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宁情知今时状况不比往年,每日必亲去探望。
有一天,永寿宫的太监匆匆跑进养心殿,禀说叶岚已至弥留状态了。
素宁立即赶了过去,却在内殿门外被小太监们跪着拦下,说叶岚不希望皇上进去相见。
张善记得当时素宁的脸色已经极为可怕,却仍耐下了性子,只命自己进去弄清情况。
张善来到叶岚床前的时候,他的神智十分清醒,然而张善久见生死,一眼便知道那已是回光返照。
叶岚一见到他,仿佛便晓得他是因何而来,憔悴病容上微现笑意。
他开了口,声音很轻,张善只能凑近了仔细聆听。
他说,有些东西,注定不该属于他同素宁,但他怕此时如果见到素宁,一定会忍不住开口索取。
他说,如果来世才该讲的话,在今生提前讲了出来,那等自己走后,还不可以放下身为皇帝责任的素宁会活得更加辛苦。
他说,他只能带走素宁的一部分,不能带走他的全部。
张善用心把叶岚讲的话记了下来,一字一字地重复给殿外的素宁。
听完这些话,素宁便靠着廊柱,不再有动作,也不再有表情。
他只是抬首望着天空,天空中开始慢慢地飘下稀疏的雪。
一柱香后,太医走出内殿,宣布叶岚已经离世。
张善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刻的素宁,脸上是一种无泪的悲伤。
世丰三十九年,四皇子仲晟继位,改年号为庆宁。
庆宁六年,太上皇世丰帝素宁崩于扬州行宫,年六十三岁。
几乎所有的人都说,这位一代明君死得毫无征兆,他一生甚少病痛,身强体健,本该更加长寿。
只有张善对此从来一言不发。
他知道,若不是四皇子继位后新旧交替,政权需要得到稳固,也许一切会发生得更早。
当年的叶岚确实如自己所说,只带走了素宁的一部分。
但就算失去的只是一部分的生命,留下的,也已不再会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了。
人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是不会立即死去的。
只是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般,悄无声息地渐渐融化。
因为灵魂会叫嚣着,渴求重新结合。
十年,已然太长。
〈完〉
断章一
此章起的四章为未修改前所写章节,建议跳过先看改后版本,如有兴趣,再来小看倒也无妨。
扬州城外的行宫,乃是圣祖皇帝当年所建,业已经一百七十余年,几乎其后的每一位到此的皇帝,都会暂居在此。
因为此行宫乃是朝初所建,规模并不十分庞大,占地约只有四十亩,有大殿三座,东西花园各一。
值此月份,京城尚还有些凉意,而扬州则早已步入暖季,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好时候,即便夜晚里也不会感到多少寒冷。
夜已很深了,然而我还是无法入睡。
微微用力,小心将缠在腰间的手臂慢慢拉开,掀被下床,披衣走到支窗前,略推开少许。
远处巡夜的脚步声似有若无,斜隙之外,一轮皎影投下晕黄柔光,照遍大地。
〃明月空庭。。。。。。如水似华年。。。。。。〃
月影流霜,时光原来也不过是在这样的夜晚中不觉逝去,无论睡与醒,都未曾停息。
〃你在想谁?〃
震然回身,皇上就站在床前,眼光落在我身上,不见半丝困意。
〃微臣没有想谁,微臣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大晚上的,不要一口一个‘微臣',听着刺耳。〃他突然打断我的话,继续问道,〃回答朕,你刚才在想谁?。。。。。。是明绪?〃
我完全无法反应过来他为何突然提到明绪,一时只能怔怔愣住。
他大步走过来,一手轻捏住我的下颌微抬高,迫我与他对视。
〃做什么不说话?〃
单纯来看的话,皇上的表情根本与威严压迫这类词搭不上调,只像是一般的问句,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周身没有散发出气势。
原本,每每对上他这个样子,我应该会感到畏惧的,然而此时此刻,我却莫名地生出一股抗意,对于他的态度,对于他的问话。
〃叶岚答过了,确实不曾想谁。〃
听了我的话,他眯了眯眼,仔细审视我的神情。
〃怎么,不高兴了?你有什么可气的?〃
〃叶岚并没有生气。〃
〃那你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是给谁听呢?〃
〃方才皇上为何要提到明绪?〃
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冷笑一声,〃。。。。。。呵,你气的原来就是这个么?〃
他突然放开了捏着我的手,令我一时失去重心,向后踉跄了两步,待站稳时,他已转过了身去背对着我。
〃朕知道,你心里不甘不平,不喜欢被朕就这么拉到一堆肮脏事情里,再也不能抽身。你恨不得现在立刻就回去,和那清冷孤傲无双的明绪一起吟诗作画,风花雪月,而不用对着这些你不想做不想看的事,也不用再去费尽精神小心揣摩朕的心思。〃讲到这里,他突然转过头,冷冷的目光射向我,〃可惜啊可惜,叶岚,路是你自己已经选了的,想要求得回头,哪里会那么容易?更何况。。。。。。你以为你的明绪,真个像你心中所想般那么出尘不染么?呵,呵呵。。。。。。〃
在他那逼人的压迫感下,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心脏剧烈缩紧。
这个人,真的是皇上么?是那个永远维持着温和表相的皇上?那个无论何种情况都能用平柔语气讲话的皇上?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突然如此震怒?震怒到连面具也懒于戴了么?还有,他为什么要说这样奇怪的话?
我的表情大概一定很难看吧,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用近乎怜悯的口气轻叹:〃可怜的叶子,要承认这些一定很难受吧?〃
我格开他的掌,摇头。
〃不,我不信。〃
他再次钳住我的下颌扳了回来,强硬地不允许我动弹,然后俯下身,几乎碰上我的鼻尖,眼睛直直对着我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信?是真的不会信,还是不想信,不敢信?朕的叶子已经不记得了么,当初,在御花园延晖阁里,你求朕的时候,朕为何一点也不惊讶,为何直接答应了你?你以为是朕根本不认得你,不记得你么?〃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我以为是他没有认出我就是当日席泰一事时跪在明绪身旁的那个人,难道,不是这样?
看到我露出的疑问,他似乎很满意地继续说了下去,〃不,当然不是,那是因为,朕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看出了你的伪装。〃
〃。。。。。。不可能。〃
我的声音在抖,我知道,但我已经无法控制。
〃一个人的外貌,尽管可以掩饰,但每个不同经历的人,身上的气质仪态,是很难作假的。再说,朕自幼学习帝王之术,一点易容变装,还瞒不过朕的双眼。当然这些并不重要,你只想想,朕见你两三面就能看出来这点,明绪当时和你几乎日日相对,以他那个人的伶俐,会看不出来么?可是,他一定没点破吧,你说,他为什么不点破?〃
他的话轻轻柔柔,就像柳絮微拂一般,却拂得我的心痛楚难当。
我想要反驳,将他讲的话都反驳回去,可是张开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只能不断地重复无意义的词句。
〃我不相信,不。。。。。。我不相信,我不信你说的话。。。。。。〃
〃其实,你自己也有想到过吧?只是你不愿意去想,因为不想承认连他也在欺骗着你,因为你还在指望着有人救赎。朕的叶子,你不肯面对自己真正的想法,和自己真正的本性。〃
〃够了!〃
我一掌挥开他的手指控制,转身推门跑出了寝殿。
外面很黑,看不清路,我找不到角门,甚至也不知道究竟有哪里可去,只能跑进本该我住着的侧殿里。
坐在殿中的地板上,我急促地喘息着,看着大敞的殿门。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正殿并没有任何动静,他没有追出来,也没有喊人。
黑暗的殿外依然保持着黑暗,正殿的窗上依然映出昏暗的烛火光亮。
身上不觉传来阵阵抖颤,明明并不寒冷,只是仿佛被人剥去了一层外壳,连吹入的丝丝凉风也难以抵挡。
他说的,并没有什么错。
我明明清楚地记得,当时明绪曾经对我说过,〃你这样的人,可惜为何却生得如此。〃
然而,当我回复了本来面貌出现在启祥宫时,大家都惊讶不已,明绪却没有半点吃惊。
他深郁难解的眼神,他偶然间露出的怪异表情,他有意无意的一些话语。
我怎会没有注意到过。
我只是不愿深思,宁可相信他只是单纯地肯接纳任何样子的我。
明绪,明绪。
断章二
清晨的阳光射进来时,小梁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殿里,看到我后,他一下子哭了出来。
我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狼狈,喉咙里干得张开口都感到扯痛,但还是勉强发出声音唤他过来。
小梁子急忙跑到我身边,一个劲儿地哭,边伸出手将我从地上搀起。
我很想安慰他几句,但实在没有那个力气,也只好任他这样继续哭下去。
其实经过几个时辰的思考,我已经能够想得比较清楚了。
不管明绪怎么看我,怎么待我,那都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待到回宫之后,向他直言问清也罢,还是别的怎样也罢,无论如何也要听到明绪亲口说出的言辞。
明知道皇上那个人出口的每一字每一句必有其目的,纵然事实确有如他所言,其隐意也不可尽信。
如果自己乱了分寸章法,只能沦为被他任意摆弄的棋子。
只是当我终于调整了思绪恢复冷静时,已是在这里僵坐太久,眼看着曙光微现,却无法自行起身了。
昨晚在寝殿外守夜的总管太监自然是张善,皇上既任我跑了出来没有发话,我也就不会指望那惯会察言观色的人会派人来寻我,好在看来他尚不会做得太绝,仍肯告诉了小梁子,不然以此时的我,只怕想要唤人也唤不出。
没有直接躺到床上歇着,我让小梁子架着我走到正殿门前,然后跪了下来。
昨日的皇上或许是故意对我讲了那些话,或许是一时失言,但场面闹到那样子,他身为九五至尊,断不可能反而低头。
我虽讨厌他激我伤我,然而若想大事化小,自保无碍,也唯有自己忍下,为他做足面子搭好台阶,不然会倒霉的只可能是我。
想想自己昨晚竟敢那般大胆顶撞挑衅于他,而却没被他立时喊人拖了出去,倒也真是侥幸了。
腿早已麻痹得没了什么感觉,也就不去想它,只是感到头格外沉重,像灌进了铅一般,明明清醒却难以支撑。
没过多久,殿门就被拉了开来,我看着张善迈过门槛走到我近前,弯了腰极无奈地看我。
〃太平君这是要做什么?〃
我大约是笑了笑,也可能是只扯动了一下嘴角,用难听得紧的嗓子回答他。
〃叶岚昨日妄言妄行,冒犯了皇上,故今日在此请罪。〃
张善摇了摇头,重又退了进去。
我没有在意,仍继续跪在这里等待。
又过了一段时间,门再度被拉开,这回出现在我视线里的是明黄的龙靴。
强抬起头来,看向仍只站在门内的人,他两手抱在胸前,表情似喜非喜,似怒又非怒。
差不多。。。。。。刚刚好。
放任了绷紧的精神松懈下来,我的身体直直向一侧倒去。
很烂的招术,不过大约还能管些用处。
于是我清楚地看着他皱起眉,似乎有些怀疑,然后惊措地伸出手来。
这个人,表情似乎越发多起来了,倒比一直温颜浅笑要好看些。
我这么想着,不觉有些得意,为自己总也能让他失态一回。
可是临失去意识前,又感到一片怅然的荒凉。
无论心内如何暂且说服了自己,我仍知道,怀疑一旦种下,便再也难以完全地除去。
至少,我和明绪,已经永远也回不去一开始相遇的心境,曾经有过的清如镜水。
永远。
断章三
病倒,原并非我的本意。
尽管我察觉到身上的确是很不舒服,但我以为,只要休息个半天大概就能恢复回来。
倒下只是为了在皇上面前做做样子而已,没想到竟成了真。
经此一次,我方晓得了,要让一个只穿着单薄衣衫在地板上吹凉风吹了两三时辰的人不病上一场,实在很难。
因我突然的生病,本已预备离开扬州的南行队伍又在这里滞留了下来。
我反是最后一个才知道这事的人,在昏睡了两天后正式醒来的时候。
两天里也并非没有知觉,医生把脉太监出入伺候时其实我大多有意识到,只是不能动弹言语,还要任由着被他们灌下苦得要命的汤药,如今才终于能解脱出来。
当我睁开眼时,守在床边的小梁子立刻便发觉了,高兴得几乎从小凳上跳起来,抓着我的手絮叨个不停。
我很想跟他说我的口渴得厉害,但却根本没有机会打倒他的话,只好等着他的兴奋过去。
谁想他讲着讲着又突然想起还有一副药正在火上煎着,说如今我醒过来了立刻喝下效果应该更好,于是便又急冲冲地跑了出去拿药。
我侧躺在床上,有些无奈地笑,怎么当初刚跟了我时的小梁子还满机灵的样子,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抬眼看向房间内,不用怎么辨认就知道,这是正殿的东侧寝间。
想来皇上倒也并未真的多么狠心,总还没有当时将我直接丢了出去,并且仍肯安排在了这里,不知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已不打算向我追究那日之事。
只是他也未免小气了些,偌大间宫殿,就不肯再多留下两个人守着我吗?弄得此时小梁子一走,只我一人躺在这里,连想唤个人也困难。
估量了一下身上体力恢复的情况,说实在的,几天里进食不足,哪还有多少力气,不过眼下除了自力救济又别无它法。
掀被移下腿,刚想站起来走去自己倒水,殿正门突然被推了开来。
我不知怎的,也许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在门打开的一瞬间,立刻躺回了床上。
小梁子跑出去的时候匆匆忙忙的,自然没有把侧间的门带好,留了约一人宽的开隙,虽然以我躺的方向无法看到外面情况,至少可以清楚地听到传来的声音。
〃张善,你先下去吧。〃
〃是。〃
温淳不惊的语气,这是。。。。。。皇上。
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会进到这里来的,最可能的当然应是皇上,我怎么反而微讶。
可是,听着那走动的脚步声,明显并非一人所发出的,虽然此时我该出声示意,却仍是选择继续放轻了呼吸默默听着。
心下的惴惴不安,不知是因为自己这样偷听的风险,还是别的什么。
〃皇上,今日江苏总督云世峰送上来了数样珍贵药材,说是听闻太平君抱病,特献给君上补身用的。〃
乍听到何振镛说出我的封号,心下不由不惊了一瞬,然后又想到我与这云世峰素未谋面,他的殷勤自然是实际与我并无关联,才又放松了身体。
〃他倒是见机知机,可惜了这么个人,要是他能少爱财一些就好了,朕还能饶他一次。〃
〃臣斗胆一问,皇上可是要在办常济时一同将云世峰和方维信二人的案处理了?〃
〃振镛,你跟朕也够久了,怎么还需多此一问?〃
〃呵,臣汗颜,只是怕领会错了圣上的意思,所以才确认一下。圣上确是高明,如此一举数得,臣实在佩服不已。〃
〃一举数得倒谈不上,只不过,国家需要的是一个英明仁和的皇帝,却不是一个防不胜防的皇帝,与其令得朝臣人人自危,畏朕如虎,还不如让方维信去恨一个忘恩负义的宁学士,以为自己是被人邀功出卖了,或者怪自己跟错了人,随错了党,怎样想也许对他都比知道真相更好些吧。〃
他的口吻听来如此悲悯,然而话的内容却令人只觉冰冷。
〃皇上圣明。〃
〃大学士,你的词,该换换了吧?〃
〃啊。。。。。。这,呵呵。。。。。。不知京内情况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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