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屁啊,我只有单手抓到了篮筐而已!”童克俯身穿上鞋子,拿过书包,“走吧。”
“可是刚刚医生说还有一瓶葡萄糖要打的吧。” 蒋宇野指指吊瓶架。
童克径直向外面走去,头也不回的说:“我讨厌医院。”
“是个人都讨厌的啊。”蒋宇野跟在后面,耸着肩膀摊摊手。
“我特别讨厌。”
“……”
特别讨厌,甚至最最讨厌——那么,缘由是什么?
童克走出医院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口,那棵泡桐树依旧矗立在台阶角落处,耷拉着被太阳晒得蔫蔫的叶子。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季节。花期已经过去。
4)
语文课的时候,童克和斜后桌的蒋宇野悄声商议完放学后的球赛时间,转过头才刚刚准备把黑板上的板书抄到笔记本上,突然被老师点中名——
“童克,你来解释一下这个成语的意思。”
后面的蒋宇野把脸埋进书本后发出低低的偷笑声。童克皱着脸慢慢站起身来,这才去认真看看黑板上写的粉笔字到底是什么。
拜托,又不是小学生三年级,还搞什么成语解释啊!
童克抬起眼,恍惚的想,距离上一次用成语造句是什么时候去了——
某次课堂测验里的题目吧,解释一个成语“长年累月”。有人答的是——一年过得太长,把月亮都累坏了。童克直到现在都能回想起全班当时翻天的笑声。
…… ……
思绪被“啪啪“的敲击声打断。
童克回过神来,看到讲台上的语文老师一脸愠怒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啊,呃,我还没想好。”
坐下后才吁一口气,桌上就接了一个从蒋宇野的方向蹦来的纸团,展开一看——“天才!站起来答问都能神游!八成在想H的事情吧!”
童克把纸条重新揉成一团转身扔回去,刚好砸中蒋宇野的头顶,正解气地准备冲他比出V字的手势,忽然感觉全班的气氛怪异地安静下来。
大事不妙的念头才闪现,童克已经听到讲台上传来的一声明显压着怒气的点名——
“童克!”
5)
从办公室出来后,已经超过放学时间半个小时了。
蒋宇野等在教室门口,说已经通知隔壁班的将预定今天的球赛延期了,接着指指教室里面,尽力敛起一脸严肃的表情,说:“校报的新闻记者要特别采访你!”
童克撑着额头,集中着注意力去思考着回答面前这个高一的学妹提出的采访问题。
“学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篮球的呢?”短发的女孩一边问一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一副架势很足的专业态度。
“唔,大概是初一的时候吧。”
初一的时候,地方电视台每天中午播放一集动画片《灌篮高手》,以梦幻激扬的篮球物语彻底火翻了这座小市镇。每天中午收看完电视后,就会被拉去小区后面的篮球场上实践练习――
…… ……
“学长的偶像是哪位NBA明星呢?”
“这个,好像没有特别崇拜哪个的……”童克抓抓头,抱歉的对女生笑笑。
倒不是显摆什么的,只是打篮球的初衷原本就跟NBA扯不上特别关系的缘故。硬要说一个喜欢的篮球人物的话,也只能想到仙道彰了,毕竟现在看家的后跳投篮,就是这个二维人物的杀手锏——
……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山,整个世界都被橙黄色的光线暖暖的烘焙着。童克揉揉额角,觉得脑子里有点轰轰的嗡鸣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叫嚣着要跳出来。
——中暑的后遗症么。
学妹看出他有些不舒服,关切的询问着“是不是上次中暑还没痊愈,要不要现在再去医院看看”。童克忙摆摆手说没关系。
“打起精神来啊!”一旁的蒋宇野靠过来撞一下他的肩膀。
“这次的县际联赛,学长算第二次晕倒了吧?第一次好像是学长初三那年球赛的时候哦——”女生捂着嘴笑,正准备俏皮地揶揄学长一番——
童克猛然起身,把桌子碰撞得发出轰然一声响。男生狠狠皱起眉,直直的俯视着坐在对面被吓得一愣的女生,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到底——还知道我——多少事情?!”
6)
童克双手插着裤兜,漫无目的沿着街道走着。夕阳暖色的余晖,把熟悉的街道转换成怀旧胶片的背景。童克揉着额角,头晕的感觉依然不时的发作一会。
今天的太阳落山得有点早。晚风吹拂在脸上,开始觉出一丝凉意。终于要正式开始进入秋季了么。
手指因为之前在口袋里太过用力的捏成拳头,指节处现在还有些发疼。
会发这么大脾气,不要说蒋宇野和那个学妹,连自己都没有料到。然后就甩下他们径直走掉,然后,就一个人四处闲晃到现在。
其实就算大家都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都这么久的事情了,这么久了……如果大家都不知道,就能变成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么,就能——让你回来么?
童克站在北街冷饮店门口的不远处,静静的看着里面的灯光。店面依旧没什么变动的样子,长毛的灰色大狗还是趴在门口的台阶下,永远都在打盹中。冷饮店的门被推开,胖老板拎着袋子出来倒垃圾。童克正准备转身离开,胖老板已然眼尖的看见了他,立马高声喊嚷着“这不是童克吗”,一边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好久没来了呐,有一年多了吧——你长高了不少啊!哈哈!”胖老板乐呵呵的拍着童克的肩膀。
“唔,是啊……”童克转过脸,含糊的应了声。
“初三毕业后就没来过了呐,我还以为你们考去了外县的高中呢——”胖老板伸长脖子朝童克身后使劲望了望,疑惑的问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啊?杨慰慰呢?”
童克低下头,身后的街道扫过一阵空荡荡的夜风。
7)
周末的时候,蒋宇野跑来童克家找他一起练球。
童克以为他是为了上次的采访事件来探讨的,但蒋宇野却半个字都没往上面提。童克也就压下了话头。
原本晴热的天气,下午突然降温,随即下起暴雨。两个人狼狈不堪的躲进街道旁边的屋檐下避雨,把篮球当板凳坐着,呆呆的看着外面的雨幕。
一刻都安静不下来的蒋宇野,很快就嚷起无聊来了。
童克正奇怪着,好好的假日,蒋宇野怎么都不和那个外校的女朋友去约会呢?“热恋期就过了么,这么快啊—— ”童克酸话还没说完,就被蒋宇野踢了一脚屁股下的球。
“这叫保持距离才能保持新鲜!老粘腻在一起才没劲呢——你小子懂个屁啊!”
童克低下头,看着地面的水迹,沉默了一下说道:“能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多在一起吧,免得以后等你想粘了,却没机会了。”
蒋宇野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挑着眉毛咧着嘴问:“喂,情圣!专家!——你到底谈过恋爱没有啊?啊,到底有没有啊?”
童克抬起头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说:“有啊。”
“啊咧!原来真的有啊!”蒋宇野马上来了兴趣,“是什么时候?对方什么类型的啊?那她现在呢?”
大概有两秒种的静音时间,蒋宇野刚眨了个眼,就听到了童克的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
“唔,”旁边的男生,声音的语调就似平常那般淡而无谓的,在雨水覆天盖地的倾泻声里,清晰的浮现出来,“不知道……还活着不。”
童克伸出手掌去接雨水,雨点大颗大颗砸在皮肤上,很快在掌心积聚起一泓小小的洼,然后顺着指缝不断流下,冰凉的蜿蜒过手臂,最后滴落在脚边。
“喂,我说,”蒋宇野凝紧眉头,终于开口问道,“关于那个的传言,……难道是真的么?”
童克转过脸看着一脸严肃的蒋宇野。原来这家伙是不问则已,一问就直奔重心的类型啊。
雨声哗啦哗啦,在耳边交织成一片的无边喧嚣。
8)
寒霜好像是一夜之间凝结起来的。
在校门口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记者学妹。之前被自己那样无端的吼了一句,童克事后也挺追悔的,一直想找个机会道歉,无奈对方现在一看见他都会立即调开视线急速跑走,跟躲瘟神一样。童克颇为苦恼。
无论怎样,终究是自己这边错的比较多一点。还是尽早跟她道歉吧。
放学前最后一节课快上课时,童克突然收到学妹转托来的一封信。信里拼命跟童克道歉,并详细解释说之前是因为想收集关于学长更多的资料,便四处托朋友打听,刚好有个同学的同学跟学长初中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所以就……
原来如此。跟自己一个母校毕业的同学听闻过那件事情就并不奇怪了。像蒋宇野这样从别处考入一个高中的现任同学,当然就什么都不知情了。不过这世界也真是小,同学的同学么……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童克抓抓头发,看到信后面还附有一叠什么《校报读者调查表》,学妹在结尾一再拜托童克完成其中一栏“读者提问”的回答。童克翻了翻那叠表单,都是被整理出来的关于自己的提问,看了看第一张的提问栏处写着——
“童克学长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样的呢?”
不是已经到深秋了么,怎么好像还有中暑的症状似的犯头晕呢——童克揉揉太阳穴,又看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样的呢?”
什么样的呢?
童克想了想,提起笔边写边说:
“普通的就好啊……”
普普通通的,只齐到自己肩膀位置的小个子,齐颈的茶色头发,单眼皮,脖颈的锁骨处有一颗圆圆的小黑痣;不喜欢读书,所以功课很一般,连常用的成语都会解释得乱七八糟;平时热衷追逐一些当红的明星,走路时嘴里总哼哼唱唱着不知名的流行歌曲;爱笑,也极其容易哭,有时候顽固起来,任性得毫不讲道理——
只是这样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普通通的女生。
童克望向窗外,掉光了叶子的光秃树枝划出支离破碎的天空。
可是,——还活着不?
9)
因为期中考试的缘故,童克将学妹拜托的调查表的事情搁置了好一阵。等考试过完才重新想起来。于是,趁着最后一节班会课的时间以飞快的速度刷刷刷填完问题,一下课就丢给了蒋宇野,请他转交给记者学妹。
蒋宇野翻着那叠调查表看看,皱着眉念着上面写的字:“……最喜欢的地方:海;最讨厌的地方:医院……这都是什么什么啊?”不等听童克解释完,蒋宇野就冲他嚷起来:“你现在还有精神搞这些啊!赶快去医院啦,都快咳成肺痨了!”
妈妈陪着童克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待传诊。最近算是流感的多发季节,来就医的人还挺多,貌似都跟童克的症状差不多,头疼脑热加咳嗽的。
童克靠在椅背上,仰起后脑勺抵着墙壁,垂着视线不说话。妈妈不时偏头看看诊室里的情况,伸手摸着儿子的额头,发觉实在是烫得厉害,又是心疼又是埋怨的念叨着童克。
医院有一种独特的宁静氛围。走道变成宽旷的河床,人们压低的交谈声,像深水流动的暗邃声响。
“妈,”童克突然开口,低声问道:“那个时候,杨慰慰救过来了没?”
妈妈一惊,放下手看着儿子,“你怎么突然……呃,突然问这个?”
童克紧紧闭着眼,脸颊上濡湿一片。
为什么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才敢问出这句话来。早在一年前,他就应该等在这条长椅上,望着手术室的大门,等着杨慰慰的消息,无论是一个什么结果——
可是——
“可是我却逃跑了,跑得远远的,一个人又跑到海边,一直呆到晚上都不敢回去。”童克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对坐在床边来探病的蒋宇野笑了笑,“结果第二天回去后就发高烧,还硬要上场去比赛,最后就晕倒了。这件事,我不提,爸妈也从来不说。呵,时间过去久了,就真的好像没发生过一样,我以为都忘得差不多了呢……”
“果然还是不行啊……”
“如果早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还不如从来没有认识过好了……”
童克抬起手臂挡住窗外刺眼的光线,再没能说下去。
时间沉默如谜。
无法说破。
没有人知道,谁也不知道——那天一个人跑去海边后,在沙滩边坐到天黑。那天晚上曾经把自己泡进海里,仰浮着去望夜空里的星星。海水从四面八方灌涌进衣服和身体里,渐渐淹没了视线,于是星星们变成浮动不定的萤火。很美。却没有人知道。
10)
高三开学的第一周就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开学典礼,为了充分调动起高三学习的气氛,学校还邀请了每位高三新生的家长一同参加。
蒋宇野上午才接受完父母大人的训导,下午又遭受了女朋友的一番打击,元气全无,把身体挂在公园的栏杆上,晃着两条长胳膊在那唉声叹气。
女朋友杨苒颜这次看来是铁了决心,对蒋宇野可怜兮兮的眼神视若无睹,高高的拧起眉头,再次强调了一遍刚才的通牒:“从现在起真的要努力了!你要还是之前的状态,怎么可能考到一个大学里去!到时候——”女生突然顿住,微微红了眼眶。蒋宇野吓一跳,忙奔过来又表决心又赔不是的。
“我不想到时候两个人要很远地分开啊!”杨苒颜扁起嘴巴。
“好~!知道了!一定努力!”蒋宇野一边感慨着有个成绩太好的女朋友还真不容易啊,一边微笑的揉揉女生的头发。
还真是状况连连。
所幸也不是完全没有好的事情发生。
距离杨慰慰奇迹般出现在童克面前,到今天的开学典礼,已经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蒋宇野至今想到还是觉得恍恍惚惚的,不太敢完全相信。
虽然之前就有十足的把握肯定那个童克“曾经害死过人”的谣言是无稽之谈,但有关于杨慰慰的事情,从那天在病房听童克说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提起过。于是这个女生在蒋宇野的脑海里依旧停留在一片背景的暗色印象里。
结果那天影子居然化成了真人。在明亮日光下,独自一人站在篮球场边的女生,真实清致的眉目,径直看着童克,抿紧了嘴角,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什么话都没有对童克说。
连蒋宇野都能看得出来,杨慰慰是在等着童克来对她说。
其实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只不过就一个而已。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我呢?
“换了是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到吧。”
蒋宇野靠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水面,轻轻皱着眉头。
“从小学起就在一个班级,那两个人——都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了啊。哈,听说童克的篮球技术都是被杨慰慰给逼着练出来的。初三那年瞒着大人跑去了很远的海边玩,也不知道是吹了风还是呛了海水,杨慰慰先天性的哮喘病犯了,当天晚上就送了急救。他们的事情也就被两边的大人都知道了……”
“谁能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啊……”
“后来杨慰慰家马上就搬走了,她也转了学。幸好学籍还没转走,这次才回来参加高考的,要不然——这两个人,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吧。”
“如果换了我,大概也会像童克一样,不知道要自责到哪年吧。”
到哪一年呢?
到初三那一年,还是到高三这一年?
到终于重新看见你出现——
到男生在最后说出“我很想你”的时候——
到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