我已把你应得的花红直接放进你的户口之内,表示我的谢意。”
“庄小姐,你从来都大手笔。且考虑一下会不会跟着杨慕天,在伦敦股市上炒一手。”
庄竞之一怔,有兴趣地问:
“你知道他手上有了一笔巨款?”
陆佐程点头,说:
“在未接到你正式辞退我之前,我依然有责任深入了解他的一切。”
竞之问:
“大可买卖伦敦股票?”
“对,拼命地空出一只叫杜格连集团的股票。”
“杜格连集团?”庄竞之说,“你的消息是真?”
“当然,要不要看他通过那几间大证券行出货?”
庄竞之当然地信任陆佐程,她火速赶去把这消息告诉魏千舫。
“杜格连集团是不是机场非核心工程竞投的其中一个热门集团?”
“对。是我们最强劲的对手。杜格连集团纠集了英法两国的银行资金与技术,很志在必得。”
“他们的成数?”
“很难预测,机会是颇高的。不过,我们列出的条件实在太优厚,就算委员会内有偏袒杜格连集团的,也要提出足够的回绝我们的理由,以向各方面交代。”
“对,他们不能太明目张胆地把工程批判给条件绝对有利的英资集团,否则我可以引用舆论的力量,这是英国人最忌讳的,任何丑行都怕被公开。”
说了这话,庄竞之才发觉有点不对劲,怕魏千舫以为她在指桑骂槐。
魏千舫没有做声,他把眼转移到另外一个方向去。
庄竞之慌忙把话题带回轨道,说:
“我刚要告诉你,在最后的招标书内,他们加多了一项声明,就是对延误工程的罚款问题,表示极大的关注。换言之,要竞投机构主动提出担保,如果超时完成计划,要负担赔偿数目,这个我们需要商议拟订。”
魏千舫想一想,问:
“竞之,你介意向杨慕天探听一下,为什么他胆敢大手地空出杜格连集团的股票吗?这其中的资料对我们可能很有用。”
庄竞之点头。
在没有跟杨慕天谈起此事之前,庄竞之摇了一个电话给陆佐程,说:“佐程,可否代我调查多一些有关杨慕天的行踪?”
“真的是净饮相计,你怀疑他有艳遇?不可能的事吧,谁能与你匹敌?”
“我是认真的。我要知道他近这些日子来,跟什么人亲密来往,有何商业活动?”
“我一直详细地把有关资料写在他的行踪档案之内,庄小姐,你在前些日子丧失了调查杨慕天的兴趣而已。”
“请简单地给我报道。”
“杨慕天自出狱之后,不知如何搭通了天地线,跟香港政府内的一位极高级的原籍英国官员莫彬士很有联系。对方成了他的股票经纪行客户,当然是以一个离岸公司为挂名户口,把炒卖股票的利益老早调离本城。这最近赚得非常精彩的两次是在美联银行出事之前,他们大量出售银行股,又在中英双方在机场达成协议之前,疯狂扫进蓝筹与二三线股,即是全面看好。没有十足证据认为是有内幕利好或利淡消息,但是,这个可能性是很高了。否则,莫彬士夫人上礼拜回英国去以她父亲名义买下了在咸士达区的一幢平房,在于她丈夫未把公务员退休金拿到手之前,未免跷蹊。”
“慕天还有没有其他雷厉发展的业务?”
“没有。只守着他的股票经纪行,替自己及几个仍然信任他的大客做买卖。”
对于陆佐程这番话,庄竞之上了心。
当她跟杨慕天说话时,也就直接了当得多。她问:
“你有内幕消息都不给我关照一声,管自分肥。”
杨慕天一怔,说:
“既然有此一说,证明你的消息不比我迟缓,又何用我照顾了?”
“知道时已经事过境迁,你这等人已袋袋平安。”
“竞之,今时不同往日,我不会把我知道的讯息告诉你,要赌,我自己下注。瓜田李下,还是避嫌的好。”杨慕天忽然情深款款地握着竞之的手,说:“我不要冒任何可能失去你的恶险,何必?”
竞之笑:
“我还会认为你敢存心陷害,向我提供市场上的假消息?”
“不是这个问题,万一我听回来的消息的确有变卦,害你损失了,我如何解释自己的清白。”
“诚意,诚意是最无敌的,看得出来。”
“但愿如此。”
“告诉我,慕天,谁鼓励你先行抢购杜格连集团的股票,这最近又慌忙抛出?”
杨慕天略一迟疑,才答:
“我在英国有很亲密的股票经纪行朋友,他们有消息。”
庄竞之双手搭住杨慕天的双肩,把他扳过来,说:
“慕天,请望住我。”
“我不正在望着你吗?今夜,你尤其美丽。”
“人家说,凝望着对方的瞳眸,你就不能说谎,否则,会被看穿。”竞之很严肃地说,“我看得出来,慕天,你并不老实。”
“不,我抗议,我否认,今夜你的确美丽。”
“不是指这句话。”
“那指什么?”
“你知道我指什么?”
“竞之,我从没有问过你业务上的各种联系,且我答应过不从我口里说出关键性的人物与情况。”
“不用你说,只听我讲就行。”
杨慕天没有做声。
“在于九七的过渡期内,见尽了各种世纪末的嘴脸,有些人恋栈于英国人的庇荫,依然在不计后果地做着狐假虎威之事。这些事所得回的代价有多种,其中一种是仗着特殊的地位,在官府内可以探悉特别消息,利用在商务上头,揾最后这几年的急钱。我听说莫彬士就是其中一位,你跟他近期来往极密,且他是你的股票行客户。这些天来,你忽然地从秘密购入杜格连集团的股票,改而为拼命出货,是因为杜格连集团对有关非核心机场工程的竞投,有变志的消息,原以为得到了庞大的兴筑和约,会刺激股票上升,谁知其中有变,等下宣布花落谁家时,股票必然狂泻,故此你作此部署?”
“竞之,”杨慕天看牢庄竞之说,“你曾说过取诸社会用诸社会,我当时以为你并不认真,没想到你是坐言起行,若由建设香港未来的工程始,我就要恭喜你了。”
说罢,把竞之拥入怀中,连连地拍着她那线条极之优美的背,像鼓励一个做好了功课的孩子一样。
当魏千舫与庄竞之会同了环宇银行以及美国欧文集团代表开最后一次会议,讨论政府临时加上的那一项招标条件时,个人都因庄竞之的态度乐观而显得轻松。
庄竞之说:
“相信政府这最后一招,无异于竞投有线电视时的外间传说,为了要让原本的热马退出,而加设障碍赛。那就是说,超越承建期仍未完工的赔偿条款,我们不用过于忧心设计,估量杜格连集团提出的都会是低微的数目,无足挂齿。”
欧文集团的代表说:
“输入劳工仍然是个极具争议的问题,如果有戏剧性的转变,这会是承建工程完成快慢的一个影响因素。且在九七年前或会有很多预计不到的情况发生,我们如果胜券在握,就不必提出太优越的赔偿条件,太堵塞自己的后路。”
连环宇银行的代表亦赞成此法,余下来的魏千舫,本还有些犹疑,直至看到庄竞之明亮而闪着自信的光芒,终于点了头。
一切都似乎进行顺利,水到渠成。
只在竞投前两三天的一个深夜,庄竞之接到魏千舫的电话,语调是急噪的,说:
“竞之,方便在这个时候见我一面吗?”
庄竞之知道是要紧事,因而道:
“家里没有闲人,这个星期杨慕天到英国公干去。”
“天!”那一头有着个轻呼,才再说,“我马上来!”
魏千舫的脸色并不好看,连竞之递给他的香茶,都无心饮用,还未坐定下来,就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伦敦股市的走势?”
竞之看看表,问:
“今天的行情怎么样?”
“杜格连一直缓缓攀升,今日的升幅更是显著。”
“这表示什么?”
“股份先由坚挺而走软,然后又再缓缓上扬,这可能表示有大庄家在造市。即是故意大手出货,使股份吹淡,才能更大手地趁低吸纳,到持有的股数增加之后,配合好消息的发放,股份标升,便赚个盆满钵满。”
“你说有好消息发放?”
魏千舫点头:
“我们可能中计了。”
“不可能。”庄竞之惊叫。
“竞之,杨慕天并不可信,他可能不只是替莫彬士利用消息投资那么简单。他是加入了莫氏那个企图在过渡期操纵香港,从中套取巨利的集团,更乘机报你一箭之仇。”
“我不明白。”庄竞之挣扎地说。
“杜格连集团从未考虑过要放弃工程,只不过制造烟幕,使我们在赔偿条款上放松,他们就机可乘,让选择杜格连集团的人可以有漂亮藉口向香港人交代。”
“如果他们得到承建权,香港人要多花很多很多很多冤枉钱在工程之上。”
“对,而这些钱是我们那可爱可敬的廉政公署以及商业罪案调查科,名正言顺可以撒手不管的。”魏千舫苦笑。
“千舫!”庄竞之轻喊,让魏千舫捉住了她的手,说,“请告诉我,这只是你的过虑。”
“但愿如此。”
竞之的忧疑是双重的,不单为本城的利益,更为自己的尊严。如果杜格连集团赢了此仗,不只是英资机构的笑逐颜开,最开心的怕是杨慕天,他原来仍是在跟她角力,算那笔旧帐。
这一次,表面上或者庄竞之摔的一跤不如年前杨慕天的一跤那么重,但仍是如假包换的一场败仗。
两天以来,寝食难安。
伦敦交易所传来的都是杜格连集团股份节节上升的消息,听得庄竞之心胆俱裂。
她终于忍不住找陆佐程。
竟也遍寻不获。
平时,陆佐程一接到她的呼唤,就会在第一时间回应,不知他是不是急不及待的跑去享受阳光、海滩与美女了。
竞之实在急噪,直到电话铃声响起,传来陆佐程的声音,她才吁一口气,说:
“你在哪儿?”
“机场!”
“果真度假去了。”
“不,是退休去了。”
“什么?”
“我向你告辞。”
“佐程,我还需要你为我调查一件事。”
“不用调查,明天自会宣布结果。”
“你说什么?”
“对不起,庄小姐,你待我很好。但我曾对你坦言过,任何人都会被收买,只在乎那个价。我是真的太想念阳光海滩与美女,太愿意长住温柔之乡。颠扑半生,谁都疲累了,杨慕天太洞悉这个人性的弱点……”
庄竞之的手放软,电话缓缓地跌下来。
用不着等到明天政府正式公布,更用不着等到魏千舫来报讯,庄竞之已经知晓一切。
夜,深沉,而寒峭。
在竞天楼头的花园之内,魏千舫与庄竞之一直无言相对。刚才的电视新闻内,政府发言人已对传媒解释:
“要确保工程在限期内完成至为重要,这是中英双方最关切的一点,更是港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