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明:夏天的躁郁症
下接上期
恋字宴
每一天都有梦在心里头死掉。
很多年以前王菲在歌里这样唱到。那个时候,我们以为这仅仅只是文学家们在歌词里伤春悲秋描摹梦想。
但是很多年之后,长大的我们,终于明白,那是对成长的一种近乎悲哀的预言。
起床后在MSN上问痕痕今天天气如何,是不是很凉快。因为从书房的窗户看出去,天空离地面很近,矮矮地压着一层浓稠的青黑色云朵。我并没有开窗,但是感觉应该空气里会有冰凉的丝丝气流。
果然,意料之中,痕痕告诉我:嗯,挺凉快的。
然后我就出了门,出门前回了一句:那我穿毛衣了。
因为第二天要去北京开发布会的关系,我刻意熬了一个通宵,以调整回正常人的生物钟。
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凌晨五六点,才会躺到床上去。看一会书,大概七点多,才能睡着。窗帘拉得很紧,两层遮光的厚重捷克棉可以让整个房间变成凌晨三点上海的旧弄堂。
沉甸甸的黑暗里,偶尔有游动的光。
六点的时候冲了一壶咖啡,坐在落地窗前面翻杂志,上面变形金刚和哈利波特彼此对打,周杰伦扮演着黑马的角色。娱乐圈永远这么精彩纷呈,用泡沫般的庞大体积充实着所有人空虚的人生。虽然几秒钟或者几分钟之后,那些泡沫都会变成一滩昏黄的水渍。
杂志翻到新的一页,我突然看见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脸,我于是迅速地把杂志合上。
我总是害怕在别的地方看见自己。报纸上,杂志上,电视上,网络上,谁谁谁的blog上,谁谁谁的相册里。电视机里突然传来自己的声音我也会迅速地换台。
好像永远感觉都在看别人的故事,别人的经历,甚至别人的样子,别人的衣服。
有一次在和朋友打电话的时候,电视里就正在放我的一个节目,因为没空去拿遥控器,就那么让它放着,电话里朋友问:你在看什么啊?
我摆了摆手,回答:没什么,一个无聊的节目。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不愿意看见这样的自己。
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连自己也不认识吧。说着在心里提前背诵好的话语,说着冠冕堂皇世界和平的心愿,美好的笑容,适当的时候表露严肃,偶尔伤心,或者在节目需要的时候眼眶微微有些泪光。因为如果那个时候你不动情,导演会在导控间里喊“停”,然后会有编导下来和你沟通,告诉你“没关系,你想哭就哭,不要隐藏,表露自己的真性情。”
也许正是因为并不认识这样的自己,所以才会不想面对吧。
在喝完一杯蛋白粉,检查了一下今天的工作备忘录之后,我到家楼下的地铁站等阿亮一起去公司。我到楼下的时候阿亮还没有到,于是买了两杯星巴克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等她。
周围有四个五官深邃的外国人在拿着旅游画册低声讨论,广场上有一个老人拉着他的狗,一路小跑过去,手臂在胸口和后背来回地甩来甩去。有通宵纸醉金迷的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子从计程车上下来钻进高尚的住宅公寓。
我哗啦啦地翻动着面前的一份免费的报纸,但是再次看见自己的脸。
在夏天最后的一场剧烈降温里,我终于还是重感冒了一场。
半夜因为发烧而从闷热的被窝里爬起来,披着重重的被子去厨房烧开水。没有开灯,蓝色的火苗在黑暗里显得很清楚。
我靠在厨房的墙上发呆,等水开。
厨房窗外是依然没有停止工作的环球金融中心,24小时不间断地施工进度,让它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将旁边的金茂衬托得什么都不是。顶上发出剧亮的照明灯,把光芒穿过黑夜里,虚弱地射过来。沉寂的黑夜里,像是有很多模糊而沉重的打桩声,一声一声地传过来,敲在太阳穴上。
头痛。
胸腔里也痛。
在那一瞬间,竟然有些可怜起自己来。嘟嘟响起来的水壶,还有壶嘴冒出的白色水汽,呼啦一团蒙在脸上,让眼睛发涨。
某个时候江面上会突兀地响起一声沉闷的汽笛声,把厚重的夜色搅碎。
好像人越成长,就只能越用含混模糊的语句,去形容自己的哭。比如“眼眶发红”,“光线刺眼”,“呼吸混浊”。而年少时候的自己,却可以在文字里肆无忌惮地使用着“泪流满面”,“伤心欲绝”这样的字眼。
每一个人,都在不断地厌恶和抛弃着从前幼稚而可笑的自己,软弱而做作的自己,每一个人都在朝着更加完美地方向进化着。在穿起PRADA的今天,绝对不会再提起以前因为买一件G…STAR而兴奋异常的过去。在已经开始听起摇滚或者歌剧的今天,绝对不会再提起以前对流行偶像的痴迷。在留着汤尼英盖里剪的发型的时候,绝对不会再想起自己以前丑陋的刘海。于是每一个人,都用当下最完美的自己,来面对着周遭的人。
渐渐被自己埋葬和隐藏的过去。
只是有一些人的成长,被固定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记忆衰败多久,都还是有无数事物像是档案馆里的证物一般,向所有人提醒着你的过去。
好像我就是这样的人吧。
过去的文字,过去的照片,过去喜欢的衣服,过去喜欢看的书,过去的心情,过去的心境,过去的心智,统统像是泡在福尔马林里一样异常鲜活。
人们随时提醒着你的过去,怕你忘记,怕你过得太得意。
当人们在翻看你17岁写的文字的时候,他们的评价是“真想不到一个24岁的男人竟然如此无病呻吟。”
在他们看见你以前的照片的时候,他们的评价是“他不是号称自己很有钱品味很好吗,不是一样穿着如此糟糕的衣服。”
在他们谈论到你近日的新闻的时候,他们的评价是“他念书的时候,在学校里和我们一起排队买珍珠奶茶,那样子也很穷酸啊。”
等等诸如此类的过去。
那种感觉是
那种感觉,就像是多年前的自己,亲手挖开泥土,在里面埋进无数锋利的兵器,等到多年后被别人挖出来,用力地向自己挥舞过来。
所以越来越不敢写散文,越来越不敢写日记,越来越不敢拍照。
也许可以定义为长大了,安静了,成熟了。
但是从前那个锋芒毕露的自己,那个棱角分明的自己,却是在什么时候,和我分道扬镳的呢?我不知道他选择的哪条道路前往,甚至回忆不起他在哪一条分岔对我挥手说了再见。
那个背起行囊独自远行的自己,在很多年后被人们从文字里发现,那个性情直率,有时候顽固,有时候软弱的自己,在很多年后,被人们讽刺和嘲笑着。或者被很多人怀念着,感动着,崇拜着。
他并没有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他被很多人记得。
分针秒针滴答滴答,像一种神秘的计时。
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来,在半夜的寂静里响起来,在孤单的心脏里响起来。
有时候早上六点起床,有时候中午十二点起床,有时候下午六点起床。有时候晚上八点才起来,然后十点又睡了。
时间被某种情绪敲碎,均匀地撒在身体里,转动关节,调整方向,都会有碎片嵌进肌肉血管。
慢慢消耗的生命,青春,还有被墨汁涂黑的梦想。
好多年前,叶蓓唱着“很旧很旧的风在天上”。
很多年后,她在湖南卫视光彩夺目的舞台上劲歌热舞,流泪煽情。
有很多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在我们的青春里哪怕敲打下再重的烙印,也终究会被我们万能的治愈康复能力,磨平一切的伤痕和印记。
年少时才有爱和梦想。
年少时才有最干净的爱和最纯粹的梦想。
长大了的我们,丧失了获得的能力,却不断地丢失着过去。像是沿路从怀抱里散落下来的玉米,一路走,一路丢。
崔健抱着麦克风唱:为何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是在哭。
2002年毕业的夏天,我在学校湖边的草地里埋下一个铁盒子。
盒子里有我一些写过的作文本和英文本,它们都非常好看地被批注着“好”和“good”。同样在里面的,还有被我揉皱了无数次的满纸鲜红的数学试卷。
在这些终将化为灰烬的纸张上面,是一把小小的钥匙。可以打开当年高三三班第四排最左边的抽屉。
也许当所有纸张承载过的光荣和耻辱都化为黑色的尘土的时候,这把钥匙,依然顽固地存在着。也许有一天,还可以打开曾经陪伴了我青春岁月的那个课桌。
那个课桌抽屉里没有万能的机器猫,只有我在上课无聊的时候,在无数个夏天昏昏欲睡的傍晚,随手写下的,可以称之为梦想的涂鸦。
所有灿烂辉煌的涂鸦,都会被更加灿烂的涂鸦覆盖而过。
最终在那面墙壁被推到的时候,轰隆一声化为飞扬的尘土。
谁都不会知道,几年前那些摩天大楼下面,绚烂的梦想曾经被涂抹出年轻的形状。
九月的日照慢慢变短。
但是上海的天空依然可以在五点半的时候亮起来。
有时候是低压压的乌云,有时候是蒙蒙的细雨。从落地窗望出去,整个城市都是萧索的样子。
好像也应该慢慢进入秋天了吧。
那么,拥有冰淇淋,西瓜,烈日,超市里强劲的冷气和公车上酸酸的汗味的夏天,终于成为被翻过的一页了。
但是人生却是一本不同寻常的书,我们将这一页翻过,却会在明年的这个时候,再次翻回这样的一页。
这样写满整整一页的夏天。
这样写满整整一页的躁郁心情。
又会重新开始。
但是,我们却再也回不到已经过去的那一个夏天。
林汐:谁让心声无限漫长
失踪馆
1' QQ或MSN里面总会看到几个家伙挂着签名抒发一些小情绪。
“XX,你留给我的誓言让我感动!我不会辜负你的!一定!”70年代的言情片。
“生活好贱啊!人生好贱啊!可是越是这样老娘越要活着,跟老娘斗嗷!”励志片。
“老子写不出来啊!”和“今天再不交稿就死!”动作片VS战争片。
“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翻转:我要钱。”搞笑片。
“如果这辈子无法做一个勤奋的人,那么只求下辈子做一头纯真的奶牛^___^!”……科幻片。
以及“……”,又及“……”
2' 然而也有一些是无法这样昭然说明的,也不能被人听后就可以笑笑表示理解。
你不能对某个特定的人说:“其实我……”,也不能对别人承认出:“这是因为……”
3' 你在或许初中或者高中的时候喜欢过某个男生。
那个男生有好看的鼻子和眼睛,皮肤是黝黑的,很高。站在球场和同伴打球时总是投中的最多的那一个,他跳起来的姿势削薄又矫捷。你站在二楼教室的窗前看着,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世界上最帅气最好的家伙。
开始你们并不熟悉,后来因为某些巧合终于令你们靠近了起来。
你们放学回家要走同一条路,有一次打扫卫生晚了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你若无其事地跟他说,“要不要一起回家。”他没有迟疑就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你们找到很多话题,你和他看过同一本书,你们喜欢同一个人物。而他说起的电影,有的你没有看过,也尽量附和。在心里记下了名字,打算在这个周末找碟来看。他兴高采烈地说起篮球来,你搞不懂那些复杂的名词,回到家你上网按照他说的一个一个去寻找解释。
在下一次聊天的时候你明显做足了功夫,他的话题都能够应对。
你所做的那些他都不知道,他也不用知道。
你陪他追看过一整年的篮球比赛,在班级里的女生中你和他的关系最好。他也曾经对别人说过,“XX啊,她和别人不一样。”他也说过“我们啊是好朋友。”
你曾经为“和别人不一样”这件事情开心过,那时候你忽略了后半句的意思,“即使和别人不一样但也只能是好朋友。”
后来他又喜欢上学校里面的某某某。穿裙子长头发,很漂亮又柔软的女孩子。他把写给那个女生的情书给你看过,让你帮忙修改错别字然后又工工整整地誊在干净的信纸上。
你看着他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写着你给他改好的情书,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均匀。
你想这样的话,自己是不是也参与了他的幸福呢。
“喂,其实我……”
他疑惑地抬头询问你,你还是把话吞了下去,“我是说,这个字写得不太好看。”
“喂,其实我……”其实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4' 然而也不尽是这样一派青涩美好的。
5' 女孩A和女孩B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女孩B因为家庭和性格的关系,一直在班级里面都不怎么受欢迎,就连老师都不怎么喜欢这个上课时读课文声音总是最小的女生。
而女孩A无论是家庭还是人际关系都比同龄人更为突出,人缘也是百分之百的好。女孩A一直尽力帮着女孩B,在任何方面上。在她被欺负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帮她修改作业,在考试前接她来自己的家为她复习。两个人的影子在头顶白色的日光灯下,模糊得就像是一个人。
后来女孩B的一切也就真的慢慢好了起来,她开始有朋友,也开朗了很多,在班级里面也渐渐受瞩目,老师也说其实她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
随后不久被推荐到区级的演讲比赛,然而在比赛的当天下午才发现丢了演讲稿于是被视为弃权。
而转天在课上老师不断地说起她怎么样不负责任的时候她忽然站起来,走到女孩A的面前把手里面的纸屑猛地甩到她的脸上。随后一切都太清楚不过,但在老师问起为什么把对方的演讲稿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女孩A咬紧了嘴唇都不肯说话。
要怎么说呢,怎么解释给他们听?
是真的想要帮助你的,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真切地想要把手伸向你。但也是真的不想让你超过我。
即使是矛盾,但这些确确实实都是真的。所以能怎么说呢。
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6' 在少年的时候,谁说不能完全地感受到悲伤。那些困惑,矛盾,喜欢,是非,犹豫,甜蜜。都是尖锐的。真真正正的。无论哪一种,都是一样的,它们是你说不出来的声音,并行在你心中。
为什么只有自己被泡在这种艰涩的心情呢,酸涩浸入四肢百骸都不得找到方法。那些挣扎着等待被释放的声音,最终变成了只能回荡在你自己心中不为人知的声音。
然而在时光节节败退后,这些真实能够暴露在地表之外了么?随后你才了解,你牢牢攥住不放的与其说是这些事件或者人,不如说是那个时期让你羞愧的或者青涩的自己。
7' 等到多少年之后,你再见到他,已经能对着他开起玩笑来说,“哈,其实我以前喜欢过你呢。”
你甚至已经记不起在他们两人还不熟悉的时候自己红着脸绞着手指练习着放学后怎么样才能自然地对他说“一起回家吧”。
而又多少年后,那个女孩子终于能够摇着头边笑自己幼稚边对同伴轻易地承认,并自然地说起“这是因为我嫉妒着她。”
她也已经忘记了是怀着怎么样矛盾又尖刻的心情把对方写好的演讲稿团乱了又一次次铺平,最后还是闭上眼睛撕碎了扔进垃圾桶里面。
然而也就在这等同的时刻,你心里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