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拉廷若是残杀过我家的父王或王孙,
或曾经埋伏截击,要谋害我的性命,
要么,如果他不是我的亲近的友人,
我凌犯他的妻子,总还算事出有因,
可说是冤冤相报,是他罪行的报应;
然而他偏偏却是我的密友和姻亲,
这凌辱就没有借口,这罪咎也没有止境。
“这是可耻的;——不过,这是说传扬了出去;
这是可恨的;——不对,爱与恨不能共居;
我定在向她求爱;——但她已身不由己;
最糟的遭遇也无非遭到她申斥和峻拒;
我意志坚不可摧,理智又岂能干预!
谁要是敬畏箴言,敬畏老人的谚语,
瞧见了墙上的画幅,他也会肃然悚惧。”⒁
在他乖戾的内心,掀起了一场争辩:
一边是凝冻的良知,一边是炽烈的情焰;
他自欺欺人地抛开了善良正直的心愿,
却怂恿猥劣的邪思操执优胜的左券;
这邪思立即戕害了一切纯良的意念,
获得了长足的进展,淆乱了美恶的界限,
使卑污恣肆的行径,俨然像至善至贤。
他说:“她和颜悦色,轻轻握住我的手,
凝视我痴迷的两眼,想从中探问情由,
惟恐我会有什么不祥的音讯说出口,
因为她挚爱的柯拉廷正在前方战斗。
红云涌上她腮颊,当恐惧涌上心头!
酡红如玫瑰两朵,偶在素绢上勾留;
而后又皓白如素绢,玫瑰已被携走。
“我的手紧握她的手,两只手绞在一起,
她的因惊恐而抖动,我的也跟着颤栗;
这叫她更加疑惧,手儿也抖得更急,
直到她确切听到了丈夫平安的信息,
她这才开颜一笑,更显得娇媚无比;
要是那耳喀索斯瞧见她亭亭玉立,
他就决不会顾影自怜,投身水底。
“那么,我还用寻求什么借口或伪装?
一旦‘美’现身说法,说客们都不再开腔;
可怜虫才为可怜的过失而自悔孟浪,
心灵若顾虑重重,爱苗就难于生长;
爱情是我的指挥官,他给我指引方向;
只要他明艳的旌旗赫然招展在前方,
胆小鬼也会奋战,而不会惊惶沮丧。
“滚开吧,幼稚的恐惧!终止吧,卑琐的盘算!
让理智和礼法去陪伴满面皱纹的老汉!
我的心永远不会违拗我眼睛的决断,
周详的思考和斟酌仅仅适宜于圣贤;
我是个年轻角色,那一套都与我无缘;
我的舵手是情欲,我的目标是红颜;
只要那边有珍宝,谁害怕沉船遇险?”
正好比稀稀禾苗,被萋萋恶草掩蔽,
审慎的顾虑几乎被猖狂的欲念窒息。
他竖起耳朵倾听,偷偷举步前移,
满怀无耻的希冀,满腹无聊的猜疑;
希冀、猜疑仿佛是恶人的两名仆役,
让他们相忤的主张交错于他的脑际,
使他一会儿想收兵,一会儿又想进袭。
潜思中,他恍惚瞥见她天仙一般的形象,
还恍惚瞥见柯拉廷,也与她同在那厢;
向她望着的那只眼,搅得他心神迷惘;
向他望着的那只眼,却较为虔敬忠良,
不肯屈从于这种背信弃义的意向,
发出纯真的呼吁,求心灵作出主张;
但心灵既经腐蚀,竟投向恶的一方。
这就大大怂恿了他那些卑劣的情思:
见心灵洋洋自得,它们也踌躇满志,
涨满了他的淫欲,像分秒填满了小时;
自吹互捧过了头,它们越来越骄恣,
竟与它们的统帅——心灵毫无二致。
听任奸邪的欲念如此癫狂地指使,
罗马王子直趋鲁克丽丝的卧室。
在她的居室与他的欲望之间的铁锁,
被他用强力胁迫,一把一把都松脱;
但它们开启的时候,都将这暴行叱责,
促使这潜行的窃贼有些顾忌和忐忑;
门槛把门扇磨响,想要惊醒熟睡者;
夜间游荡的鼬鼠,觑见他,尖声叫着,
这些都令他悚惧,但他仍寻求不舍。
一扇一扇的门儿,没奈何给他让道;
一股一股的风儿,钻出缝隙和孔窍,
向他的炬火袭击,将他的行动阻挠,
还对准他的面庞,吹去了乌烟袅袅,
终于吹熄了蜡炬——他赖以前进的向导;
但他滚烫的心胸,已经被欲火烤焦,
喷出了另一股热风,又将那蜡炬点着。
炬火重放光明,他借这亮光辨认
鲁克丽丝的手套(其中插着一枚针);
他从灯心草上面,把手套拾起、握紧,⒂
猝然间疼痛连心,手指被针尖刺进;
针儿仿佛在警告:“这手套从未惯经
这种淫邪的丑事,快快退步抽身!
你瞧,我们主母的衣饰也这样坚贞。”
但这些无力的阻碍,都无法将他羁绊;
他以恶人的歪理,来解释这些事件:
门扉、夜风、手套,一路上将他阻拦,
他都看成不过是一些意外的考验;
恰似那两根指针,控制着时钟的运转,
一步步慢慢悠悠,故意把进程延缓,
让每分每秒都把该干的差事干完。
“这样看来,”他说,“这些梗阻的出现,
正如料峭的余寒有时袭扰春天,
好让尔后的韶光格外惹人眷恋,
好让冻缩的鸟雀有理由唱得更欢。
经受过磨难的好事,会显得分外甘甜;
遍历巨岩、烈风、悍盗、沙碛和礁险,
商贾才能腰缠万贯,回转家园。”
如今他步步逼近了那间卧室的门户,
紧闭的门扉隔开了他心驰神往的乐土;
除了那脆弱的门闩,那儿再别无他物
阻挡他前去接近他奋力以求的艳福。
逆天背理的邪念,搅得他神志糊涂:
为了攫捕那猎物,他开始切切祷祝,
俨如上天会赞助他这罪恶的意图。
在他那徒劳无益的喃喃祈祷的中途,
业已向永恒的神明卑词乞求佑助:
让他猥鄙的心愿到时候得以餍足,
让那贞淑的美人儿到时候由他摆布;
他蓦地惊起,说道:“我这是要让她受辱,
我所祈求的神明,对这事只有憎恶,
那么,他们又怎会在暗中将我呵护?
“那就让‘爱情’和‘幸运’当我的向导、我的神!
我有坚毅的决心,作我意图的后盾;
心愿未付诸实施,就只不过是幻梦,
罪孽不管多污浊,宽宥能将它涤清;
一遇爱情的火焰,畏怯的霜雪就消融。
上苍的眼睛隐匿了,让这溟濛的夜影⒃
把欢情带来的羞耻掩蔽得一干二净。”
塔昆说到这里,用手把门闩一拽,
再用膝头一顶,那扇门立即敞开。
鸽子悠然安睡,夜枭要将它擒逮;
奸贼未被发觉,奸谋正进行无碍。
人们若瞧见毒蛇,闪避得惟恐不快;
而她,睡梦沉酣,不曾料想到祸害,
毫无戒备,听凭那致命的毒针刺来。
他进入她的卧室,蹑手蹑脚地走路,
耽耽的目光投向她洁白无瑕的床褥;
却只见帐幔四垂,将卧榻严实围护,
他绕床踱来踱去,转动着贪婪的眼珠;
眼珠逞刁弄鬼,把心灵诱入歧途,
心灵迅即向手臂传递无声的暗语,
吩咐它快去曳开遮掩皓月的云雾。
看呵,宛如明艳的红日涌出云霓,
闪闪刺目的金辉,眩惑了我们的视力;
那帐幔一经曳开,他两眼不禁眯起,
比旭日更亮的光华,将他的目力凌逼;
不知究竟是震慑于她那耀眼的妍丽,
还是有羞赧之情蓦现于他的心底,
他两眼一片昏矇,只得继续紧闭。
若是塔昆的两眼在这黑牢中死去,⒄
那么,它们的罪孽总算有了个结局!
那么,柯拉廷仍会与鲁克丽丝欢聚,
在这洁净的卧榻上,憩息他困倦的身躯。
但它们必得睁开,来毁灭这双爱侣;
在它们凶光之下,这位圣洁的贞女
必得断送掉生命、福祉、人世的欢愉。
百合般纤手垫在玫瑰色腮颊下边,
枕头想吻这肥颊,被阻隔,不能如愿;
它不禁恼怒起来,仿佛要裂成两段,
两端都勃然隆起,只恨错过了良缘;
她的头悄然埋在枕头的双峰之间;
像一尊贞洁的石像,这淑女倚榻而眠,
让他那淫亵的目光尽情赞美艳羡。
她的另一只纤手,在床边静静低垂,
映衬着淡绿的床单,更显得白净娇美,
像四月雏菊一朵,在草原吐露芳菲,
手上的点点汗珠,像夜晚花间的露水。
她两眼犹如金盏草,已经收敛了灵辉,⒅
正在陶然安息,隐形于长夜的幽晦,
要等黎明再睁开,好把白天来点缀。
她秀发宛如金丝,伴随着呼吸而颤动:
说是放纵却端庄,说是端庄偏放纵!
以这幅死的图象来展现生的优胜,⒆
而又以生的定限来揭示死的阴影;
生与死在她的睡眠中,各自将对方修整,
仿佛它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纷争,
而是生寓居于死,死也寓居于生。
她的双乳宛如蓝纹纵横的象牙球,
那是不受拘管的两座贞洁的宇宙;
除了亲爱的主君,对谁也不肯屈就,
只对他忠贞敬奉,将誓约始终恪守。
这宇宙在塔昆心底诱发了新的奸谋:
他像个贪鄙的篡贼,立即着手谋求
把在位的主君逐出,把宝座据为己有。
除了他全神注意的,他还能瞧见什么?
他又会注意什么,除了他所欲攫夺?
他两眼眈眈凝视,他一心恋恋不舍;
恣意饱看的两眼,竟看得过饱过多。
比爱慕更为炽烈,他销魂摄魄地贪恋着
她那玉石般肌肤,她那淡青色筋络,
那红似珊瑚的唇吻,雪白而含涡的下颏。
有如凶狠的雄狮,抚弄着它的猎物,
饥渴的贪欲已在征服中得到餍足:
俯临这沉睡的贞女,塔昆停下来踌躇,
凝神注视了一阵,欲念已渐趋驯服;
但只是一时的弛缓,而不是真个平伏;
他的眼,在她身边,虽曾将暴行约束,
却嗾使他的血脉,向更大的骚乱奔赴。
他的血脉,像沿途掳掠的散兵游勇,
心如铁石,一味贪求残暴的武功,
耽于屠戮和奸淫,动不动伤生害命,
对孩子的嚎哭、母亲的哀告无动于衷,
骄纵得不可一世,时时企望着进攻;
他那狂跳的心脏,此刻便敲响洪钟,
发出急切的训令,叫血脉随意行动。
他那擂击的心脏,激励了焦灼的眼睛,
他的眼睛便委任他的手充当统领;
得了这美差高位,他的手得意忘形,
热腾腾气焰熏天,雄赳赳向前挺进,
停留在袒露的胸脯——她全部领土的中心;
他的手一触及那儿,蓝色脉管便隐遁,
撇下那一双圆塔:苍白,惨淡,凄清。
仓皇隐遁的血液,汇聚到幽静的内殿⒇
(它们亲爱的主母兀自憩息在里面),
乱纷纷大呼小叫,惊扰了她的酣眠,
禀告她:她已遭围困,面临可怖的凌犯;
她不禁魂悸魄动,睁开锁闭的两眼,
慌忙向外界窥探,看到这扰攘的事端,
被那明晃晃的炬火,逼得眼花缭乱。
试想若有什么人,正值更深夜静,
蓦地被骇人的幻象,从昏昏沉睡中惊醒,
还以为自己瞥见了什么可怕的幽灵,
它那狞恶的状貌,叫浑身骨节都颤动——
这是何等的恐怖!她比这更加震恐:
刚刚被唤出梦乡,又目击噩梦般情景,
这使臆想的虚惊,变成身历的实境。
受到千百种恐惧重重围裹和困扰,
她躺在那儿颤栗,像刚被杀伤的小鸟;
不敢睁目而视,闭着眼,也恍如看到
倏忽变换的怪影,各种丑恶的形貌;
这幢幢魅影原是她疲弱脑膜所幻造:
脑膜嗔怪两眼从光明向黑暗潜逃,
就用更可怖的景象,在黑暗中将它们吓倒。
塔昆的那只手掌,还在她胸前逗留着,
好像唐突的撞槌,要把这象牙墙撞破;(21)
察觉那可怜的市民——她的心,遭受窘迫,
自己将自己斵伤,猛然腾跃又跌落,
擂击着她的胸腔,他的手也跟着哆嗦。
他情欲愈益昂扬,怜恤却愈益减弱,
力求打开突破口,进入这迷人的城郭。
这时,塔昆的舌头,像喇叭传达号令,
向他惊惶的对手,奏响了谈判的号声;
她从洁白的衾褥间,露出更白的颔颈,
对这狂暴的侵扰,急于要探问原因;
他用沉默的举止,已向她表明究竟;
但她,热切祈祷着,仍然固请他说明
他打着什么旗号,做出这样的恶行。
于是,塔昆回答:“你娇红嫩白的姿容
(时而使百合苍白失色,满腔羞愤,
时而使玫瑰自惭形秽,满面通红)
一定会为我答辩,会申述我的爱情;
就打着这面旗号,我现在要来攀登
你未经征服的堡垒;责任该由你担承:
全怪你那双媚眼,煽惑了我这双眼睛。
“若是你想斥责我,我已经先发制人:
是你诱人的美貌,陷你于今宵的困境;
我定要从你身上,畅享人世的欢情,
我定要竭尽全力,让这桩美事成功;
对我的这番意愿,你只有屈意顺从;
纵令理性与良知,能将这意愿葬送,
你光彩照人的秀色,又使它重获新生。
“我看出我这种行径会带来什么烦忧;
我知道鲜艳的玫瑰有怎样的尖刺扎手;
我明白芳甜的蜂蜜由蜇人的毒针防守——
深思熟虑的心胸,早已把这些想透。
但‘意愿’是个聋子,听不进益友的良谋;
他生就一只独眼,专门向美色凝眸,
迷恋于他的所见,置国法天职于脑后。
“我内心也曾揣想:这种丧德的行径
会惹出什么祸害,什么羞辱和不幸;
但没有任何力量,能控制奔突的激情,
能遏止炎炎情焰的心急火燎的行动。
我明知随之而来的,是痛悔,是涕泪淋淋,
是诟责、轻侮、鄙弃,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但我仍奋力以赴,去承接我的恶名。”
塔昆说完了这些,将宝剑高高摇晃,
有如凶猛的猎鹰,在长空盘绕回翔,
它那双翅的黑影,叫鸟雀魂飞胆丧,
钩曲的利喙威吓着:动一动就会死亡;
就在这咄咄逼人的,雪亮的剑锋下方,
偃卧着鲁克丽丝,战战兢兢,听他讲,
好像慑伏的鸟雀,听着猎鹰的铃铛。
“鲁克丽丝呵,”他说,“今宵我定要占有你,
你若是坚拒不从,我就要凭恃暴力,
要在你床上摧残你,送你一命归西,
然后再杀掉你家的某一个下贱的奴隶,
毁灭你生命的同时,也毁灭你的声誉:
我特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