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青缃冷冷道:“那也要看是哪一种桃妖了。”
仿佛是要答他这种话,红袖花枝招展地出现在门边,笑道:“二位公子都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姚青缃道:“你这里的东西我担心吃了会死人,不必了。”
陶逸之对红袖抱歉地笑了笑,跟着姚青缃便下了楼。一旁红袖还站在那里没动,直到那小伙计鬼鬼崇崇地钻到了她身旁。
“红袖姐,人妖殊途,人妖殊途,想清楚啊!”
红袖一巴掌拍在那伙计头上,喝道:“小鬼头,要你多话!”
陶逸之对时间记得并不那么清晰。日出日落,若要刻意地去数也就太无趣了。也懒得记路,就跟着姚青缃,在弯弯曲曲岔道横生的山里走。走了似乎很久很久,有时候明明没有路,一绕一转,便又是路。有时候明明有平坦的大路,偏要去走那荆棘丛生的地方,走上一阵子,竟然又是柳暗花明。
一路上,那朱非苏蜀红袖等人再没出现。陶逸之也安下心,有姚青缃在身边,这段路几乎是他能够梦想的全部了。陶逸之在夜里,常常捏着他的下巴,笑着问:“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姚青缃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想问的,恐怕不是这个吧?”
陶逸之承认。姚青缃便笑,滚到他膝上。“我告诉你,我这是第一次出来。不骗你,我一直是在深山里的。至于你说我从哪里学来的,我天生就会。信不?”
陶逸之莞尔。搂着他,轻轻道:“我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头。”
姚青缃奇道:“走到头了就是桃源,那里难道不好?”
陶逸之的眼里现出一种莫名的神色,点点头,道:“好,你说好便好。”
在陶逸之的想象中,或者是意识里,他一直认为,姚青缃口中的桃花源,就会像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般。石壁里有一洞口,沿着水路而入,便是满山遍野的桃林……当然,也不会有人。
因此,当姚青缃指着一个黑黝黝,深不见底的大洞对他说那就是入口的时候,陶逸之实在是没有心理准备。看了半日,方笑道:“无底洞?你不是说一道溪流是入口?”
姚青缃道:“有底的,多一会儿总会到底。溪流……天热了,干了。”陶逸之想笑,却笑不出。姚青缃双手已搭在他脖颈上,一双眼睛瞅着他,道,“可以走了吧?别说你害怕了。”
陶逸之微微低下头,看着他的眼睛。姚青缃有双极美的眼睛,不算特别大,但极灵活。笑起来的时候,像两弯新月。眼角微微上挑,挑出的是说不尽的风情。他的妩媚不是外露的,是一种深藏在骨子的蚀骨的媚态。
“我说过,我没有什么可怕的。”陶逸之看着他的脸,姚青缃的脸颊绯红如火,“你的脸红得像盛放的桃花一样。”
姚青缃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滚烫的,像火烧一般。他的手却冰凉,让他自己都打了个激灵。陶逸之笑道:“青缃,我觉得,你很兴奋。就算是跟我亲热,最忘形的时候,我也没见过你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兴奋。”
姚青缃眨了眨眼睛,道:“是么?大概是因为回家了,所以特别高兴吧。”
陶逸之又笑,捏了一把他的脸。吹弹得破的花瓣般的触感。“小心啊,花开得太盛,就免不了快要凋谢了。”
姚青缃突然笑了起来,嘴唇勾成一个美妙的弧度。“不会的。我是不会开谢的花。”
陶逸之道:“是么?不会开谢的花,那就不是花了。”顿了一顿,道,“我知道你等了很久,等不及了。其实,我也等不及了。”伸手搂住他的腰,道,“如果是你想要的,刀山火海我都跟你去。话是我说的,我不会反悔。不过,你可不要后悔呐。”
姚青缃还未来得及咀嚼他这句话的含义,便被陶逸之搂住跃下了那个洞||||穴。陶逸之只觉耳旁风声呼呼,眼前一片黑暗。终于触到实地时,鼻端一阵阵的腐败发霉的味道。骤然从空气清新的山林里来到这里,陶逸之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欲呕。抬起头环视四周,以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和怪石,其形千奇百怪。莫说千树百树的桃花,这里除了狰狞怪石,可说是寸草不生。心知这里定是山中环抱的另一个山头,刚才那个洞||||穴,应该是条近路。尤其诡异的是,四周都弥漫着一重浓雾,那雾竟是一种带着点铅灰的桃红色,浓浓粘粘,重得看不清天色。若是这雾常年不散,这里恐怕根本分不清白昼黑夜。那股让陶逸之不适的味道,就是这重雾散发出来的。
16
姚青缃静静站在一旁,见陶逸之只是四顾打量,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陶逸之道:“问你什么?”
姚青缃一楞,却不知道如何说的好。只听一个老人声音在一堵大石后响起:“问你为何看到此处绝非什么桃源,却不置予评。”
陶逸之笑道:“原来是侯掌柜,好久不见了。”
侯掌柜也笑道:“陶公子好记性。”忽然听到有大口咀嚼之声,一皱眉道,“胖子,你有点吃相成不?”
那朱非手里抓着一条油腻腻的东西,正在使劲啃咬,嘴边全是油,吃相着实不雅观。陶逸之定睛看去,他在吃的竟是一条人腿。不由得一笑道:“原来那位马老跟我讲的故事却是真的。或以食,或以财,或以色骗得路人前去,就被你们这蛇鼠一窝整治了吃个精光,运道好的还能留下几根骨头,运道不好的只怕连骨头也没得剩了。”
老马从另一处大石后转了出来,微笑道:“世人岂有不爱财的?看到一屋子黄灿灿的金元宝,不昏神的还没几个。”
陶逸之道:“即使还有,也抵不了这位红袖姑娘的一笑一言。”
红袖一向是笑语盈盈风情万种,此时却是脸色苍白,殊无笑意,那风情之态也尽收了。抬头看了陶逸之一眼,又垂了下来。陶逸之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红袖低声道:“我本非人,公子……不要怪我。”
隗逸之微微点头,道:“凭你这一言,我不怪你便是。”
那小伙计笑道:“红袖姐姐从来是杀人不眨眼睛的,所谓最毒妇人心是也。偏偏对你是另眼相看……”
那鼠相的苏蜀瞪了小伙计一眼,道:“你再胡说,红袖不气,我可要教训你了。”
小伙计伸伸舌头缩了回去,这群人都只当陶逸之是砧板上的鱼肉似的,有说有笑,丝毫不把他放在心上了。
陶逸之扭头去看姚青缃,姚青缃似乎站乏了,已坐在一块大石上,双目流波,笑靥生春。陶逸之还真没看到他笑得这般开心过,仿佛整个人都要笑出来声似的。
“青缃,最无情的还是你啊。”
姚青缃笑道:“有情无情又能如何?只怪你见色起意,被色所迷。怨不得我。若非路途太长,非得你自愿随我前来不可,早在桃源居时我便任着他们要了你的命了。我又何苦对你虚与委蛇这么久?”抬起眼睛看陶逸之,道,“你似乎并不惊奇。”
陶逸之道:“你看我像吃惊的样子么?”
姚青缃道:“你早已知道?”
陶逸之道:“从来都没有两个姚青缃,一直都是你一个。你们在桃源居时便尝试过一次,没有成功。所以,在桃源客栈的时候,你不敢再鲁莽行事,一直要等到回这里才行事。”
姚青缃面上已不见笑容。良久方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陶逸之黯然道:“什么时候?我也说不清楚。或许从最开始就知道你来意不善,却一直置若罔闻。世上或者也本来并没有姚青缃,一个都没有。姚青缃只是个来引我入觳的幌子罢了。”
姚青缃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逸之道:“姚桃谐音,你这名字也是随意起的。大概是你见了你自己的衣衫颜色,而杜撰出来的罢?世上本没有姚青缃,就像世上本没有青色的桃花一样。姚青缃只是为了要我的命而随意取出来的一个名字。等我死了,姚青缃也不会存在了。”
姚青缃道:“你真的不笨。”
陶逸之道:“我那日到你山间那茅屋里,看到你房中那些书,便已有所悟。什么桃花源,什么夸父所遗的一片桃林,都是你从山海记,或者桃花源记里所看来的,现学现卖。都说老马会讲故事,其实更会讲故事骗人的是你。你在这些故事里顺手拈来,讲得活灵活现,桃花源,春天的争春的桃花,桃木簪不过都是你随兴所言的罢了。我一直觉着你对那些志怪传奇有兴趣,看来我还真没走眼。”
姚青缃笑道:“说多了,说得自己都有些当真了。不过,你命真的很硬,那日在桃源居迷晕你之后,朱非他们想动手,可我要的并不是一个死人。无奈之下,我只得多耗费时日,慢慢把你带过来了。”
陶逸之道:“既然如此,又何苦白来算计我一次?你骤然现身,就不怕我有所疑心?”
姚青缃道:“那不是我的意思,我跟着去是为了阻止的。我知道你会疑心,但我也看得出你的性子,若没有十足十把握,你不会多说什么的。何况……我知道你对我着迷,不会轻易破坏我们的关系的。”
陶逸之叹道:“你实在是把我拿捏得分毫不差。”
姚青缃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还要跟我来?”
陶逸之叹了一声,道:“跟你多在一刻,多看你一眼,也是好的。我不在意你骨子里是什么,你是什么妖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
姚青缃道:“难道你在意的只是这个躯壳?”哼了一声冷笑道,“我说你俗人,我倒没想到你是这等浅薄之辈。你难道不知道躯壳只是个皮囊,百年之后,不过是一堆白骨,终会归于黄土?”
陶逸之静静地道:“我不是浅薄之辈,红粉骷髅的道理我自然也懂。只是,你不该用这张脸。否则,我不会招惹你,你也可以安安乐乐过你的日子。”
姚青缃似觉得他这话不中听,一皱眉头,道:“我若是个庸常模样,你难道还会看上我?难道还会跟我来?何况,我是什么模样,我自己根本无从选择。”
“哦?”陶逸之微微有点惊奇。“我并未看出你的原形。你这些手下一眼便能看出来,你……我怎么看你都是人。虽然我知道你并不是人……”
17
姚青缃笑道:“他们是我这些年来收服的。跟着我,他们自然能吃到想吃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陶逸之道:“以你的修为,应该想的是得道成仙。你为何还要跟这些东西缠在一处?”
姚青缃道:“我是从不吃人的。”
陶逸之道:“这我看得出,这也是我一直隐忍的原因,我实在不肯相信你的目的是要杀我。你虽然助他们杀人,但你素来斋戒茹素,看得出你想要的也是修成正果。”
姚青缃道:“不错。你知道我修了多少年么?”
陶逸之对那小伙计瞅了一眼,笑道:“你手下这最次的小猴子都有五百年,你没个两千年,收服得了他们?”
红袖一直听着他们对答,此时突然叫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陶逸之笑道:“别管我是什么人。总之不是来收妖的道士便罢了。青缃,我一直不懂,你骗我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那苏蜀嘿嘿一笑,唇上的老鼠胡子也了起来。“为了你身上的那条天生的无角龙。”
陶逸之一怔,目注姚青缃。姚青缃避开他的眼神,道:“我跟你说的,至少这一点是实情。”
陶逸之道:“你不是桃妖。”
姚青缃笑道:“自然不是。你看我像什么?猜猜看?”
陶逸之望着姚青缃。姚青缃的脸,在月光下几乎吹弹得破。但陶逸之已经知道,那异乎寻常的美丽只是假相。
陶逸之并没有愤怒。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原来,桃之夭夭,并非灼灼其华。”
姚青缃手中不知从哪里拈了一枝桃花,轻轻一吹,淡粉的花瓣就溶成了一种淡淡的青。跟他衣衫一般的青色,在最初相见时便让陶逸之醉到了心底的那种远山般的青。
“世上哪来的青色桃花?君不知,这世上凡异种之物,多属妖魅之物?不过是些许法力弄出来的玩意罢了。也亏得你要信哩。”
姚青缃笑着,摘了花瓣,一瓣瓣地放在掌心,一吹便散了。“桃是夭夭,只是此夭本为夭折之夭。你只是解错了意罢了。”
陶逸之笑道:“是我的错。”这时那浓重的瘴雾之气略有散去,陶逸之四周一望,隐隐可见一道水涧围着这山头,被那雾气重重包笼,苍苍茫茫,虽然只是一线之地,却似一天一地。“如今我已被你引至此处,你待如何?”
姚青缃吃吃一笑,抛了那枝花远去,只见那花枝仿如穿云度雾而去,煞是好看。“我不想如何啊,你应该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如果我真的讨厌你,我就不会跟你在一处了。”
陶逸之望定他。“这些话就别再说了。我现在只是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
姚青缃又笑,道:“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
陶逸之点了点头,道:“是,你是早已告诉过我。只不过,我是被色所惑,看着你的脸便忘了去多想。”目光游移在姚青缃脸上,只见姚青缃笑得却有几分天真,几分得意,一张脸都像玉般发着光,美得着实是耀目。姚青缃却越笑越是止不住,直至笑弯了腰,陶逸之却也耐心等着。等他笑毕,方道:“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说。”
姚青缃偏了头,道:“你想看我的真面目?”
陶逸之道:“想。”
姚青缃摇头,道:“就算我想让你看,也看不了。”
陶逸之道:“那你现在的模样借的是谁的?”
姚青缃一怔,蹙起眉头,想了起来。想了半日,道:“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还是在我修炼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不,不是人。我那时法力浅薄,也看不出他的真身,不过,我知道他不是人。我很喜欢他,所以就化成了他的样子。”
陶逸之眉头一动,道:“也是在这座山里?”
姚青缃侧了头看他,道:“对呀,我修炼便是在这里的。”
陶逸之的眼光定在他脸上,又转过头去看那水涧。半日笑道:“我也实在是太愚钝了。其实,根本不必你暗示,我从最初就应该很清楚的。”
姚青缃有些惊异,道:“为什么这么说?”
陶逸之道:“大凡精怪之物,修成|人形后,总难免会被打回原形。只有一种精怪不会。那就是魍魉。”
“魍魉。”姚青缃反复地念了两遍,笑着点头道:“难得你知之甚详。唉,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忘掉自己是这东西呢。秉水泽山林之气而生,只是借了个好皮相而已。本来的样子,也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你也不必看了。”
陶逸之道:“即使我想看,也看不到。”
姚青缃道:“不错,我初修炼时是什么模样,便永远是那模样了。不论我想与不想,我一直都会是这样子了。所以,这便是我本来的模样。”
“桃花瘴里生出的魍魉,”陶逸之喃喃地说,“我怎么就这么迟钝?竟然会忘了……”
姚青缃拍手笑道:“桃花瘴里所生的魍魉,不是作桃妖,又该是什么呢?”
陶逸之道:“这里地势奇特,一道环型的深涧,把这处山头和外面隔开了。这山头,便是你的地方。而一旦离了那水涧,那外面的山头,便是你所不能去的地方。那个无底洞||||穴,想来便是你发现的一条捷径了……”
那苏蜀突然尖着嗓子道:“是我发现的。”
陶逸之一笑道:“老鼠最善钻营,此言果然无错。想来你知道了这条出路后,便常常悄悄离开。你想到那外面山上去,因为那里才有数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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