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声”天爷!“就一屁股瘫坐在地,好半天起不来……
有那胆大有见识的人开始议论了:官兵敢不敢打?镇江城能不能守住?
知根底的人掰着手指头说:守镇江三路人马不下万数,但率大军的齐参赞,先是从北门外移营到山西会馆,昨晚听到夷船炮响,又从山西会馆移向山路极深僻的马王庙去了;刘提督也从银山下移至张王庙扎营,都是越移离夷人越远,绝不会照面;就看城里的海都统了。
人丛中就有人说:”这就叫兵家用奇策!使夷人登岸不见一兵,必定深入,然后三路掩杀之,丑类可尽歼矣!“不知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反话,口气满是讥诮。
英兰天寿相顾无语,正要离开,有人喊道:”快看快看!那不是夷人吗?“
果真,数名红衣白裤大帽的夷人,出现在北固山高处,不慌不忙,十分悠闲地朝城内张望,不时举着他们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天寿数日前刚上过北固山,知道从那里看城内,了如指掌。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小声说:”姐,快回去吧,看看天禄葛成他们有没有好消息。“
天不亮,天禄就领着青儿到各城门探看,若有一线开门的迹象,或者用银子能买动守门将领,也在所不惜了。老葛成是带着英兰的信去海都统府找大香,请她设法使家人出城。这时候已交巳时,或许能有信儿了。
姐儿俩刚走过大市口,忽然山呼海啸一般,满街人群奔腾,大潮般向西涌动,都喊叫着”夷人登岸啦!夷人登岸啦!“喧嚷奔跑声震耳欲聋。有不少人摔倒在地,来不及爬起来,后面的人已踩着他们的身体拼命逃窜了。英兰和天寿简直是被人流裹着推着,都到自家巷子口了,还不能住脚。两人死命地互相拽着,竭力抓住墙角,好不容易才从人潮中解脱出来。英兰叹道:”都吓疯了!“
回到家中,老葛成已经回来,说是海都统府戒备森严,有大量兵勇护院,百步之内不许行人靠近,无法见到大香。他在路口等了许久,等到府中一名仆妇,仿佛上次到他府中见过,便把信给她请她转交,不知能不能带到。
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天禄的影子。
英兰和天寿坐在堂屋里,听着八仙桌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地响,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炎炎赤日已经偏西,高大的堂屋也比别处荫凉,可一股股汗水还是顺着额头面颊脖子不住往下流,刚刚擦干净,又流下来。姐妹俩都有些坐不住了,天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约而同,两人一起到门前守望。
望回来的是青儿,跑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见了英兰和天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便放声大哭,英兰惊异不定,天寿脸色惨白,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别哭啦,快说,出什么事了?“英兰赶紧催着问。
”呜……呜……二爷叫他们抓走了!……“青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清楚了。
英兰忙说:”快回家里去细说,不许哭了!“
回到堂屋,青儿喝了几口水,擦净眼泪,说起事情经过:天禄带着青儿走遍了几个城门,全都关闭,守卫森严。北门和东门都用泥石堵严封死,出城已无可能。天禄焦躁之际,遇到他的一位旧相识,带他去见一名军中百夫长。那百夫长说,海都统闻知城中食物奇缺,愿出城者可以缒城而出;只要每人给足五两银子,他明晨亲自操绳缒人下城,就不必担心汉奸的嫌疑了。天禄大喜过望,当面击掌为誓,约定明晨多带银两在北城门会齐。
总算有了一条出路!看看天色还早,天禄还想多走几处再找机会以备用。路过关王庙,见许多人在神前叩祷,天禄也想去卜一卜凶吉。听得有人叫他,回头看到姚家的那位金老先生,正同一班士子儒生在庙门前纷纷议论,便走了过去。
这些人指天画地,滔滔不绝,一个个异常激愤:
”一闻寇至,拥兵闭城,炮台所贮大炮全都远掷江外,以资敌寇;两手牢握四门锁钥,禁闭百姓不许出城!这算什么道理?“
”如今城中炊烟寥寥,有银无处换钱,有钱无处买米,也无处买饽饽……“
”吴监生【监生:指通过考选或捐纳,取得入京师国子监读书资格的生员。】家有米四百石,贮西门外,呈请太守运入城中安民,听说太守转请海都统,海都统就是不准!还说开了城门放进汉奸导致城破,太守敢负其责吗?“
”这是什么话!百姓还有活路吗?城破刃死,城不破饿死,简直就是要死尽百姓而专活官与兵了!误国殃民,莫此为甚啊!“
天禄听着,义愤填膺,说:”既然如此,难道大家就引颈待死不成!不如多集人众一同往府署,为民请命!若能说得开启城门,百姓得生,我辈也得生,实是一桩大功德呀!“
金老先生极力赞同道:”说的是说的是!事宜速,迟恐有变!“说着他立刻就香火桌上写了十数张帖子,召请在城孝廉【孝廉:清代对举人的称呼。】、诸生【诸生:清代科举制度,生员有各种名目,如贡生、监生、廪生、增生、附生、庠生等等,统称诸生。】多人,令人急速送出。不多时,竟集中了二十多人,各个义干云天,声色激动。此中还有个小插曲:有一精通昆腔的监生,竟然认出天禄是梨园中人,大为不平,说:”我辈均衣冠中人,岂能容这等下九流混迹其中!“力主逐出天禄。后来是金老先生一再坚持,并说明天禄乃定海殉国之葛将军的亲眷,此人才罢休。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府署为饥民乞命,不料府署中空无一人,惟有一老教官在公事房坚守不去,问他太守行踪,他也说不清楚。得知众人此来的目的,老教官连连摇头,说太守屡屡向海都统进言,都被驳回,海都统执拗非常,太守怕是不肯再碰这钉子的了。
众人铩羽而归,无不叹息。
天禄心有未甘,说:”何不就去向海都统请愿?“
就是刚才态度最激烈的诸生,对此说都面露犹豫之色。他们离开府署,边走边商议,中途有人散去,又有人加入。众说纷纭之际,一队凶悍的官兵突然包围了众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全都锁拿了。
当时是天禄见势不好,用力一推青儿,青儿跌跌撞撞地摔进一个小巷口,才得脱身,不然,也在劫难逃……
听了青儿一番话,英兰姐妹俩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后来,英兰问青儿天禄被抓到哪里去了,金老先生是否也在被抓之列,抓他们的官兵是青州兵还是旗营兵。青儿说当时乱成一团,官兵又是鞭子又是枪把子刀背子地乱打,人们又喊又叫,什么也没看清楚……
青儿还没说完,天寿突然起身,朝门外就跑,英兰一把拉住,说:
”你疯了吗?你一个人能怎么样呀?总得要打听凿实了才好想办法呀!“
”我这就去打听!……姐,天禄是为了咱们家吃苦受累,这回他要是又有个三长两短,哪怕杀头,我一定得陪着!“天寿说完,挣脱英兰的手,再次朝外冲去。
”哎呀,可不得了啦!“几名仆妇踉踉跄跄地从外院跑了进来,哭叫着,”好多好多官兵啊!凶神恶煞一般,冲进巷子里来啦!……“
天寿的脚步被她们拦住,老葛成在她们后面神色惊慌地说:
”快都回屋里躲着!官兵在全城搜捕汉奸!
第四十七章
这是镇江城前所未有的恐怖之夜。
二百年前,满洲大军南下的时候,虽然也是烧杀抢掠,死人无数,但外敌攻来,城内百姓只要早做准备,总还能够逃出危城,而如今,镇江百姓面临着的是内外交困:
城外的夷船,黑压压如乌云盖顶,每响一声轰雷似的大炮,便向镇江宣告又开来一艘张着数十个黑炮口的大兵船,对镇江的压力又增加了一分,人们的心就又往下坠得更沉。
而城内,更是不堪其苦不堪其扰不堪其恐慌。头天午后申刻,忽然有大队官兵拥塞街道,旗帜飞舞,队伍严整,百姓望之无不胆慑,据说是因夷船大至,要向四城耀武扬威,并搜查汉奸。天黑之后,全城大搜捕便引起了全城大混乱。官兵举着火把,一队又一队,从各处大街小巷、各个大门小户,从客舍店铺旅馆中锁拿出一个又一个汉奸。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一时间沸反盈天,哭声叫喊声吼骂声填满全城每一个角落,震天动地,动地震天!此时人人自危,家家惶恐,恨不得生出翅膀或钻进地底逃离这人间地狱。
可谁能逃呢?紧闭的四门表明,海都统要求百姓与他同生共死。他已经下令,命城中居民家家门前放置水瓮砖石之类,准备巷战,更使近二百年不见战事的镇江平民百姓惊骇之极。
这一夜除了不懂事的小毛伢,全城百姓有谁闭过眼?
葛府也是一样。连续数日劳累少眠,英兰天寿都已经眼圈发青,脸色憔悴。但迫在眉睫的危急,使得她们无论怎样疲倦也仍是毫无睡意。
今天一大早,江中炮声连发数次,镇江人已经能分辨出这是空炮,表示又来了夷船。英兰天寿一出门,竟看到夷船的高樯大帆,高出城上女墙丈许,樯间烟气腾腾。火轮船舢板船同着数不清数目的载满火炮的大兵船,竟都进泊到了甘露寺西津渡了!居民们面如死灰,都像待上屠场的牛羊,惶惶悚悚,见面说不几句话便凄然泪下。
英兰天寿见街上拿汉奸的官兵已收队回营,便将全家仆役都撒出去,探寻天禄的消息。天寿也要出去,被英兰拦住,说要天寿在家坐镇,她唤轿来,要再往海都统府求见海夫人。
两人正在商量争论,外面街上不断有人大叫,有人猛跑,英兰命贴身婢女叫门丁出去看看是什么事。婢女很快回来,满面惊慌,说,门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逃了,满街的人都在喊叫,说,小校场杀人了!
英兰和天寿顿时变色,两人一对视,立刻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这可怕的消息一定跟天禄有关!正好轿夫抬来了轿,英兰登轿,天寿跟着轿跑,急急忙忙奔向紧靠着西城墙的小校场。
小校场已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靠城墙搭起了高台,高台上插着一排五颜六色的龙旗,龙旗下的条桌后坐了好几名顶翎朝衣的官员,高台的另一侧垒出一个更高的行刑台,十数名身穿红衣赤着半臂的刽子手八字站开,手中大刀在骄阳中闪着刺目的光芒。一名官员正在高台上手捧文书大声读着。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天寿急忙问身边的人是怎么回事。这一问,周围许多人都回头看他,满脸责难,一人说:
“杀汉奸呀!这都不知道?昨儿晚上抓的说是都要在今天行刑……”
天寿急了,不顾一切地朝前挤,英兰也顾不得身份和不能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的家规,跟在天寿后面往人群中钻。天寿一下子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儿,一路过去连碰带撞,把好多人挤得东倒西歪。有人骂起来,有人站住脚就回手推搡天寿。天寿急红了眼,大喊大叫:
“我哥哥给他们抓去了!他不是汉奸!他是为饥民请命、去府署请愿求都统大人开城门的呀!他是良民百姓!他们不能杀他呀!……”
天寿受过训练的嗓门又响又高,口齿清楚,传得又远,人们几乎是立刻就闪开一条道,让她俩直挤向高台。
距行刑台还有十几步了,人群轰地惊叫着朝后一拥,倒下了一大片。行刑台上刽子手已经砍下了第一个汉奸的头,鲜血飞溅,脂膏满地,滚落行刑台下的脑袋,是个胖大的和尚头。这正是那日英兰她们在西门见到的从城外捉拿回来的秋帆僧!
人群被吓呆了,惊叫之后,紧接着是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寂。沉寂中,行刑台又拉上去两个人,面目瘢结,腿足皴裂,全然是乞丐模样,刀光闪过,腔血喷出好高,两颗人头又滚落在地……
第三起被杀的是一个妇人和一个白发老者,妇人尖叫“冤枉啊!冤枉啊!”哪里叫得动刽子手的心,监刑官那里小红旗一挥,这一老一女又命丧黄泉……
第四起被杀者,竟是一名儒生和一个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的男童。儒生仰天高呼:“我为民请命,何罪之有?海龄,你这狗官!你决不得好死!我在阴间等着你!到阎王爷案前折证!……”
“冤枉啊!……”
“无罪呀!……”
“不是汉奸哪!……”
行刑台的另一侧发出一片呼叫。英兰和天寿这才看清,那边跪着一大片人犯,被反手捆绑,都插着写了字钩着红的杀头招子,一排挨着一排,远看去竟像白色的小树林,不下两百人!天哪!这都是将要行刑杀头的“汉奸”!……姐妹俩确信,天禄一定就在那里!……
杀戮在继续!
赤日炎炎,蒸腾的热气中弥漫着极其浓烈而又刺鼻的血腥味。人群中有人呻吟,有人开始呕吐……
行刑台上鲜血淋漓,行刑台下沥血盈沟,喷溅在城墙上的鲜血,连成片,洒成团,十分鲜明地勾画出了一幅令人心惊的鲜血的图画:从天上砍下来的一把滴血的大刀……
人群中一个孩子的稚嫩声音在惊慌地尖叫:“妈呀!天上下刀子啦!……”
孩子的声音被大人用手掌捂住,可在场的几千双眼睛都被血画吸引,惊叫声此起彼伏。恐怖,像六月降雪一样,令人们颤抖了。
这是天哭?这是天谴?这是天怒?
小校场上所有的人,无论百姓还是官兵,无论刽子手还是被害人,都被这幅可怕的、惟妙惟肖的血图震惊。是血刀,是天刀,杀向所有的人,砍向镇江城!
人们战栗不已,流泪不已,从最初的惊惧和恐怖中渐渐醒来……
天寿终于不顾一切,冲到最前面,扑通一声跪倒,仰天大叫:“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
英兰跟着跪倒,随天寿一起高喊。
周围的妇女随英兰跪倒喊叫。
更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跟着跪倒了高喊:
“冤枉啊!--”
呼冤之声,震天动地,在场的数千百姓,都流着泪恳请停刑。
就是坐在高台的长条桌边的太守大人,也在掩面落泪,对行刑官小声地说着什么。在他管辖的土地上,此时,已经有十三名“汉奸”,血染黄沙了。
行刑官一时愕然,他大概从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他犹豫片刻,大声说道:
“都统将令,谁敢不遵!除恶务尽,汉奸一个也不能饶!你们说这些人是良民,谁敢作保?”
天寿高呼:“我们一家作保!”
更多的人跟着喊:“我们作保!”
人群中站出几位须发苍苍的保长甲长,跪到高台前,向官员们频频叩头说:
“除了已经处决的汉奸,这些人都是本城良民,那边几位还是本地士绅,是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老爷呀!决非汉奸,求大人手下留情啊!……”
最老的一位甲长颤抖着雪白的眉毛胡须,惊恐地指着城墙上的血图,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