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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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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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两位客人这一番话,天禄天寿和隔壁静坐着的英兰似乎都松了口气。但一说起女眷,姚忠安和金老先生都异口同声:决不可留在城中!老先生一再强调夷人虎狼之辈,原本兽性,又长年征战离家在外,所谓远客思牝鸡是也,一旦破城,妇人无论老少,均不能免。日前夷兵所破诸城,轮奸致死者比比皆是,不下数千之众,不但人命消亡,实在也贻家门祖宗之羞也!姚忠安还补充说,夷兵撤离宁波之际,还掠去成千年少妇人,装了满满一海船,驶向南方,不是供其淫乐,便是卖往他乡去做皮肉生意……
        天禄天寿陪两位客人去客厅用饭前,天寿进小厅请英兰示下,见姐姐心神不定,目光闪烁,汗珠顺着面颊脖子流淌,身上一件宝蓝色的薄绸衫子都湿透了,便吃惊地赶忙问是怎么了,身上哪里不舒服。英兰只说天太热,小厅里闷,开开窗就好,心不在焉地随便嘱咐了两句就赶天寿去客厅。
        天寿前脚走,英兰跟着就关了门窗,来送茶点和贴身伺候的婢女仆妇一概挡在门外。每当这种时候,英兰不准任何人留在身边,不准任何人目睹她的犹豫,发现她的软弱……眼下,她不但心慌意乱,而且焦躁异常,完全拿不准主意了:走,还是不走?……她时而起时而坐,时而在小厅里打着圈子来回走动,思虑着各种利弊得失。
        等天禄天寿吃过饭并送走客人回来,小厅门窗已经打开,英兰换了一件镶天青色绣云朵花边的湖色罗衫,平平整整,淡雅素净;梳抿过的头发乌黑齐整,光可鉴人,只簪了一只珠凤,凤嘴衔着的珠串也静静地垂着,一动不动;脸上刚匀过粉,白里透红,十分滋润,眼睛的光泽湿润又稳定,配合着唇边似有若无的笑意,神情泰然、宁静、安详,正静坐在圈椅中静静地喝茶,似乎成竹在胸了。天寿却带进来一股浓浓的酒气,英兰看看幼弟的酡颜醉态,只轻轻地蹙蹙眉尖。
        “天黑以后,他们派十名可靠健仆,来帮我们挖地窖掩埋箱笼。”天禄说着又嘻嘻一笑,“说可靠,我看也不能全信,不如让他们多挖几处,抬藏箱笼用我们自家人,这叫兵不厌诈,你说是也不是?”
        英兰心里盘算着。
        最要紧的三个箱笼,装着老爷夫人和太夫人皇封诰命敕书、老爷殉国后朝廷发下的追谥赐祭的圣旨,还有他们各自全套礼服吉服,只其中的朝珠、朝冠上的金珠碧玉就价值不下万数,更不要说这是为官的凭证、朝廷赐给的荣耀,后代沾受余荫的根据,那是无价可估的。
        再有两个箱笼,一个装着葛家的全部储蓄,约有百余两黄金、数千两白银;一个装着太夫人和夫人的珠宝首饰,她们从嫁到葛家时带来的嫁妆开始珍存,历年购买、受馈赠,数十年增添至今,也是价值不菲的一笔财富。
        除了这五个,其余十来个箱笼无非是字画古玩、绫罗绸缎、银杯瓷瓶以及夫人太夫人心爱的各种摆设之类。
        英兰于是说道:“天禄所说办法极是。我心里算计着,有五个箱笼只能由你我三人,再加上老葛成去掩藏,选一个最隐蔽、最靠得住的地方……”
        “明白,明白!就算被夷兵拿住了,刀劈火烧,往死里打着拷问,我天禄要是露半点口风,下辈子变黄狗,给英兰姐你守大门儿,汪汪!汪汪!”
        “唉,天禄,这么正经要命的大事,你还有心肠嬉笑!”英兰皱着眉头,忍不住还是露出笑意。
        “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凭天塌地陷,咱坐不改名立不换姓,大名鼎鼎、江湖上昆腔名丑萧笑笑是也!……”天禄做了一个昆丑双抖袖的身段以后,复又收了笑脸正色说,“有句正正经经要命的话要对英兰姐你说,哪怕我天禄的话一百句一千句都算放屁,万望英兰姐你就听我这一句,好不好?--你千万不能留在城中!千万千万!……等所有箱笼掩埋好了,你无论如何也得出城避难去!”
        天寿抬起红扑扑的脸,强睁开水汪汪的眼,朝着英兰像是在哀求:“姐姐,你走吧,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啊!……”
        “我怎么能走?”英兰扬了扬线条刚硬的凛凛黑眉,心平气和地说,“如果城破,这些箱笼被抢,我却因避难而存活,如何有脸见夫人太夫人?”见天禄天寿急着又要劝说,她摆了摆手,说,“事情未必就那么糟。刚才姚忠安不是说,制府已经下令,召集镇江各富户捐款吗?捐款用来犒赏夷兵……”
        “对对,”天禄道,“刚才喝酒的时候他又提起此事,说扬州一颜姓大商绅,醵银六十万贿买夷兵,请其免攻扬州城,说是双方已定成约。但镇江富户逃亡八九,就算制府下令,急切间怕也难聚数十万两呀……要是那位金老先生所称此地桑梓情厚,非他处可比,镇江怎么就出不来一个颜商绅?急公好义,简直就是以牛犒敌以救故国的上古贤人弦高嘛!”
        英兰不理睬天禄的讥笑讽刺,继续平静地说:“看此种迹象,夷兵未必攻城,我何必定要避难?这些箱笼可说是太夫人和夫人后半辈子的依靠,全部身家性命皆系于此,我怎能不与之共存共亡?”
        天禄笑道:“何以见得城破了这些财物就一定遭抢?只要埋藏巧妙夷兵如何能找到?况且那姚忠安答应再派给二十名护院家丁,又有我和老葛成守在这里,难道夷人有透视眼,能看到地下五尺?岂不成土行孙儿了!”
        英兰感激地看着天禄:“你真的愿意留下守护?”
        天禄不笑了:“只要你肯带着天寿一起出城!”
        英兰略感惊异:“要我跟天寿都走?”
        天禄直视英兰:“依我看,保住性命名节第一,保住财物第二。”
        天寿猛然抬头,目光晶亮注视天禄,眼睛里的神情十分复杂,似喜似悲,有感佩有恼怒,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咬牙止住。
        仿佛早已深思熟虑,英兰依然固执地摇头,说:“不,我不能走!我不会为保住性命丧失名节,也不会为保住性命有负太夫人夫人之托。若我死后财物有损,则我问心无愧;若财物损失而我竟活着,有何面目见先夫于九泉之下?”
        醉态可掬的天寿一直不做声,此刻突然激烈地爆发了,跳起来,指着英兰的鼻子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为的是什么?他已经殉国而去,你再忍辱负重、再受苦受累、再忍气吞声、再背人流泪,有谁理你?你不管怎么卖力气,不也还是个偏房?那正室的名分你永远也得不着了不是?她们轻轻松松开开心心,早早就回了山阴过她们的安稳日子,把你撇在这危城中苦受苦熬,你还想把命也给她们搭进去!爹妈生养你一场,就这么了结不成!你真真活得个窝囊,窝囊,窝囊!……”
        连着三个“窝囊”,天寿的嗓子都嚷得岔了声,把英兰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天禄连忙伸手去拉天寿,却又不敢真碰着他的手,只拽他的衣袖,劝道:“师弟,你喝多了!……怎么可以这样对英兰姐说话!……”
        英兰眼圈一红,泪水突然涌出,她咬牙屏息,极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好半天,她才稳定了自己的声音,说:“天寿,连你也不明白?我难道只是为了那个正室的名分?……我也并不是全为了她们……我只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在九泉之下安心,为了他……”她哽哽咽咽地说不下去,泪水哗地流了出来。
        天寿叹了一声,转过身脚步踉跄地出去了,还带得小厅的门咣当乱响。
        天禄遇到这种情形,倒无所措手足了,他口吃吃地劝道:“英兰姐,你莫哭,莫哭嘛……天寿他年纪小,不懂事,口没遮拦……他实在是刚才喝多了……”
        英兰拭着泪,小声嘟囔:“喝酒,喝酒!……不要成个小醉鬼了吗?……”她心头忽地一动:天寿原来并不非常爱喝酒,近来好像常在醉中……天天为家里事忙得头昏脑涨,竟忽视了他……不错,连着许多天了,晚饭他都不上桌吃,说是喝醉酒早早睡了……从哪天开始的?对,是青州兵调入城中那天,他们师兄弟两个游北固山回来以后,四天了,天天如此!是怎么回事?……
        她注视着局促不安的天禄,问道:“天禄,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我带着天寿出城避难?”
        天禄脸一红,眼睛望定地面,点点头,声音很轻但态度很坚决:“是。”
        “你是想要为师傅留下这棵独苗,对不对?”
        天禄脸更红了,迟疑片刻,说:“也对也不对。”
        英兰鹰翅般的黑眉惊讶地扬了起来,目光尖锐地对固执地不肯抬头的天禄看了好一阵,语气和缓下来,担心地问:“前几天出城逛北固山,你们哥儿俩闹别扭了吧?日常里照面都不说话……”
        “我……”天禄犹豫着,抬头望着屋顶上彩绘的松鹤延年不到头的图案,但视而不见,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色、绿色和红点子在浮动,下不了决心。
        “自家兄弟,何必呢,又是这么个日子口儿!……”
        “罢!”天禄一跺脚,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中一砸,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台上常用的痛下决心的身段,说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惹师弟生气了!……”这半天他第一次正眼看定英兰,又是好半天不说话,脸像被火烤着了一样,直红到耳朵根子,连眼睛都红了……
        “天禄,你怎么啦?”英兰担心起来。
        天禄紧紧抿着的嘴唇骤然松开,一串问话如同一道激流喷涌而出:“英兰姐,你说,我为什么不辞艰险、千里万里地追寻小师弟,哪怕被当做汉奸斩首也死而无怨?你说,我为什么不就名班之请、不慕名伶之名利,一心一意来与小师弟相傍相依?”
        “你们师兄弟从小相好,情厚非他人可比,这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不只为这个。英兰姐,我为的求小师弟为妻!……”
        “啊?!”英兰大吃一惊,只当自己听错了。
        “是真话,英兰姐!师傅师娘已经仙逝,你长姐如母,只求你允了这门亲事,我立刻另请媒证,即日下聘!……”
        英兰昏头涨脑,极力使自己平静:“……唉,天禄,你一辈子没个正经,玩笑也不能这么开法子!天寿知道了非把你那耳朵揪下来不可!”
        “英兰姐,你看我像是说玩笑话吗?真心真意,老天爷在上!”
        英兰瞪大了眼睛,由惊异而茫然而恼怒:“天禄!你!……玩儿相公是那些乌龟王八蛋臭大人脏老爷们干的,我们柳家世代作艺,卖艺不卖身!你竟敢违背师命!竟想拿自家师弟当相公!你!……”英兰竟然骂出这样的狠话,可见真是气急了,她站起身,朝天禄逼过来,扬起胳膊,“我要替爹教训你这个不肖弟子,混账东西!”
        天禄身手何等灵巧,一闪身躲过英兰那重重的一巴掌,跳到太师椅的背后。英兰又一掌劈过去,他双手撑着椅子背,纵身一跃,站在了椅子扶手上,急忙说:“英兰姐,你真的不知道,小师弟是个女的?”
        英兰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忙问:“你说什么?谁?天寿?”
        天禄一个侧翻,身轻如燕,稳稳地站在当地,面对英兰,一字一句地说:
        “是,我说的就是她,我的小师弟、你的亲兄弟柳摇金柳天寿!她是女的,她……她还是个石女!……”
        极度的震惊,使英兰几乎丧失了行动和思考的能力,像座石像,完全呆住了。
        天禄于是慢慢地、像忍痛剥开伤口的血痂一样,痛苦地、详细地说起了他与天福、天寿之间的纠葛,不嬉皮笑脸,不插科打诨,不讥刺笑骂,对他而言,恐怕是从来没有过的。说到北固山上求亲失败之际,天禄的伤心虽竭力掩饰也没有用,为了躲过那一阵的声音嘶哑,为了不让英兰看到他闪动的泪光,他端着空空的茶盏走到门边,装作一次次地拈盖拨叶子,一次次地喝那永远也喝不完的茶……
        英兰还处在震惊的余波之中,往事如烟如云,在心中混沌一片……但,云雾在慢慢消散,露出某些端倪,她轻声地说,自言自语:
        “可不是,好些事情,那会子觉得怪,不明白……现在想想,也许真的就是?……可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一点儿没朝这上想呢?怪不得娘在临死的时候,一声又一声叫着天寿,老是说对不起他,对不起他……”
        天禄从门边回过身,注视着英兰,眼睛在问着。
        “也许我爹妈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天寿是男是女,都得当男的养活,不然破不了柳家‘瓦窑’的风水!……我娘是回江都老家生养的。陪着回去的爹刚满月就回京了,告诉我们和京里的亲友,得了一个儿子,还请了三天喜酒哩!……可天寿百日和周岁都在江都老家过的,一岁半我娘才带他回京。他自小就跟着我娘睡,十岁以后,不管家里多艰难,他也总有他自己的小房间,从不跟别人同屋,更别说同床了……自打他从江都回到家,还那么一点点小,竟没见他穿过开裆裤,也从没见他在人跟前撒尿拉屎!……现在想想岂不是怪?可那阵子竟也没当回事儿!都是我爹管束儿女太凶,我们也只当是爹妈宠他太过罢了。还记得那次咱们几个逼着要看他缠身吗?他宁可落水也不肯呀!……唉,他受多大的委屈,真是遭罪!……可怜的、可怜的小弟,不,小妹……”
        英兰说着说着,不觉语声呜咽,泪流满腮。
        天禄长叹道:“英兰姐,我对她是一片真心,我不在乎她抛头露面当戏子,不在乎天福遗弃她,也不在乎她是石女,我心甘情愿跟她同生共死,厮守百年,白头到老,此情此心可对天日!逢着眼下的战祸乱世,我更得依傍着她守护着她,一刻不离才能放心!可是她对我……我不明白,我真是弄不明白啊!……”天禄觉得热泪涌上来堵在了嗓子眼儿,赶紧住嘴,用力把它吞咽下去,长出一口气,接着说:
        “她没点头,后来又说,从小就拿我当亲兄弟……是什么意思?是不答应?是一时害羞?我还能不能怀抱一丝儿希望?……我都不知道。回城以后这几天,我总想瞅空子再问问她。家里事情这么多,平日都忙,见了面她也是头一低就过去了,话也没一句,倒天天喝酒,喝得醉醺醺,倒头就睡!……明摆着是成心躲着我,不给我旧话重提的机会……刚才,听话儿看情景儿,我才想到了一桩事儿,说出来,英兰姐你可别吃心,好吗?……”
        听到这样出自肺腑的倾诉,英兰很感动,连连答道:“你说吧,你说吧,我怎么会吃心呢?老天爷在天寿身边安排了你,是天寿的福气,不幸中的大幸,天寿怎么会不明白?”
        “英兰姐,我没见过葛姐夫,听说他身材很魁梧?”
        “是,比你怕要高出一个头去。”英兰声音有些发颤。
        “留着胡须,生得也黑?”
        “是。天寿告诉你的?”
        天禄不回答英兰的问题,呆了半晌,然后像是牙疼,很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朝外挤着说:“我明白了,她心里有别人……”
        “你又瞎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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