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兰也生气了:“我怕你还没找到他的尸首,自己先成尸首了!”
天寿更加不管不顾:“成尸首就成尸首!我自己愿意!”
英兰更加强硬:“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管不住天禄也就罢了,说什么也要管住你!”
“我不要你管!”
“我就要管!”
“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姐姐!长姐如母!”
天寿急得暴跳如雷,生平没有这么乱喊乱叫过。英兰就是不撒手,众人围着劝说,谁也不敢动手拉。这一家还从没有这么闹过,可谁都不是为了自己,也就谁也不能怪了,这又怎么劝?
劝无可劝、解无可解之际,天禄突然冲进屋里,叫道:
“快放手!我不是在这儿嘛!是大活人儿不是尸首!”
众人猛地一静,一齐望着天禄。天禄强压着心头的激动,笑道:“想叫我天禄死可没那么容易!两回当成汉奸要斩首都没死成,这会子还能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不对?”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英兰天寿立即把天禄围住上下打量,天禄笑道:“没事儿,胳膊腿儿都全,一根头发丝儿不少!也多亏这双腿脚利落了。英兰姐说得对,天寿要是出门儿,真得白送死!……”
天寿仿佛没有听见天禄在说什么,反而一声尖叫,指着天禄肩窝的一块血迹,也像方才英兰那样惊恐地说:“你这是怎么啦?受伤啦?……”
天禄低头看了看,说:“不是我的血,是个夷鬼的血溅到我身上了……我从小校场跑回来的,那些青州兵真是好样儿的!各城门都已经失守了,他们退到小校场又跟夷鬼大战一场,先是火枪对射,后来又逼近了刀枪肉搏,真杀了不少夷鬼!”
英兰审视着天禄,说:“你定是去帮青州兵巷战了!”
天禄并不作答,只是懊恼地说:“可惜没有后援,夷鬼人多势众,还是把青州兵打散啦!”
英兰说:“守城兵勇也很是强悍。我在楼头远远望过去,北门敌楼都被夷炮击中起火了,北城门下枪炮火箭还在互相喷射,抵抗极是顽强;直到东城楼起火、夷鬼炮火丛集,城上才不见兵勇身影;但夷鬼炮火攻击处,还能看到有数十兵勇伏在城堞间不住地还击!驻守城上的,都是日前从城外调进的青州兵……可恨城中城外一个援兵都没有!只怕城上兵勇都……”英兰说不下去了,众人也都低了头。
在轻轻的呜咽声中,传来了一阵夷兵军乐队的鼓号奏乐声。
英兰和天禄天寿都知道,这是夷人在庆祝胜利,在宣告占领了镇江城。
屋中一片静默,空气凝固了,每个人心头都沉重得像是压上一块巨石,天禄朝自鸣钟扫了一眼,指针指在未刻。从夷兵放炮攻城、击溃城外刘提督和齐参赞大军、攻破城池、攻破驻防旗营,至此仅三个时辰!青州兵的血白流了……
忽听大门上传来一阵大刀乱砍的声音,众人一惊,顿时紧张慌乱。天禄如一家之长,立刻指挥着众人:女眷们退回到后楼楼顶承尘之上躲避,男仆随老葛成在过厅、中堂、后堂守候,他领着青儿和两名男仆到前院应付。只有天寿不肯听他调度,不愿随英兰到后楼,而要跟他一同往前院,天禄只得依从了。
这处房屋内里宽敞华丽,但是门脸小、门板厚,院墙高近两丈,外观朴素甚至有些破旧,很能表现商人不显富、防偷盗、怕人窥探的心理。葛夫人的妹夫是徽州富商之后,作为居停主人,处处可见其用心良苦。此时还真显出了它的长处:厚厚的门,被大刀砍了一会儿并无破损,小小的门脸儿也让持刀者觉得油水不大,砍门声停了。门外传来的是一片夷鬼夷语啁啾,夹杂着马嘶鸣、马蹄响,还有一阵又一阵的狂笑,声音渐渐远去。
天禄天寿他们提着的心刚刚放下,又听得远处群喊救命、妇女尖声哭叫、夷鬼呵斥吼骂和大笑,此起彼伏,所有这些声音会合一起,在夜空中震荡,沉重地撞击着人们的心。
天寿突然愤怒地挺身而起,捏着小小的双拳,纤细的黑眉高高扬起。天禄轻声地叫了一声师弟,望住她,目光凝重地摇摇头。天寿咬得牙咯咯响,终于唉了一声,重新坐在前院的台阶上,低下头沉默了。
守在前院的几个人,眼睛都紧紧盯着大门,想着一旦夷鬼破门而入时自己如何对付,手中的棍棒和长刀短剑能招架夷鬼可怕的来复枪吗?紧张的沉默,恐怖的等待,每个人体内都似有一根绷得很紧很紧的弦,外面的声声惨叫,使得这根弦几乎要绷断了。天禄看看众人,平缓地说道:
“这必是夷鬼在戕害良民,奸淫妇女。非节制之师,暴戾可知!……”
有人出声说话,神态又很稳定,前院的紧张空气略有缓和。
夜久,外面渐渐沉寂,十四的月亮又大又圆,越过高墙照进宅院。
这天晚上的月色令人惊异地格外皎洁,照地面如烂银,照房宇如琼宫,四周亮如白昼,又比白昼清朗柔美宁谧。城上夷兵的军乐大作,在遭受切肤之痛的中国平民听来,是那样的哀怨繁促,令人备感凄凉。好好的镇江繁富之地,堂堂天朝的京口要塞,无数百姓先世坟墓所在的桑梓故土,一旦沦于夷人之手,难道从此就要成为夷下之民、夷下之奴了吗?
天寿望着月亮,喑哑的声音中满是凄恻悲凉,道:“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夷鬼也罢,朝廷官兵也罢,谁拿平民百姓当人?如蜉蝣,如草芥!人命危浅,生不如死,又何必活?……”
“别这么想!”天禄安慰说,“天覆地载,父生母养,师傅教诲,朋友护佑,哪一个不巴望你成人长大,平安和美过一生?若说受夷鬼戕害奴役便痛不欲生,那自二百年前山海关门大开以来,汉人早就该死绝了!……天下之大,人命至重,便是蜉蝣、草芥,不也要活得灵灵动动、郁郁葱葱吗?……”
月光下纤毫毕现,天寿愤懑悲戚的面容变得柔和了,天禄呆呆地望着那双反射着月光一片明亮的眼睛,好半天咬紧牙关不做声。天寿看着天禄背光的面庞,觉得出他眉际的耸动和太阳穴的跳荡,从他的眸子里,能看到自己浴满清辉的脸和亮晶晶的目光。她说:“师兄,但愿我能有你这样阔大的胸怀。我向来软弱……”
天禄脸上掠过强烈的表情,一下子握住了天寿的一双小手,低声说:“不,你一点儿也不软弱!……刚才你对英兰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愿同生死,誓同生死……叫我怎么谢你!……”
天禄的手捏得很紧很紧,天寿感到疼痛,同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既甜蜜又苦涩的快意。短短的半个月中,她眼看着他长成一个坚毅甚至有些威严的汉子,在危险和死亡面前都敢笑。这使她不仅对这个唱昆丑的、身材不高其貌不扬的二师兄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深深敬意,心头更充溢着同生共死的极亲切的感情。尽管内心最深处还会隐隐渗透出某种不清不楚的遗憾,可是,艰危时节见真情的道理,她自幼就深信不疑。此刻,哪怕是闭着眼睛跳火海,她也认了!
她做出了反应:用她被握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
这轻微的举动激得天禄浑身一哆嗦,一股爱恋的熊熊烈火在慢慢升起,照亮了他的脸膛,燃烧着他的眼睛。这一瞬间,他是这样英俊,这样美好,这样引人入胜、动人心魄!天寿感到从他全身辐射出来的烫人的热气已经把自己包围缠绕,自己的心于是也在腔子里猛烈地跳荡起来。只见天禄咬紧嘴唇,刚劲方正的下巴都在颤抖,这分明是在竭力阻止汹涌而来的情话;但那额头突起的青筋,眉间深纹和面颊肌肉的闪动,也表明那薄弱的嘴唇就要守不住防线,就要被突破了!天寿的心怦怦乱跳,惊惧中又带着期望,怕他出口又盼他出口……
扑通一声,守在门口的男仆因困极打了个盹儿,一歪身子竟摔倒在地。天禄脸上的热烈和沉醉迅速消失,他回头看了一眼,男仆正低声咕哝着爬起来。再转回头,那表情又变得温和认真,平静中含着严峻了,他说:“你也回屋去睡一会儿吧,这几天你太累了!……”不等天寿回答,他便迅速走到门口,向那个男仆低声嘱咐着什么。
天寿低了头,品不出心头是失望还是侥幸,听话地回后院自己的小屋去了。
小屋里闷热得如同蒸笼,桌椅枕席摸上去无一不热烘烘地烫手,天寿躺在床上片刻间就汗流浃背,身下的竹席顿时一片湿渍渍,而她却一动不动,脑子里不断重复刚才那月光清辉中发生的一切,咀嚼和品味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多么奇妙的瞬间!多么舒发、轻快、甜美,面临的威胁和恐惧突然变得无足轻重,大不了一死罢了!有这么一次美好得令人发抖的奇异感受,也算没有白活一世了……
那日酒后对姐姐一吐心曲,是她一生从没有过的畅所欲言,虽然非常非常痛苦,但又非常非常痛快。一个人能心无隐私、光明磊落、无所畏惧地活着,够有多么幸运!……自那以后,原本要当一辈子男人的决心动摇了。眼泪多了,性情柔了,言笑举止又变得细腻了……不用掩饰,不用装假,不用强迫自己这样那样,就只依着自己的本性、自己的本来面目活,才真是活得自在,活得轻松,活得高兴,活得滋润啊!……
这些日子以来,她常常觉得腰痛小腹痛,胸前也胀鼓鼓的一碰就疼,是不是女孩开始长大都这样?她不好意思去问英兰,也不敢放开缠身的帛带。在酷热的炎夏,真跟受刑一样苦。可生逢乱世,有什么办法呢?
乱过之后,真的嫁给二师兄吗?
刚才,他要说什么?要是让他说出来,是好是不好呢?……天寿感觉得到,他想要搂抱她,想要亲她,想要……不!不!她不行!她是石女,男人最想要得到的,她给不了,二师兄终究是个男人啊……
她要是嫁给二师兄,这么好这么仗义这么刚毅无私的男子汉大丈夫,是不是太亏他了?自己真的能问心无愧吗?
要不然,乱过之后自己逃遁他乡,甚至干脆出家,好让他另娶?……
想来想去,不知何时,困倦已极的天寿还是睡着了……
第四十九章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又是一个溽暑难耐的夏日。
天寿赶紧跑出小屋,直奔后院后楼,见英兰安然无恙,老葛成像平日一样督促仆人仆妇扫院子、烧水做饭,这才松了口气,不料竟一夜平安,一家平安。只是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和动作,人人脸上都忧心忡忡,表明可怕的威胁和危险依然近在咫尺。
天刚亮就出门探听的天禄和青儿终于回来,他们带回的消息使得这威胁和危险越发真实,越发可怕。
他俩一出门,就见邻人三五相聚,互相低语,不是说昨天夷兵到某家大掠大淫,就是说夷人到某处索银不遂刀伤某人、枪毙某人;走至大街,竟碰上百十名监狱中逃出的犯人,须发老长,奇形怪状,多一半还戴着镣铐。居民害怕都不敢靠近,天禄却带着青儿杂处逃犯队中,听他们互相传告夷人将在五更开北门放难民出城,便跟着一起朝北行。
大街两旁,凡华贵整齐的房屋都被破坏,大门倾倒,门内空无人影;旗营官署马房以及都统府、县府衙门等官房被烧一空,大火至今未能熄灭,空中烟火味阵阵扑面,热上加热。走到小石桥,桥下尸体狼藉,血腥气和恶臭随着热风蒸腾飘散,令人作呕;下桥后朝前走,尸体愈多,河中更是浮尸累累,形状狞恶可怕,天禄低头青儿掩面,都不敢多看,屏住呼吸快步跑开……
途中,有男女数百人从各巷出来同往北行,都是听说北门开启而冒险逃命的。每过小街小巷,便见女尸满道,无不赤体散发,惨不忍睹。七星街上,两旁卧尸连接不断,倒是都用破席覆盖着,但上头露首,披发散乱;下头露足,小脚弓鞋。路人指点着低语说,这些都是被奸死和因奸不遂被杀而死的……
遥见数十名夷人从府学中走出来,众人顿时惊散。天禄他们两个抄近路终于到达北门。北门倒真的开了,也真的在放难民出城,但城门上下,夷兵林立,道路两旁,白鬼红鬼黑鬼持枪夹道,横刃怒目而视,出城百姓打他们中间通过,简直如过刀山,如经地狱,与当初官兵开城门放人时情景竟如出一辙,所有财物首饰,一概搜刮夺下。比官兵更厉害的是,不但夺财,还要夺人。
当路三名白鬼,长剑方帽,红衣白裤,比寻常百姓高出三分之一还多,站在那里仿佛三个开路方相【方相:古代传说中能驱疫鬼之神。后世在葬礼中用纸扎成神像以开路,面目凶恶,形体高大。】。他们喜怒无常,注视着出城难民,但有年轻妇人通过,白鬼就突然上前捉住,连推带拉,掷向城门边一排大屋,屋门口那几个夷鬼立刻接住推入。屋门开掩之际,传出阵阵哭号,不知已捉了多少妇人在内了……
说到这里,青儿愤恨地补充道:“一个四十多岁的婶婶从旁边过,那白鬼竟一把就拿着腰提了过去。婶婶又哭又叫,脑袋乱摇手脚乱推乱打,就像给人捉住宰杀的鸡鸭,有什么法子?……她的女儿在人堆儿里尖声大叫阿娘,哭得气儿都上不来,旁边的人赶紧去捂那女孩儿的嘴,怕她也给白鬼捉了去……”
天禄沉着脸,继续说:“现在,城中文武官员不是死便是逃,夷人的陆路提督郭士立住知府官署,分遣黑白夷鬼守四门,府学里也住满了夷鬼,夷鬼水师都退回到他们的兵船。我们离开的时候,北门内外忽又乱成一锅粥,一问,是夷兵抢光了城边一家典当铺的银子,又招呼市井无赖去拿他家剩下的财物家具,周围数里内闻风赶来的竟不下二三百人!也不怕夷鬼杀人了,也不顾名声气节了,你争我夺,抢得都跟疯了一样!夷鬼倒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英兰只是叹气,天寿把牙咬得咯咯响。
“愤慨都说不得了,”天禄满脸忧虑,“此风一开,局面更不可问,镇江城怕是要闹翻天,前途越发艰险了……”
天禄和英兰天寿商量一番,决定从街巷拾取溃逃官兵丢弃的刀枪等短兵器,把全家人重新做了安排,一旦夷匪来犯,大门和各进院子如何抵御,如何赢得时间,让后楼上的女眷退到后院,在池边浓密的树木花丛间躲避,各人又如何退走等等,可以称得上严阵以待了。
大家各自散开以后,青儿随天寿回屋路上,黝黑的小脸上一团神秘,抖动着长长的黑睫毛,悄悄地对天寿说:“小爷,我可看清楚了,北门口抢捉女人的三个白鬼里,有一个是你在宁波生病时候来过状元坊的……”
天寿猛地打了个寒噤,脸刷地惨白,摇摇晃晃站不住脚,好像心窝被剑刺穿了似的呻吟了一声,就要摔倒。青儿大惊,赶忙扶住,连说小爷你这是怎么啦。天寿双唇血色皆无,轻轻翕动着,无声地问:“你是说……亨利医生?……”
“不,不是他。是那个绿眼睛,叫威廉的,是亨利医生的朋友……”
天寿长长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