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有疑惑,有茫然,有好奇,有探究。
孟婆甚至注意到了,他不自觉微微趸起的眉头。
看着这样的他,孟婆那一刻几乎要以为,自己引以为傲了万年余的孟婆汤,竟也会有了突然失效的时候。
但,最终也仅只是一眼而已。
然后,那人便回转身去,再无留恋。
直直走向轮回之所。
孟婆移形换影,转瞬来到桥的对岸。
她看着明绪,在他的眼中,有着漫过天地的哀凄不舍。
明绪开口说:〃孟婆婆,你可能看见姻缘线?〃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孟婆讲话。
孟婆愣了一愣,然后答道:〃能。〃
事实上,看到姻缘线从来都不是月老的特长,每一个足够等级的神仙都能做到。
〃帮我看看他的来世姻缘可好?〃
听着明绪这样的请求,孟婆不忍拒绝,而且,她也不可能拒绝,因为她发现,此时的自己拥有了太多不该属于一个神仙的好奇之心。
她打开天眼,望向渐渐走远的人影,在他的手腕上发现了明黄|色的线圈,圈外延伸出的细线垂向地面,在未触到地面时便已中断。
世人皆以为姻缘线历来是红色,其实,真正的姻缘线对于每对有缘人都是不同颜色,并且除非两人相距极近,否则姻缘线只会显露出一截线头,指向对方所在方位。
孟婆又仔细观察了他手上细线,才转向明绪道:〃他的姻缘线垂地,表明来世的爱人尚未过世,也就是说,还在人间。〃
明绪似乎对这一答案毫无所动,但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孟婆就是感到在他的周身仿佛瞬时笼上了一层薄雾般的忧伤,却又淡得不着边际。
她不禁开口问:〃你为何不在桥的另一边等他?〃
明绪淡淡地微笑,〃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用我希望的方式来面对我,既是如此,相见争如不见。〃
既是争如不见,那为什么你还要在这里等候,只为这擦肩而过的一眼?
孟婆想这样问他,但她发现,自己竟无法说出这个问题。
十日后,孟婆看到了第三个能令明绪有强烈反应的人。
那是个看起来极温和的老者,目光中却似已历遍沧桑,他的步履镇定从容,在端起孟婆手中的汤时毫无犹豫地一饮而下。
甚至不必开天眼,孟婆便能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尚未及散尽的龙气。
这人,死前该是人界的九五至尊罢。
孟婆略有些感叹地目送着他离去,却蓦然发现,他的目光,正牢牢地锁定在明绪身上。
而明绪的目光亦然。
那并非多么友好,却也不是仇人相见的眼红,只是一种复杂深沉,仿佛天生一般的不相融合。
第二次,孟婆差点以为自己的汤药失去了作用。
不过幸好的,那个携着龙气的人在还未接近明绪时,便已收回了视线,径向前方而去。
即使是孟婆汤,忘川水,也未能让他失去那镇定从容的步伐。
就在那人进入轮回后,明绪突然自桥边站起了身来。
静静地向阎王殿的方向走去。
孟婆知道,他此生的缘,终于已经尽了。
她知道这一点,并不只是因为就在那人消失之前,她曾若有所感地开启了天眼,窥视了他的姻缘线。
明黄|色的线圈,她见过的颜色。
多天后,孟婆再次走进阎王殿,进行例行的汇禀。
而在那儿,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明绪。
正在一旁整理着阴间文书案簿的明绪。
孟婆问他,你为何还没有去投胎。
明绪说,我不投胎了。
孟婆又问,为什么。
明绪笑了笑,向孟婆扬起了自己的手腕。
他说,孟婆婆,你来看看我的姻缘线。
天眼开启,孟婆看到明绪的手腕上,空空荡荡。
孟婆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无姻缘线,来生无情无爱。
所以她闭了口,什么也不说。尽管,这绝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没有姻缘线的人。
明绪却仿若早已知晓,他浅浅地笑,如出尘之荷。
他开口,语气淡然。
既已难有情爱,我还不如留在这里,至少地下一天人间一年,几十个日子我便能见他一面,或许,还比我转世投胎要见他得多些。
他说着,仿佛那已算是一份极大的幸福。
可是即便这样,那似乎已经融入他的眉眼之中的寂廖,由始至终也未曾减少过分毫。
只是他仍能笑着。
孟婆看着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问他任何问题。
因为这些问题于他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后来,孟婆也曾再翻看过生死簿历。
在有意无意间,她找到了那个明绪为之等待了一个月的人。
那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叶岚。
他在那一世的身份,是人间皇朝里的男后。
一个至高,却也无奈的位置。
当合上簿历的时候,孟婆想起了明绪身上,那深入骨血的忧伤。
这时她发现,原来,她从未真正懂得过,人世间的情爱。
也许,永不会懂。
番外二
《夜雪》
其一
送走了最后一批被宣召入宫的人后,张善快步转回养心殿,抬头便看着皇上正略显疲态地揉弄着眉心。
张善走近到龙椅旁,小声道:〃可要先歇歇再用晚膳?〃
只想了一瞬,素宁便摆了摆手,〃不了,去永寿宫。〃说着已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张善急忙小跑步地跟着。
跨出外门时,素宁脚下顿了顿,回头吩咐了声:〃顺便告诉下面,今天晚膳摆到永寿宫用。〃
跟在后面的人连连点头应着。
到了外间,就看见整个地面全被白雪覆盖,树上房顶也皆是一片银白,衬得整个天空大亮。
张善赶紧趋前将胳臂搭起,〃皇上您小心地滑。〃
素宁依言抬手扶着他,状似无意地问:〃这雪是什么时候停的?〃
〃回皇上,中午没过多久就已停了,大约有两个时辰了。〃
素宁点点头,不再说话。
太监,宫女,侍卫,呼啦啦十数人一齐向当今皇后寝宫的方向移动,路上凡见着的人纷纷往两边让路,跪伏行礼的身影便如海上波浪一般地向前延伸。
一直到了永寿宫前,走前的侍卫刚要进门,里面却突然跑出来个小太监,手上还端着不知什么东西,两人立时撞在了一处。
侍卫虽被撞得生疼,但毕竟训练有素,口里未哼一声地迅速跃后摆出架势防护,倒是一旁张善看得清楚,认出是叶岚身边的一个殿上太监,便上前指着他道:〃
有什么事值得赶着投胎一样急?眼里看不见人么?这冷天滑地的,要是冲撞得万岁爷有什么闪失,你拿一万条命来赔也不够的!〃
那小太监自望着了被围得严严密密的人,早已吓得不轻,此时跪在地上一叠声喊着奴才该死,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半分,身子抖得厉害。
意外的,素宁竟没有开口训斥,而是看了一眼他手中端的铜盆问道:〃你是急着要做什么去?〃
小太监结结巴巴地道:〃回、回皇上,奴才是要给皇后房里换、换火盆去的。〃
素宁一听,迈开步子便往里面走去。
一边口中还说道:〃扣他一半月钱,杖责就免了。〃
张善应着,连忙比个手势命身后人留下处理,自己宜步宜趋地跟了进去。
一入寝殿,便看见正厅里摆着一个烧得极旺的火盆,而真正的侧间寝房里则摆着两个,盆上都高高地罩着镂花钟笼,将烧火产生的烟雾同室内隔绝开来。
张善往床里一望,叶岚竟没有躺着,而是靠着床板半坐,正在悠然地翻着手中的书,絮絮的锦被只盖到腰上。
素宁走过去,一手拉下他执书的手,一手按上他的肩,满脸的不认同,〃这种时候还有闲心看书?有你这样的主子,难怪你的奴才都当得格外辛苦。〃
叶岚顺着他放下书,笑意盈然,〃哎呀,外面怎么让你这样就进来了?也没通报一声。〃
〃要是通报了,还能让朕逮着你的现行?〃素宁握着他的两手,感觉实在冷得厉害,转头道:〃拿个手炉过来。〃
一旁张善早已预备妥当,不待话音落便捧了上去。叶岚宫里的主事太监齐颜年岁已高,虽然头脑眼力还是一样的灵,但毕竟行动上早不如前,每次张善过来时都会自动自发地多担些事情。
其实,这样的房间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有些过热了,宫里的地板下本就都有管道生火通热,冬天在房内是根本感觉不到寒意的,哪里还需要炭火盆和手炉?
可是,整个后宫内的人都知道,当今的皇后需要。
当年叶岚在养心殿外冒雪为傅家下跪求情时,身上落了病根,每遇大寒的日子便会全身僵冷。素宁当然有命太医为其开方调理,可调了好几年,好容易痊愈得七七八八时,叶岚偏在二月天里落了一次水,这下子积病全被带了回来,甚至比之以前更加厉害,虽然皇宫内不乏灵丹奇药,却是从此再难彻底将养好了。
自那以后,凡遇雪天,皇上必会抽空往永寿宫来上一趟。
叶岚接过手炉抱在怀里,说道:〃已经好多了,这么多个火盆哪还有烧不旺的地方。〃
素宁不以为然,〃你当朕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化雪比下雪时受罪呢。〃
叶岚笑笑,知道讲不过他,于是转移话题道:〃皇上现在才来,事情应该都已妥了吧?〃
素宁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唇角,〃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家伙们,真以为朕非要得到他们点头呢,结果等朕板下脸时,答应得一个比一个还快。〃
〃辛苦皇上了,本来这些都该是我的事,偏偏赶上发病,累得你替我去应付,改天我再请袁家长老们进宫来谈谈。〃
〃朕看倒不必了,现在你同他们讲再多也没什么用,不管把仲澧交给哪一宫他们都不会满意,只有等以后真正看到益处他们才会无话可说。〃
九月底时,大皇子仲澧的生母苑妃薨,身为其养母的皇贵妃立时变得身份尴尬,只因其亦有一位年将五岁的皇子仲晟。尽管皇贵妃母系舒氏同苑妃母系袁氏颇有渊源,然而在皇位继承之争面前,亲情友爱终显淡漠,袁氏长辈担心皇贵妃不再善待失去生母的仲澧,而舒家人也多有暗示皇贵妃不可养虎为患。
仲澧年方十三岁,依惯例还有两年时间要留在宫内生活,因此数日前皇贵妃亲来请求叶岚,希望他能够代替自己继续教养仲澧。
〃虽然你这样说,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呢,偏你们倒替我把话讲满了。〃叶岚虽这样说,面上却是一派从容淡定。
素宁颇不相信地笑,〃这时候才来说没有信心?即使如此,难道你连朕和皇贵妃的话也要怀疑么?她也说了,仲澧那孩子很有资质,她能教的都已教完了,放到你这边来,在你言传身教之下,他将来必成大气。〃
叶岚垂首瞥着床角,〃跟着我能学什么?左不过是那些不干净的手段罢。〃
听到这话,张善立刻悄悄向门边蹭了几步,探头看着四下没人,才舒了口气,小心守在原地。
两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素宁的声音突然响起:〃你的脚怎么还这么凉?身上不是已经开始暖了吗?〃
叶岚也没有再提起方才的话题,而是应道:〃我的手脚不容易暖起来,也不是第一天了,怎么现在才来大惊小怪的?〃
素宁不理会他的嗔语,只命令般地道:〃还不快伸出来。〃
张善倾着身子往里望了望,看见那九五之尊的主子正手握着一双未着袜的纤足,小心翼翼地轻搓慢揉。
他连忙收了视线,后退到中厅以内,伸手将里间的门轻轻带上。
就听见里面飘出来叶岚低低的声音,话虽似是责怪之意,但那语调却又柔软得紧,〃你又做这种不合身份的事。。。。。。〃
张善不敢再听,转身走到殿外,随手叫住个小太监,让他去御膳房传话,晚膳要推迟些再上。
对了,还得叫人去找内宫史官。
按宫规,皇上是不可以在后妃宫内过夜的,不过。。。。。。看皇上的意思,今晚恐怕是不打算再回养心殿了罢?
张善踱到廊下,便看着一地银辉,满目皆是雪色。
远空,月莹如水。
想要保持愉快心情的请就此停住表要往下看了,我很严肃,真的
其二
张善记得,叶岚进宫的时候,应该是才满二十岁。
而今,十数年转眼便已经过去了。
这些年,张善对叶岚,一直是毕恭毕敬,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畏惧。
他知道自己的主子对叶岚的感情,可以说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渐深厚,甚至到了一个旁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尽管如此,他却从不觉得叶岚有多么地爱他的主子。
也许是立场不同的缘故,他始终觉得在这两人的相处中,一直是自己的主子付出得比较多,而叶岚总是淡淡地,理所当然地,甚至有时候还会反去做些很容易激化两人矛盾的事情。
他当然也知道,在这十几年里,叶岚已经在逐渐改变。
最一开始时,叶岚是寸土不让的,他会同皇上争每一件与其切身相关的事,两人想法时常相左,而叶岚从不肯屈就。
后来,他变得能够忍下很多。
张善曾经听过一个宫里的谣传,说当年叶岚坠湖,并非是他本人失足所致,而是当时一位后妃命人推下去的。
其实与其说是谣传,倒不如说是虽然很可信,却永不可能公开的真相。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张善晓得,那位后妃当初是由西疆做为和礼献给锍金皇朝的,而那一年西部边境已是蠢蠢欲动,大有随时挥兵东侵之势,可彼时锍金兵力尚未抽调布署完成,皇帝日夜为此操劳。
三个月后,战角终于吹响,而那时锍金早已在边境建起数道防线,主力分伏于嘉裕关等要镇,做好了一切迎敌准备。
这场战事足足打了一年。
而直到叶岚坠湖之事发生的两年后,那名后妃才因失心疯,被从此打入冷宫。
她并没有死,尽管那次的坠湖使得叶岚从此寒病难愈。
虽然知道很多旁人不可能晓得的事,但张善仍然不认为叶岚有多么爱皇上。
这样的想法持续了许多年,却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产生了动摇。
张善记得,当时皇上正因批审六部报上来的财政开支而忙得不可开交,连年末各地送来的贡品也无暇浏览,只拣出当中叶岚喜欢的几样,下了个口谕命张善亲自送去永寿宫。
张善过去的时候,叶岚正看着自己宫里的小宫女们做年糕,见他来了,便命小太监接过了东西,领了口谕,然后让他留下再闲话几句。
叶岚问了他皇上正在做什么,他照实答了,叶岚一听,唤过旁边一个太监命他去御膳房吩咐着做碗杏仁豆腐送到皇上那边。
张善一愣,连忙将那太监拦下,对叶岚解释道:〃万岁爷不喜欢喝甜汤的,没的辜负了君上的好意。〃
叶岚却是一笑,看了看身边,压低了嗓子道:〃你家主子平时倒的确不喜欢,可是累的时候却很对胃口的,等他批完了折子你端上去,保准让他心里舒坦的。〃
张善当时突然说不出话来,看叶岚的表情,他知道这些话不是在骗自己,可是他伺候素宁已足有二十几年,察言观色更是看家本事,却从来不曾发觉过。
他从不知道原来素宁在累的时候竟喜欢甜的东西。
他也从不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叶岚竟会比自己更加了解素宁。
第二个震惊,远要比第一个来得深。
从那时起,他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的看法是不是错了。
但这样的怀疑很快便被冲淡,他用更多的事情说服了自己去继续相信过去,并相信了足足又一个十数年。
直到另一个大雪漫天的日子。
世丰三十五年冬,皇后叶岚薨逝,年四十九岁。
在那几年里,叶岚因寒病积体,身子已一年不如一年,直至最后卧床不起,太医院上下亦是束手无策。
素宁情知今时状况不比往年,每日必亲去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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