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逸之嗯了一声,道:“是有地方住了。”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住口不言,倒弄得姚青缃好生没趣。过了半晌,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怕那里有鬼?”
陶逸之道:“青缃,我看你是看多了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罢。那不过是闲人所著来消遣游戏的玩物罢了,如何当得真?”
姚青缃笑了一笑,不再说话。座下马匹行得甚快,已经离那灯火颇近,陶逸之定睛看去,竟是幢极精致的小楼,里面灯火通明,还飘来阵阵酒菜香气。陶逸之笑道:“这可是远远胜过我所想了,本想有间茅草房栖身便好,没料到却好上了十倍百倍。”
那小楼雕梁画栋,四角飞檐上挂着几串铃铛。按说这山中风声呼啸,铃铛应是响个不停,偏生那铃铛虽然被风吹得飘来荡去,却是毫无叮铃之声。四周皆是荒野,此时天近全黑,一旁的老树枯藤看来鬼影幢幢,阴森至极。孤伶伶一幢小楼座落在一片平地正中,微微月光洒在楼顶,更添凄冷之意。时时响起几声老枭啼鸣,甚或野兽之声,诡异难言。
姚青缃下了马,道:“进去么?”
陶逸之携了他手,道:“自然。我可不想在这荒郊野外露宿一夜。”
两人踏在地上,枯草之声沙沙作响,听着着实毛骨悚然。陶逸之忽觉眼前一亮,小楼门前隐隐现出一个人影,身形袅娜,长发如丝,竟是个女子。再走得几步,陶逸之便看清了竟是白日间那个自称红袖的绝色女子,此时她仍是一身红衣,笑容如花。手中提了一盏灯,灯上画了一枝嫣红的桃花,极是娇丽。
“两位公子总算来了,红袖等得好苦。”
风声如刀,夜枭鬼啼,却夹杂着莺声燕语,巧笑倩然,这情形诡异无比。陶逸之却并无怯意,微笑道:“姑娘为何要等我们?”
红袖衣袖一拂,纤纤玉手指着小楼门楣之上,笑道:“客栈无客,还能叫客栈么?”
陶逸之一抬头,果见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桃源客栈”四个字。字颇娟秀,显是女子手笔。姚青缃道:“原来你还是客栈的老板娘?”
红袖格格而笑,道:“公子多说了一个字,我是老板,可不是老板娘。这桃源客栈,只有我一个老板,其余的都是伙计。”
陶逸之道:“那客人又有几位?”
红袖长叹一声,道:“荒山野岭,还能有多少客人?否则小女子也不会在此眼巴巴地等着两位前来投宿了。”
13
姚青缃暗暗拉了他一下衣袖,示意他不要进去。陶逸之并不理会,微笑道:“我们两人,也只住一夜,姑娘你养得活这一屋子的伙计?”说着拉了姚青缃进去,红袖微微一让,退在一旁,笑道:“按说呢,是养不活的,不过我这些伙计都是不收工钱的,所以还勉强凑活得过去。”
姚青缃冷笑道:“不要工钱,难道只图一饭一床?”
红袖笑道:“一饭一床虽不止,倒也多不了几许……”说着已进了小楼,一个十几岁的小伙计忙上来抹桌端茶。姚青缃一看便笑,道,“好生富贵气象,若是在繁华热闹之所,倒也罢了。在这里,实是匪夷所思。”
红袖笑道:“小女子愚钝,听不出公子的言外之意。”
姚青缃道:“这山野荒凉至极,竟会有这种地方。若不是狐鬼精怪的障眼法,倒是奇了。”
红袖睁大眼睛,笑道:“我从未说过我不是狐鬼精怪啊?点幻出来的幻境也罢,真真实实的楼台亭阁也罢只要能暂时作个栖身之所,又有何妨?”说到这里,眼睛朝姚青缃溜了一溜,笑道,“何况公子你自己也……”
陶逸之听着两人唇枪舌剑,一直笑而不言,眼睛却盯着那奉茶的小伙计。那伙计一直低着头,陶逸之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稀觉得身形有几分熟悉,但要想时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端起茶水正要喝,见姚青缃又红了脸,捏了一把他的手,对红袖笑道:“姑娘说得有理。我们走了一日,也倦了,劳驾姑娘替我们准备间客房可好?”
红袖忙笑道:“早已备下了,公子请随我来。酒菜也马上送来。”
只见一人捧了一个托盘出来,陶逸之见着,不由得失声道:“是你!”那人生得尖嘴猴腮,其形若鼠,一身老羊皮袄,却不是那桃源居的老板苏蜀是谁?苏蜀见着他,却连眼皮都不抬,把托盘里的酒菜放在桌上,又走了出去。
姚青缃道:“看不出来,你还人人都认识?”一扭身上了楼梯,只听他脚步声逐渐远去,丢下陶逸之站在当地,却不明白他恼个什么。
夜半时分,陶逸之一觉醒来,却发现姚青缃已不在身边。他轻轻坐起身,透过窗户往下看去,只见楼下依稀有光。一个声音隐隐传来,陶逸之凝神听去,却是那朱非的声音。
“怎么?人来了,还不敢了?上次也放了,这次难道还要放?”
只听红袖低低说了几句,她声音更轻,听不分明。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难不成也看上那小子了?”
这声音却是苏蜀。红袖又低声说了几句,显然是众人争执不下。陶逸之听着心中好笑,暗道我又不是那十世修行的唐僧,怎么这一群不知道是什么的妖怪就缠着自己不放?一念及此,又朝空着的床瞅了一眼。姚青缃呢?半夜三更,他独身一人会到哪里去?他并不担心姚青缃会出什么事,但仿佛姚青缃也染了这个地方的诡异。晚间姚青缃对他的挑逗毫不起劲,弄得陶逸之也不起劲,蒙了头便昏昏入睡了。
突然一个男声越众而起,听起来苍老得多,让陶逸之奇怪的是这声音觉得耳熟。“既然主人开了口,你们还争什么?”
朱非嘿嘿笑道:“我怕主人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了。”
那老人又开了口:“小心你的嘴。”
他声音并不大,但朱非显然是自觉失言,果然不再开口。那老者又嘿嘿一笑,慢悠悠地道:“那小子再命大,也只能活到桃源。你们担心什么呢?难不成是担心他跟主人……”
红袖忽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极是动听。“没什么好担心的。公子从来不是会心软的人。”
只听苏蜀笑道:“我不担心主人,我怕的倒是红袖心软。女人见了英俊的男子,总会春情荡漾。红袖啊红袖,我对你一向是又爱又重,却始终得不到你的青睐。唉,看来一个皮囊说来只是臭皮囊,却好生重要哪。”
红袖带笑啐了他一口,道:“你也想打我的主意?告诉你,下辈子都不能!”
那朱非笑道:“我跟老高一般,只为了摊上这个臭皮囊,就没得指望了。看来,我也得去物色个象模象样的好皮囊才成。”
突然有人哧哧笑了起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说红袖姐,那人再好,也是主人看上的人,你就别妄想了罢。”
这声音听来一半还是童声,陶逸之突然恍然,这不是当日那天云绣坊的小伙计的声音?先前在楼上奉茶的也是他,难怪觉得眼熟。忽听那老者声音笑道:“红袖啊,我且讲个故事与你听吧。”
只听红袖笑道:“老马就最爱讲故事。你遇上陶逸之,也是给他讲了个神神秘秘的故事。你给他讲尚可,给我还有什么好讲的?”
陶逸之好奇心更盛,实在忍耐不住,悄悄下榻,推门进了走廊。楼下一群人说得热闹,并未察觉。陶逸之悄然来到转廊处,往下一看,堂屋里一片黑暗,除桌上搁着一盏画着桃花的灯外,并无别的光亮。一瞟之下,陶逸之不由得暗自吸了口凉气,知道自己这回是真进了妖怪窝。
那爱说故事的“老马”,竟是那深夜偶遇给他讲故事的老人。另一个瘦小干枯的老人,双眼炯炯有神,却是那侯记药店的老掌柜。那个尚是童音的少年,是天云绣坊的小伙计。最让陶逸之好笑的是,朱非跟苏蜀生得那般模样,双眼却都是含情脉脉地盯在红袖脸上,一转也不转。红袖似乎也早已见惯,只作未见,旁边的人也似见怪不怪,还在一本正经地你言我语。
那盏灯本已半明半昧,只照得亮桌子附近一片,堂屋大半都还是漆黑的。忽然,一片黑暗里,传出一个声音,含笑道:“你们半夜里聚在这里,就不怕陶逸之醒来看到了?”声音极美,带着一点春风的软腻,陶逸之心中怦然一动。这声音不是姚青缃是谁?
几人顿时噤声,半日,朱非笑道:“发现了也无妨,我们便在这里……也是一样。何苦还要走那么远的路?”
14
暗里突然现出一只手,白皙柔软,指间拈着一枝桃花,花瓣娇红,片片桃叶新绿如碧水。陶逸之有点着魔般地盯着那只手看,依稀见得指尖晶莹如玉石,纤细如柳条,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只听姚青缃的声音又带笑响了起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有些事,非得在合适的地方做才行?不要打陶逸之的主意,都听见了?”
几人不敢再说,红袖低声应了一句:“是。”却似乎想说什么,姚青缃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红袖道:“公子……就不怕陶逸之发现?……”
姚青缃沉默半日,一笑道:“这不用你操心了。”挥袖一拂,桌上那灯顿时熄灭,整座小楼也浸入一片黑暗之中。陶逸之一时间楞在那里,这小楼突然静得如同死域,倒教他不知如何是好了。若是要回房,引出响动来,却瞒不过这一屋子的人不,精怪了。
一阵冷风倒灌进来,陶逸之打了个寒噤。风虽然吹得透骨,但却也觉得舒服,便倚在那里不动。忽然,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头。那手柔若无骨,却冷冰冰地教他打了个寒颤。陶逸之猛地回头,只见姚青缃站在他身后,手里却提着那盏桃花灯,笑吟吟地看着他。
“深更半夜,你在这里作什么?”
陶逸之沉思地看着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替他掸下了肩头上的几片花瓣。娇嫩粉红,初开的桃花的花瓣。
“你吓了我一跳。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姚青缃笑道:“睡不着,出去走走。”
陶逸之道:“你不怕?”
姚青缃道:“问得奇了,我会有什么怕的?”
陶逸之道:“怎会没有所惧之物?这世间一物降一物,大鱼会吃小鱼,小鱼会吃虾子。虾子还会吃泥巴哩。就算是条修行千年的蛇,也一般的会怕的水里的鹤,或是天上的鹰。”
姚青缃手指拈着那灯的提绳,微光下依稀见他眉目流转,唇角含笑,其美不可方物。“哦?那你觉得,一枝桃花会怕什么?”
陶逸之微微一哂,道:“难为我了,我还未曾想出来。”
风声响动,姚青缃已提着灯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进了房中。“那你就慢慢想罢,我先睡了。”
他并没熄灯,只随手放在了案上,和衣便在榻上躺下。陶逸之也觉有些倦了,正要上榻,忽然眼光凝在那画了桃花的灯上。
那是一枝淡青色的桃花。
陶逸之看了半日,也和衣上了榻。却又无了睡意,只睁着两眼看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不睡?明天还要赶路呢。”姚青缃的声音带着些倦意,却更是诱人。陶逸之还是沉默。姚青缃终于回过头来,灯下一双眼睛微微带饧,半开半合,其色夺人。
陶逸之道:“我怕我这一睡下,就会永远醒不过来了。”
姚青缃“哧”地一笑,道:“杞人忧天,伯虑愁眠,我倒不料你比俗人还俗。”
陶逸之朝他俯下身,眼睛对着他的眼睛看。“你究竟是谁?”
姚青缃道:“你怎会不知道我是谁?”声音微微一变,柔如春风,“青史的青,素缃的缃。你难道忘了么?”
陶逸之道:“你是那日我在酒肆里遇到的人。你不是姚青缃。”
姚青缃顿时变了脸色。那不是人的脸色,是一种介于惨白和青之间的颜色。陶逸之心中不禁一寒,倒退了一步。那“姚青缃”却又笑了起来,只是那脸色看着着实让人心中发寒。
“你怎么发现的?”
陶逸之朝桌上的灯点点头,道:“灯上画的桃花,跟这客栈里用的颜色不同。”
“姚青缃”叹道:“计虑周密,没提防在这小事上露了马脚。”一拂衣袖便往门外走去,陶逸之喝道:“青缃在哪里?”
“姚青缃”回头笑道:“我不告诉你。”
陶逸之忍着气,道:“你们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姚青缃”格格笑道:“自然是为了吃你。”
陶逸之道:“我的肉又不是唐僧肉,有什么好吃的!”
“姚青缃”却不笑了,道:“虽然不是唐僧肉,可也差不到哪里去。否则,姚青缃又何苦千里迢迢要把你骗走?他就怕留你在这里出事。”
陶逸之还想再问,只见青影一晃,冷风过处,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唯有孤伶伶的一盏灯立在案上,那枝桃花更是栩栩如生,其姿若舞。
只是,世上又哪来青色的桃花?
陶逸之醒来之时,窗纸已然发白。他微微一笑,似乎却是在对着自己而笑。一抬头,却见姚青缃正呆呆地坐在窗前,右手托腮,手边那灯竟然还没熄。
姚青缃脸色苍白,晨光下看来却格外清新晶明。睫毛上跟发际都沾了露珠,闪闪发亮。陶逸之一翻身坐起,搂他入怀,道:“你昨晚上哪去了?”
姚青缃勉强笑道:“这里闷,我出去走走。”
陶逸之眉头一动,似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只笑道:“下次若要出去先告诉我一下,省得我担心。”
姚青缃笑道:“我看你是香梦沉酣,便是雷打也醒不了。担心?担心什么?”
陶逸之却似乎没听到他这句话,只是道:“我做了个梦。”
姚青缃道:“什么梦?”
陶逸之道:“梦见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望着姚青缃,道,“你难道从来不会有梦么?……”还没等姚青缃回答,自省地一笑,道,“我弄错了,你是自然不会有梦的……”
姚青缃手指在他下巴上刮了两刮,笑道:“你是被鬼迷了吗?这样古里古怪神秘兮兮的,可别吓我。”见陶逸之笑了起来,神态已如常,又问道,“你醒来之时,我看到你在笑,你在笑什么?难不成真是做了什么好梦?”
“不是。”陶逸之微笑,“梦里的一切已太久远,久得已经模糊不清了。模糊得已经无甚感觉了,虽然我很希望还有所觉……”
15
“那是什么?”
陶逸之一笑,道:“我只是在想,一觉醒来,这小楼居然还在。”
姚青缃道:“不在还能怎样?”
陶逸之大笑道:“我还以为会像志怪传奇里所写那般,有旅人投宿在荒郊野店,身边还有美人相伴,一朝醒来,发现自己竟是睡在乱坟之中。我本以为也会如此,醒来发现居然还在榻上,真是大吃了一惊。”
姚青缃也笑了起来,道:“我还没见过不想睡床想睡乱坟堆的人。”
陶逸之道:“若是睡在乱坟堆里倒是正常了,你不觉得这里冒出这座小楼很是奇怪?”
姚青缃道:“奇怪也罢,什么也好,总之,我们现在就上路。”他站起身来,陶逸之略一迟疑道,“现在就走?”
姚青缃道:“现在不走,你还想在这鬼怪窝子里呆一晚?”
陶逸之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肯住下?”
姚青缃冷笑道:“不是你定要住下么?好在他们还算聪明,虽然鬼头鬼脑,还没真作出什么来。否则,有得他们好瞧的。”
陶逸之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笑道:“一个小桃妖,也在这里口出狂言。”
姚青缃冷冷道:“那也要看是哪一种桃妖了。”
仿佛是要答他这种话,红袖花枝招展地出现在门边,笑道:“二位公子都醒了?早点已经准备好了……”
姚青缃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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