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直是信心十足。天下间最坏的浪子,被父母毒打惩戒完之后,依样会互相抱头痛哭,重聚天伦。为什么?因为潜藏于骨肉之间的亲情挚爱太深,无法可以分离。
他跟庄竞之就是如此,天生他俩有同生共死,爱恨交织的关系。谁都逃不了。
对于庄竞之,不能用一般纠缠的方式,匍匐在她裙脚之下,痛哭失声,追悔前事,以祈她会回顾,伸手相扶。
好强的女人,喜欢接受挑战。
庄竞之却是强者之最。
她好比一匹野性难驯的骏马,必须以特技,以严峻的策骑手法,令她疲累,令她折服,才会温驯下来,承认她此生此世的主人。
杨慕天觉得未来的岁月终竟是光明的、胜利的。
他期盼着收成的一天来临,实实在在的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目前,一定得循计划进攻下去。
不久将来,庄竞之就会面临围困,自觉众叛亲离。
竞之在翌日飞赴纽约。
无可否认,跟杨慕天见过面之后,证实了对方已经宣战,是令她不寒而栗的。
不是为了怕输,也是为了怕输。
她知道自己的致命伤。
她的复仇,是暗藏圈套,引杨慕天上钩。
杨慕天的还击,却是明刀明枪,看准她的死门出手钳制。
二者比较起来,杨慕天的飞扬跋扈,有恃无恐,反而令他显示了一种王者的霸气,发挥无尽的吸引力。这个发现,令庄竞之心碎神伤,羞愧莫名。
天下间之所以有负义忘情、为非作歹之事,怕只为局中有人执迷不悟,不能自已。
她,庄竞之,敏慧灵巧,又复刚劲正直,尝尽了天下咸苦、捱透了人间惨痛之后,依然在儿女私情爱欲之上,分不清方向正邪,自投罗网,自掘坟墓。
不,不,庄竞之挣扎,她要自迷途中寻找出路,要在浓雾里极目而视,弄清视野。不可以再与虎同眠,自甘作践。
不要再跟魔鬼谈恋爱、讲将来。
庄竞之决定打醒十二个精神,应付一切。
抵纽约后,立即赶往曼哈顿区内的办公室去。
若翰哭丧着脸,请示她如何收拾残局。
麦基是有全权处理公司的投资决策的,他差不多倾尽自己职权之内所可挪动的,抛空股票,在于股价凌厉上升、一片旺市的景象之时,这种近乎盲目的,不可理解的错误方针,除了使同僚吃惊之外,并无善策对付。
直至麦基约克失踪,才令副手自极度错愕之中惊醒,立即报告请示。
为时已晚了!
庄竞之在这一役上损失惨重,还不可以不安慰若翰:
“我既是把自由权利交给麦基,他出了错,我总要负责。若翰,你计算一下损失的总额,我通知纽约银行以现款拨回充数。”
“数目将可能是整条华尔街受薪阶级者的全年薪金总和,或更多。”
庄竞之拍着颓丧的若翰的肩膊,说:
“放心,我付得起。”
“但愿只此一次。”
这句无心的答话,令竞之惊觉。
如果一波未完,一波又起,她能够奔波得几多,补救得几多?
这是不是杨慕天的刻意干扰,故意四面包抄,终而至令她失意疲累,无法不向他再度俯首称降?
“庄小姐,我们公司以后将作什么安排?”
“以后,就得拜托你代替麦基了,你会效劳吗?”
若翰喜不自禁,忙道:
“多谢栽培,自当效忠。”
庄竞之凝望着眼前的这个年青美国人,没由来,心上又生了疑虑。
什么时候,他今日的忠节又会变成咎戾?也就是说,杨慕天不住收买她的臣属,无有已时。害事的麦基之后,一样可以有害事的若翰。她不住的调兵遣将,他则不住的出钱收买。要超越常规地笼络手下,总非长久及可行善策。
当陆佐程跟庄竞之在世界贸易中心顶楼饮下午茶时,彼此的神情肃穆。
陆佐程盖上了他的档案簿,淡淡地说:
“麦基约克在夏威夷的户口,最近存入的一大笔款项,数目跟杨慕天日前所开的一张支票,银码相同。这是我掌握到的其中一项资料。还有……”
“不用了,证据已经很足够。”庄竞之叹一口气,“世界上没有收买不到的人心,全在乎你出的金钱是否足够。麦基约克跟赵先生和我做事多年了,宾主一场,还是以这种令人惆怅的方式落幕。”
“庄小姐,以后的应付及补救办法比感慨重要,你应该明白。”
“我怕大限难逃。”
“人的意志力非比寻常,绝对能反败为胜。”
“说得对,佐程!”
庄竞之不能向陆佐程解释,在听了杨慕天的那番宣战宣言之后,她的意志力已空前的薄弱起来。
“你会留守纽约多久?”陆佐程问。
“看情形与需要吧!”庄竞之有点犹疑:“我在想,应否像在菲岛一样,跟本地的势力头头打个招呼,看看他们的反应,还是应该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这问题呢,陆佐程就不好答了。庄竞之雄才大略,她是个并不简单的女人,自有其独特的主张,旁人休得妄议。她问出口来的一句话,也不过是属于心口相同的一种而已。何况,内中的复杂情势,不是陆佐程所能了解的,一直以来他的责任只是为庄竞之调查详尽且准确的资料。
于是陆佐程答:
“有什么进一步的调查工作,我可以做,以便帮你作出决定?”
庄竞之想了想,答:
“设法帮我了解一下现今美国对菲律宾的态度,与他们对现政府的支持态度,还有,对旧日政权是采取一种穷追猛打的方式,抑或只做足表面功夫,而实在是放对方一马?”
陆佐程点头会意。
“我待你的调查有了结果,才离开纽约。”
这种调查当然是费时的,与此同时,庄竞之另外做了一项测试的功夫。
她去拜会纽约市的最大物业买卖行主持人积臣柏图,跟他说:
“我在第五街的那两幢物业,有意脱手,想交拖你办,愿意接这单生意吗?”
柏图差不多要拥吻庄竞之,她的这句话,代表了把一张巨额支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一定效劳,为你卖到个好价。现今纽约市的优质商号物业正惹起了世界各地富豪的留意,无不垂涎三尺。可是愿意出让的并不多,苦无货色供应,正在徒呼奈何!难得你肯割爱。”
“然则,你看纽约的第五街的这两幢物业,是否仍有保留在手的价值?”
“当然是价值不菲。留住曼哈顿区内的贵格房产,是肯定保值的。那儿的地已经没有一英寸剩下来可供发展了。只是,如果你另有别用,就趁如今是卖家市场放出去为上算。”
庄竞之笑,对方到底是得体的生意人,催促她卖出物业。但又不表现过分猴急的态度,这更使人信服。
“那就拜托你了。”
“有没有底价?”
“价高者得,从来如是。”
“我们就做估值功夫,再以那个价格加多百分之二十为底线。”之后,柏图立即补充,“当然,买家出了价,我们还是让你好好考虑过,认为满意了,才作准。”
庄竞之说:
“我希望尽快赶回香港去,有点事要办,故此,能在短期内有初步反应,令我有所预算,我是高兴的。”
“不难,我们手上已有多个买家,一直表示对第五街的物业有兴趣。我立即着手跟他们联络。”
庄竞之部署好了一切,只能静候着事态的发展。
她在纽约的寓所有两处。一处是位于长岛的一座别墅平房,占地十亩,自设网球场、泳池、热带植物温室,房子本身有二十个房间。那是赵善鸿殁后,由她自置的,购自一位美国大亨庄生加力。只为当年加力家族因为投资大西洋城地皮及赌场失败,要出让这幢巨宅。市场人士深知加力在水深火热之中,故而乘机压价。物业同样是交给积臣柏图的物业买卖行出售,柏图当年把这个消息告诉庄竞之,说:
“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可以如是低价入货,已有几位财团出这价格。如果你肯高出百分之二至五,一定得心应手,就是高出这百分之二的价钱,依然是跳楼货。”
庄竞之听罢,悠然地答:
“那我就出多百分之三十的价钱承购好了,依你的估值数字计算,我仍然是以一个相宜的价钱把房子买下来,是不是?”
柏图震惊地答:
“是,是。然,并不须要出到这么高价,加力家族已会答应出让,他们实在非常拮据。”
“我们中国人做事有一套法则,对已是临危不乱,对人也不乘人之危。就以我愿意出的价钱成交好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庄竞之经历的大风浪至多至巨。她愿意为自己多积阴德,多留后路。买到了这所巨宅之后,她其实甚少入住。主要是自长岛驱车到纽约曼哈顿区,差不多要一小时多的车程,她每到纽约来,都要处理公事,懒得每日颠来扑去。况且,长岛的房子太大太静,独居是徒惹落寞,何必呢?故而,只有在举行家宴,招呼朋友到长岛度周末时,才会光顾这间别墅。平日,庄竞之派了她初到纽约来就跟在身边服侍她的罗娜留守,当一家的管事。
年前,当庄竞之自纽约回香港对付杨慕天之前,她着下属另外补了地价,在那十亩土地上,另外划出了大约半亩土地,兴建了一所现代式平房,送给阮小芸。
之所以没有让小芸入住巨宅,不是庄竞之吝啬,而是她的设想周到。
巨宅太具备侯门的格局与气势,一入侯门深似海。谁个在那儿当女主人,都难以过常人生活。一个女人的至大幸福莫如丰衣足食,而又有一段正常的婚姻。对于前者,庄竞之对阮小芸尽了照顾责任,绝不成问题。至于后者,那就得看小芸的机缘了。把她放在深院大宅跟常人生活环境距离过远,无疑是减缩了她的机会、折损了她的缘分。
加上,庄竞之补了地价,分割出来的这块土地与屋子,可以完整地属于阮小芸名下所有,更见诚意。此举连金紫琴都认为是相当妥善的。
平日竞之多住在曼哈顿区最豪华的一幢公寓大厦顶楼,一个复式单位内。这种位处世界金融中心心脏地带的三千多英尺华厦单位,且先别说它的时值,单是每月要交付的大厦管理费,就是五千多美元,相等于中上人家每月的家庭总收入。
庄竞之这天,特意驱车回长岛去。
她是抱着战战兢兢的心情,重回故宅的。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一次极大的挑战,她要向另一位平生的知己与恩人解释清楚这最近所发生的误会。如何令阮小芸明白及相信自己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以致令她的父亲入狱,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到底骨肉情深。小芸没法子会想像得到,这是杨慕天抢先一步的围困庄竞之的方法。聪敏有如庄竞之,也未能估量得到杨慕天所发动的攻心之计,何况是局外人?庄竞之的座驾直趋长岛,在转入了通往庄氏大宅的私家路前,竞之嘱咐司机,先绕道到阮小芸的家里去。
那是一幢由著名设计师设计的两层高平房,在这上头,不只盛载了设计师的心血,且也有庄竞之无尽的深情。
只有恩怨分明,才令她安乐,觉得不枉为人。
庄竞之下了车,步上屋前台阶,伸手按铃。
她不大敢想像小芸等下跟自己相见,面对面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以小芸梗直的个性,她可能会一见了庄竞之,就毫不客气地赶她走。然,到底人是亲身来了,在小芸跟前出现,已是极有分量的一个明白表示。
于心有愧的人,并不容易亮相求饶。
庄竞之希望阮小芸会明白这番道理,而让她好好地解释。
按了门铃。
候着回应。
好比一个被冤枉了的人,站在法庭内静候陪审员的审判般难受。
不能说庄竞之曾有过类同的感觉。
当她几年前设计,以利诱使杨慕天跟她同犯下商业讹骗罪案,再自首把杨慕天绳之于法,站在法庭上,静候法官判罪时,庄竞之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安详的。因为对她,这并非冤枉。
现今,不同。
门始终关着,没有回应。庄竞之再候了一阵子,才醒起可能阮小芸外出了。这到底是中午时分。
她回头着司机以汽车电话摇到小芸屋子里去。司机回答:“没有人接听!”
啊,那就是外出未返了,空跑一场,势必要延期才宣判她这段友谊的结果了。
庄竞之只好先回大宅去。罗娜以惊骇不安的眼光迎迓她的女主人。庄竞之把她抱了一抱,说:
“不见面很久了,罗娜,你可好?”
“好,好,谢谢!”罗娜急忙回答着,头却垂了下去。
“怎么了?罗娜!”庄竞之问,伸手托起罗娜的脸,竟发觉她神色慌张的双眼,闪着泪光。
“什么事?罗娜!”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紧张。”
“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你放心,一切都很好!”庄竞之挽住了罗娜的臂弯,一直往自己的睡房走。
“告诉我,罗娜,今儿个晚上,你给我预备些什么好吃的,让我饱餐一顿?你知道,我从来不用减肥。”
从前,每当庄竞之回到纽约来,罗娜一定为她预备各式美食。有时,竞之太忙,并不打算入长岛的话,罗娜会弄好了点心糕饼,送出曼哈顿区去,或干脆自行到城里小住几天,亲身照顾竞之的起居。罗娜一直是庄竞之的忠仆。
然,今次,情况稍稍有异。罗娜竟忍不住哭泣起来。庄竞之原以为这是种本能的喜极而泣的反应,因为主仆二人久别重逢,她到底算是出狱了。
“罗娜,我不是已经回到你身边了吗?”
“不,不,小姐,我们就要分离了。”
“什么?”
“小姐,请原谅,我怕,实在怕。”
“怕?怕什么?”
罗娜还是在哭,她肥胖的身躯而微微的抖动着,分明是惊惶失措,难以自控。
“告诉我,罗娜,你怕什么?告诉我!”庄竞之在急噪之下,语气变得严肃,带点命令式的意味,果然有权威感,使对方一下子怔住,不得不作出回应:
“怕有什么我无法抵挡的事会降临到我头上来?”
“什么?”竞之完全不明白。
“我不要出卖你,小姐,我真的不要,我宁愿走。求你准许我辞职,回墨西哥去。”
事态显然是严重的。庄竞之双手紧握着罗娜的手臂,帮助她静下来,说:
“罗娜,你快给我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有什么事发生了?说,快说!”
“小姐,有人来收买我,给我很多很多钱,要我收受那些钱,却不肯告诉我,究竟要我做些什么事。”
不是不惶恐的,开了价,却不把职责说个明明白白,这更使当事人不知所措。怪不得罗娜。
“谁来收买你?”
“罗拔,是罗拔把我寻着了带给我的口讯!”
“谁是罗拔?”
“他是我表侄,从墨西哥,我们出生的那个城镇到纽约来,把我寻着了。罗拔一向不务正业,他认识的都是不三不四的江湖浪人。”
“他怎么说?”
“他说:‘表姑姑,下星期一,你的银行户口就会多了很多个零,无端端地发达了。连我都因为要给你带这个口讯,而捞一点小财。以后你得多多照顾我们才成。’我吓得半死,嚷:‘我不要这种不义之财。我不要,我不要!’可是罗拔说:‘他们并没有要求你做什么,只嘱咐我告诉你,你发达了,以后得更殷勤地服侍着庄小姐就成!’天,小姐,这是什么?天下间会有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