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动用到赵善鸿的威名。”
“他如果人人买帐,就不会坐到如今登山一呼,天下应诺的至尊地步。”
“要怎样才能使他甘于站到我们一边去?”
“在你的而且确山穷水尽之时。”
“他的名字?”
“写在我的遗嘱之上。”
庄竞之吁长长一口气,试探着说:
“是不是人在中东?”
“不是。”
赵善鸿笑,他当然明白什么导致竞之的这个推测,因为他跟中东有商业来往。而菲岛与中东之间的生意,除表面上的建筑材料化工供应之外,其余是他和中东油王古斯巴的有关国防和军火上的安排。庄竞之只从集团纪录上知道赵氏在中东的盈利,她当然不会洞悉正常生意之外的一切。赵善鸿乘机提出:
“对于中东的生意,没有我在旁兼顾,谁也做不来,适宜早早跟古斯巴作个了断,他并不是个难缠的家伙,相当爽快,尤其不会留难你。”
“为什么?”
赵善鸿疲累地扯动嘴角,笑得别饶意义,道:
“古斯巴最尊重漂亮的女人。”
庄竞之微微一愣。
“放心,他是个公正的商人,你也有绝对的自主权,任何时候,你都安全。”
庄竞之有点不好意思,她的心思扯得太远,引起了无端的尴尬,只好立即把话题带回重要的讨论上:
“那人不在中东,究竟在哪儿?”
“香港。”
“香港?”
“恩,该地卧虎藏龙,别小瞧了它。”
“为什么不能透露他的名字?”
“他是救急用的一股灵丹妙药,用早了,不会见到起死回生的作用,那又何必浪费。”赵善鸿说,“记着,求神拜佛,也必在人力的确无法胜天之时,才会显得他显灵显圣。人必须先行第一着,尽力之后仍有险境,拖庇于他,无可厚非,知道吗?”
竞之点头。
“今天我们谈得很多,竞之,我有点疲倦了。”
“我陪你回房去躺一躺,才吃晚饭好吗?”
“不,别走开,陪我看到夕阳西下,才回去。”赵善鸿坚持。
竞之默默地坐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臂弯,不语,似有无尽的不舍似。
晚霞在天边随风追逐,如许的美艳动人,如许的如画如诗。漂亮的眼前情景影响着人的心绪,竞之惘然。
“你想起了谁?”赵善鸿放眼望着浮动的彩霞,说着这话。
竞之没有答。
“你的那一位现在哪儿?做着些什么事?你知道吗?”赵善鸿竟这么问。
他知道庄竞之心中始终有他。
竞之轻声地答:
“不知道。”
“恩,放心,你很快就会知道一切。我看到你久候的机缘,已由远而至。”
庄竞之望向赵善鸿,发觉他干枯的脸庞上抹有一层豁出去的亮光,予人一种豁达、洒脱、不拘泥、不计较、不留恋的感觉。
很难分辨这种感觉是属悲,抑或属喜,属惆怅,抑或属舒畅?
竞之看得呆了。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甚而爱慕你?我重复,因为我的一生之中,除吾妻之外,只有在你身上,我看到自己的慷慨,只有对你,我才是施予,明知回报不足,而依然甘于奉赠我之所有,为着你个人的愉快与幸福。”
赵善鸿回头望住竞之的眼神,流露着盛载不下的感动情绪,说:
“施比受有福,可惜我知得太迟。”
“不,不迟,不迟。”竞之蹲在他的身旁说:“我会回报你,我会照顾祖荫。”
赵善鸿拍着她的手,说:
“多谢你。请你好好照顾祖荫,他是吾妻的心肝与血脉,我极爱她,因而更爱祖荫。以我曾种下的罪孽,有今日的结果,祖荫又能活下去,已是上天宽容的对待。”
庄竞之吓一大跳,嚷:
“你言重了!”
“竞之,赵氏王国在你手上时,须要净化,除了把资金引退之外,远离菲岛,重建基地于美国,谨记。”
竞之点头。
赵善鸿这才表示放心,闭上了眼,说:
“推我回去吧,我实在累。”
近这三日,赵善鸿的精神由极度亢奋,说很多很多话,到忽然之间疲态毕露,令群医有点惶恐。
杜普林教授对竞之说:
“他的病情一直反复。”
“他像是慢慢好起来似。”
“要完全康复的话,只盼他的病如其人,屡创奇迹。”
然,奇迹终究没有在赵善鸿的健康上出现。
这一日,庄竞之如常的在黄昏时候赶回医院来,远远地遥望后花园,只见赵善鸿坐在轮椅上看落日两个护士在一旁的太阳底下,为他整理要服的针药以及要用的茶点。
一切如常。
庄竞之走上前去,依旧蹲下来,以她那个惯常的姿态伏在赵善鸿的膝上,柔声地说:
“我回来了!”
过往,赵善鸿必伸出他那如柴的瘦手,抚扫着竞之的头发,然后再缓缓地开始了他们二人当天的对话。
可是,今天没有。
赵善鸿一动也不动,由着竞之眷恋地伏着以一种完全的静态,接收对方的温柔慰问。
“善鸿!”
竞之再叫了一声,才抬起头来看赵善鸿。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表情。
竞之缓缓地站起来,伸手抚摸他的额,大片清凉,再顺势把手往下移,很自然的接触到他的眼皮。
竞之帮助他,瞑目。
一代华籍菲岛大亨逝世。
“在菲律宾上演的折子戏,至此要谢幕了。”庄竞之这样说。
分别倚着墙、拖着腮、抱着膝,静听着这个故事的狱中两个女囚,情绪完全投入在庄竞之的追忆之内。
没有比这些情节再动人、曲折、扑朔迷离。
而这只不过是上集剧情的大半截。
好戏当然还在后头,还在庄竞之出狱之后。
“我把菲岛的资产逐一撤走之后,将王国的遥控机关设于纽约,开始再那儿长居,并同时攻读硕士学位。”庄竞之,没有等两位女囚回过神来,就主动再把故事的尾声继续讲下去。
的确,赵善鸿死后,把全部产业,分为两份,百分之三十归庄竞之,百分之七十属赵氏孤儿祖荫。
大部分的产业虽属于赵祖荫,但遗嘱上规定,由庄竞之看管,直至祖荫满二十五岁为止。
庄竞之接手处理庞大的赵氏王国,对她来说是一个相当艰苦的挑战。
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庄竞之的聪慧与毅力已是一张皇牌,此外,赵善鸿把另外一张皇牌留给她。
遗嘱内有一个特别的安排,赵氏在菲律宾的所有矿藏收入,全数拨归一个永久基金,基金每年的受惠名单,由赵氏家族的继承人拟定。换言之,在赵祖荫满二十五岁之前,只控制在庄竞之一人手上。庄竞之认定谁对赵氏有贡献、有帮助,就可以提名让他们领取基金的利息及分到一部分拨出来的现款奖金,这些利息与奖金数目之庞大,令人咋舌。
这个安排,当然对菲岛某些有力量维护赵家产业的官员,与赵氏企业内的行政要员,起控制收买作用。与其辛苦经营,以非法手段扰乱庄竞之的接管工作,例不如顺理成章,辅助她把王国的改组与营运纳入轨道,一样能把利益争取到手。
且因为要成为基金当年的受益人,有关人等更能起到互相制衡与监管的作用。这无疑是使庄竞之如虎添翼。
赵善鸿想得相当周到,接管赵家事业,最有危机的只不过是首几年。一旦站稳了脚阵,把基础的大部分迁册离开菲岛,以及把剩下来的不动产巩固根基,承认了新主人,以后下来就不会再发生问题了。
这是给庄竞之至大的保障。
每当庄竞之静下来,细数赵善鸿的各种部署与安排,她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善鸿最利害之处就是他能体会人性的弱点,加以调度制衡,凡事向前预测三步,将身边所有的可能破坏力量加以控制,而又将其建设性的潜质发挥净尽。对比之下,会产生极多的保障与盈余。
这个招数,庄竞之谨记在心。赵善鸿虽死,然,仍似活在庄竞之身边,有极多意想不到的安排,帮助着她把生活纳入正轨、辅助她将事业发展畅顺。
尤其令庄竞之惊骇的是一项赵善鸿为她早作的安排。
这天,在赵氏大楼,出现了一位华人访客,她求见庄竞之,名字是陆佐程。
庄竞之并不认识这个人,秘书说:
“这位先生说,他是受雇于赵善鸿先生,为他服务的,现今赵先生去世,不知道是否要把服务终止,还是改为向庄小姐报道。”
庄竞之奇怪地问:
“他有没有提是什么服务?”
“没有。”秘书答,“陆先生认为要严守商业秘密。”
庄竞之想了想,先把古元佑请来办公室,给他说:
“赵先生在生前有跟这位姓陆的先生接触过吗?”
古元佑答:
“我并不认识他,但可以调查,他既是为赵先生提供私人性质的服务,则负责掌管赵先生私人户口的财务总管必有记录。”
果然,从支出项上,发觉有为数相当可观的数目每月支付到香港,给一位陆佐程先生的银行户口内。
既证明来者并非冒撞,庄竞之便接见了陆佐程。
“请恕赵先生事务烦多,未知你向他提供的是什么服务?”
陆先生答:
“私家侦探服务。我们的总公司在伦敦,我是派驻到香港,专诚为赵先生服务的。为了入息税的问题,有小部分钱,赵先生同意直接存入我的户口之内。”
那就是说,雇佣他的费用实在不菲。这种国际性的侦探组织,要调查的事项一定非同小可。于是庄竞之非常谨慎地问:
“赵先生一直对你支付丰厚的报酬,一定认为成绩相当满意。”
陆佐程一听,有一重迷惑写在脸上,说:
“赵先生从来不闻不问我的工作成绩,甚至不劳看我的工作报告。自三年前受雇起,他只嘱咐过几句话。他说他要最一流的服务,最详尽的资料报告,直至到他殁后,把资料交给他的承继人。至于是否仍要继续这项服务,则由他的承继人决定。”
庄竞之也大感困惑,问:
“赵先生嘱咐你调查些什么资料?”
陆佐程立即把携带在身边的一个黑色公事包放在庄竞之面前,说:
“都在这儿。”
然后,他补充:
“一位名为杨慕天的所有资料。”
庄竞之愕然。
“对于这位被调查的杨慕天,从他自中国大陆偷渡到香港开始,直至今日,他的一切行动、走向、生活、事业以及在他生活圈子内出现的人物,不论在公在私,我们都了如指掌。”
至此,庄竞之才深切地意识到一个人爱一个人,原来真可以如此深切,可以如此无微不至。
有什么是赵善鸿所不曾为她设想到、安排到的呢?
竞之想起了赵善鸿逝世前多天曾给她说过的话,他说:
“放心,竞之,你的那一位现在哪儿,做着些什么事,很快你就会知道一切。我看到你久候的机缘,已由远而至。”
赵善鸿甚至可以读到庄竞之脑海里写下的理想与愿望,而在暗地里帮助她安排一切。
庄竞之很礼貌而又很诚意地对陆佐程说:
“很希望你们继续过往三年的工作,提供优良的侦探服务,我的确要知道有关这姓杨的一切。”
“放心!”对方精神奕奕地答:“我从不令客户失望。”
庄竞之穷一整夜的时间,翻阅了有关杨慕天的报告。
当她盖上了最后的一份档案时,天色已经微明。
竞之伸了个懒腰,走出阳台上,面对着晨曦下的青葱山岗,她心里想,不用着急。一步一步的来,要将自己巩卫得无懈可击,才去跟杨慕天算那笔帐。
听故事听得相当入神的女囚犯秀姑,忽然问:
“庄大姐,你这是又是等了几多年,才把那负心人整治了?”
“很多很多年,我不肯打无把握的仗。宁愿等,不能败。”
是的,赵善鸿逝世后的很多年,仍有很多传奇发生在庄竞之身上。
譬方说,赵善鸿死后一年,他的儿子满了十七岁,就又发生了一次严重的意外。
祖荫坚持要买一辆林宝坚尼的世界有名跑车作为他的生日礼物。
庄竞之反对。
祖荫这年青人,竟然有一股遗传自他父亲的霸气,笔直的站在庄竞之的办公室之前并不言语,也不肯离去。
庄竞之望着他,差不多是气馁地说:
“你要我给你解释多少次,你才相信我的话,才明白不给你买这种玩物是为你好,为保障你身与心的安全与健康。在你未成长到如何去控制极度物质享受所能带给你的腐蚀作用时,只能收敛自己的贪欲。祖荫,来日方长,整个赵氏王国将有一天放在你手上,要什么有什么,但必须直至你晓得什么应该要,什么应该不要之时,才有这个自由度。”
赵祖荫并不回驳,他仍然站着不动,以无言的沉默表示至强烈的抗议。
“你回家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赵祖荫依旧僵持着,庄竞之完全没有办法,她总不能把护卫员叫进来带走他。
“好,祖荫。”庄竞之无奈地不住点头,说,“你告诉我一个我不能反对你买这种跑车的理由,我就让你买。”
赵祖荫那白净的、青春的脸,竟然在这一刻变了颜色,使人看上去觉得他势利至咄咄逼人:
“我身体内流着我父与我母的血,即使我父把管教我的权利交拖给你,你也不过得着暂时性的百分之五十控制权而已,没有资格狐假虎威。如果你有过一分希望,在八年后,仍跟我好好凡事有商有量,这八年之中在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迁就我一点点,也未尝不好。”
庄竞之凝望着他片刻,立即摊开了支票簿,写了巨额支票,递给赵祖荫。之后,轮到她低下头去,全神贯注在文件上头,再不打算跟对方说半句话。
庄竞之的心忽然间冷了。
对于所有辜恩负义的事,她下意识地有反感。
赵祖荫自从乃父去世之后,人变得嚣张跋扈,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与二世祖嘴脸,表露无疑。
竞之要接管庞大事业,能腾出来教导照顾祖荫的精神时间实在很少。每一次跟祖荫会面,只能在有限时间内与他沟通。把人生的大道理硬塞到他脑袋去,当然的不受用。
竞之在教育祖荫一事上,无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主观上,祖荫不认为他应该受制于一个无名无分的他父亲的女人。竞之与善鸿之间的感情,无法令这孩子了解,就自然谈不上认同了。客观上,竞之不能通过生活上的大小事情,令祖荫对她信服。摆在这孩子眼前的一总状况,都只表现着庄竞之冷手执个热煎堆。
庄竞之有时想,为什么聪明盖世的赵善鸿,不能为他的孩子预铺一条康庄大道?
这以后有了个答案,令竞之感慨万千。
就在祖荫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漂亮名贵跑车,作为十七岁生日礼物的三个月后,意外发生了。
竞之正在睡梦之中,忽然的被一阵急促至极的门声吵醒,她披上睡袍开门,见到家中的管家苍白着脸,差不多吓得说话也不玲珑,期期艾艾良久,才说出了惊人的消息:
“小少爷发生了车祸。”
竞之赶到现场,那当时价值三十多万美金、以人手制造而成、全世界只得两部的名贵跑车,已变成一堆在熊熊烈火内燃烧的废铁。
无法认出尸骸来,就只为能勉强知道那堆废铁的前身,确定全国只有这富可敌国的赵氏孤儿,拥有这辆名车,才能签发死亡身分证明书。
丧礼举行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