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天寿呻吟般地应了一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垂下了眼帘。
天禄更不敢看师弟,继续说道:“他,他随林大人发配新疆路过此地,林大人来拜会魏老爷,我们两个就见了面。我问了他,他就全都说了……”
巨大的耻辱和痛苦,霹雳一样击中了天寿,她就像偷窃被捉的莘莘学子、奸情败露的闺阁千金,羞惭得无地自容,真相大白产生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一阵阵头晕目眩,双腿发软,脸色惨白,像个受重伤的人摇晃着就要倒下。天禄大惊,一伸胳膊,揽住她的腰,扶她坐在路边一块青石上,急巴巴地说:
“师弟,师弟,你这是怎么啦?……”
天寿好半天才缓过来,慢慢地仰起脸望着天,有语无声地说:“日后我可就难做人了……”一语未了,颤抖的双手猛地捂住了脸,躬身压着双膝,缩成了一团,小得可怜,如同一个孤立无助的幼童……
天禄沉声道:“师弟,你犯什么糊涂哇!又不是你的错儿,有什么难见人的!为了师兄的不义,我已经跟他掰了!我早就对他说过:你要是不娶师弟我就要娶,现在我还是这句话!师弟,就听你的了!”天禄自己也没想到,反复思忖了那么久、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才能出口的话,竟这么容易地一口气就说了出来,好像从心头直接流出来的一样。
天寿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满脸困惑、呆呆傻傻地望着天禄,像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人,看得天禄心里发毛,更加坚决地大声说:
“听明白了吗?我要娶你!”
热血陡然回升,刹那间红云飞上天寿的双颊,感激之情沸腾也似的在心头翻滚,她似在重新审视面前这熟得不能再熟的二师兄:方方的脸,有力前突的下巴,越来越黑的扫向双鬓的剑眉,眉间那道仿佛把前额分成两半的竖纹,给这张面容增添了好些英气;最是那目光,亮如晨星坚如磐石……这是二师兄吗?这就是二师兄!……
天寿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晶莹的泪,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天寿天寿,你这么命苦,却又这么幸运!人生能得这样的知己,更复何求?……但她终于还是扭开脸,摇摇头:
“你疯了吗?你明知道我是,我是……石女……”
“我不在乎!”天禄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她的一双小手团团握在自己的大手中,“我只在乎你!……答应我吧,好我的小师弟!……”
天寿一惊,抽出自己的双手,低低地说:“你说什么?……”
这并不是一句问话。
“好我的小师弟!”
一年前,天寿听过这句话,一字不差。那是大师兄说的,充满甜蜜和情爱,热得炙人。那时天寿的心颤抖得咝咝作响,仿佛能唱出最动听最悠扬的曲子,自幼就笼罩着她的阴霾一时消散干净,她再不用惧怕那命中注定的孤独和凄凉,哪怕是在苦难的人世间浮沉,有一个称心如意、知疼知热的伴侣,那路也好走得多!刹那间她眼前一片光明,前程何等诱人啊!……但,最后是那么个结果……
天寿现在已经不怪大师兄了,“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她很明白,她自己不就是因此而被父母当做男儿直至如今吗,她不是也为自己不能为柳氏接续香烟而深感有罪吗!……她只是自悲自叹,命苦,运蹇,没造化,就是天神老爷也没办法!
二师兄的赤诚猛烈地震撼了天寿的心,但由此引发的余痛却像当初一样深切,竟如新鲜的伤口一样疼痛,仿佛还在淌血。……此外,她的心中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拽着扯着她,不让她点头答应;此外,她也还在暗暗等待着太夫人的许诺,一旦获得朝廷封赠、正经出身,她就要当一辈子堂堂男子,改换柳家门庭,改变柳家后代的下贱命运……
天寿终于别转了脸,低下头,扭着自己的双手,轻声说:“师兄你的情义山高水深,天寿一辈子感激不尽!可我怎么能连累你害你呢?我……”她脸红得像一块红布,直红到耳根发际,连脖颈子都一片桃色,但她还是忍住羞涩和耻辱,接着说下去,“我……不能行夫妻之礼、效于飞之乐……也不能生儿养女,哪一个男人要这样的老婆啊!师兄你何苦要枉担虚名、自寻烦恼呢!……”
天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内心深处实在是有舍身取义的壮烈情怀的,所以以为自己肯冒天下之大不韪、甘娶石女为妻,定会使小师弟感恩戴德而忙不迭地应承亲事。碰了这么个软钉子,他没料到。但小师弟一片为他着想的心意倒也令他感动,便进一步表示说:
“儿女都是命中注定,该有没不了,不该有求不来,非要不可,义子螟蛉也是一样。再说,我连自己的爹妈是谁都不知道,要不是师傅收留我,早就冻死饿死叫野狗吃掉了!什么宗嗣后代的,与我何干?倒是师傅的大恩大德……”
“我懂了,”天寿回过脸,红晕已经减退,眼睛重又闪闪发光,又像多年来一样在二师兄面前格外伶牙俐齿,“你是为报答我爹的恩情,才要娶我这个累赘的,对不?果然是男子汉大丈夫,知恩必报!……”
“不!不!”天禄连连否认,“闺房之乐,岂独在床笫间!愚兄难道是那种肌肤滥淫之徒不成!人生难得一知己,你我兄弟还不算知己吗?我就是喜欢你,疼你、爱你、怜你、惜你,从小就是这样,你难道觉不出来?”
天寿噤住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只觉得背上蹿过一道道轻微的寒战,连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好半天,她才断断续续地说道:
“师兄,我,我,说不明白……从小到如今,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
她声音颤抖得说不下去,带出一片呜咽,极快地起立,转身低头,顺着石板小路朝前跑了。
“师弟!师弟!”天禄叫了几声,心里憋得发闷,很不舒服,略一沉吟,喊着天寿的名字跟着追了过去。
突然,从东北方向传来几声闷雷也似的巨响,立刻把山野间的幽静击得粉碎。
夏日当空,蓝天白云,并无雷雨征候,那只能是来自山大营的炮声。刚刚跑到甘露寺山门前大道的天禄兄弟,骤然停住脚步,惊异地看着仿佛刹那间从地下冒出来的喧嚣的人群,听着一片乱糟糟的喊叫:
“夷船!是夷船呀!”
“可不得了啦!夷船真的攻来啦!”
人们惊恐地互相打探消息:有的在山门前的街面上跑来跑去,有的向北固山高处攀登,对着江面指指画画。于是人们都看到了,茫茫江面的水雾中,影影绰绰,有数艘巨大的船形黑影在慢慢向这边移动。
山大营的炮又响了起来,造成人群的更大混乱。来回奔跑喊叫的人们不管不顾,把天寿撞了个跟头。他们许多人早已收拾好细软,准备一得逆夷来攻的消息就逃命。乡下人想逃到城墙坚固的城里,城里人想逃到远离战火危险的乡下,现如今夷船已经遥遥在望,得赶紧起程了!……
天禄忙把天寿扶起来,拍去尘土,说:“快回城吧!跟英兰姐商量个主意!”
天寿点头。两人匆匆一对视,眼睛里一片焦虑。彼此都清楚,刚才的话题已被面临的战祸压到心底深处,应付危局,逃出险境,是他们眼下最紧迫的、压倒一切的事情。
第四十三章
自从五月里夷船夷兵攻占宝山上海的消息传来,镇江城的百姓就惶惶不可终日,又听说夷船夷兵接下来不是北上攻打京畿,就是西入扬子江攻打江宁,则镇江便是必经之地。洋人进城见人就杀、见妇人就奸、见财物就抢更是尽人皆知,人们哪能不慌?日前有从乍浦逃来的官兵,说起夷兵破城,把驻防旗兵杀得一个不剩,妇人不愿受辱而投河悬梁者几近百人,更有全家自杀者多起的可怕情景,使享尽百余年太平、丰饶富足甲于苏省的镇江人,全都成了惊弓之鸟,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思谋着赶紧逃离,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准备。
官府呢,却在不住地出安民告示,说:从扬子江入海口的崇明岛算起,北岸为南通州狼山镇,南岸为常熟福山镇,皆有重兵把守;越福山至江阴之鹅鼻嘴,沙滩回护,江面仅阔五里,夷船高大笨重,决难通过;过此则北抵扬州,南达镇江,为常州扬州镇江三郡扼要之地,有徐州总戎【总戎:总兵的尊称。】、镇江参戎【参戎:参将的尊称。【带领大军防守。三郡富民捐金十万,征用役,堵塞航道,并伐大树沉入水中,还集中镇江卫所【卫所:清代官制,设漕运总督管漕运事。下辖军队名为“漕标”,所辖武职官有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守备管“卫”,千总管“所”。【运粮船五十艘,装满草束和桐油,以为纵火烧毁夷船之计等等。
若官府告示所言不虚,人们似又有了几分安全感,在多年不经战乱的太平百姓眼里,这一番布置,真是固若金汤,就是拿铁锁横江怕也没有这般坚固了。
若不是火烧眉毛、危险逼到跟前,谁肯舍弃祖居祖业、扶老携幼逃难,去经受颠沛流离之苦呢!
山营的大炮,江上出现的巨船,一下子把略有平息趋势的民心再次搅乱了。镇江城内再次出现居民惊惶迁徙的风潮,彻夜喧闹,几无宁时。
海都统于此时新出安民告示,说:日前江上确有海船八艘,是登州贩海鱼者,因不能出吴淞口,想由京口出海,山营不知内情,又因雾大浪高,误以为是夷船而开炮,所幸并无伤亡。夷船远在上海,并无入江之信,尔民不得谣惑迁徙。
可是海都统出告示的次日,新上任的两江总督又出了一份安民告示,说:夷船泊江阴岸,一民不扰,且嘱百姓避其枪炮,尔民幸勿自误。料其夷人断不敢深入,尔民可以高枕云云。
夷船已到江阴了,还说什么“断不敢深入”,这样互相矛盾的安民告示,哪里还能安民!镇江城内一片惊慌,绅士富户、平头百姓逃难者愈众,河上船价猛然上涨数十倍,城外乡民也乘机讹诈索要,白昼抢劫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了。
一向遇事不惊的英兰也着了急。
她当然不能离开。楼上那数十箱葛家的财物,需要她看管、守护乃至完璧回归山阴葛府。如今道路更加不靖,而留在镇江又更加危险,她也就更加进退两难。
起初,她宁可相信官府的告示,觉得坚守城中,以不变应万变,静待战事过去,是风险较小的选择。所以任凭城中谣言蜂起,人心混乱,她始终不为所动。那日天寿天禄游北固山狼狈而回,带来的消息使她暗暗心惊,终于改变了主意。她倒不是被山大营的炮声和江上数艘大船吓住,是天寿天禄亲眼见到的两件事情,让她觉出大势不妙。
天寿天禄回城途中,正遇大队兵勇往城内开,兵强马壮,威风凛凛。一问路人,说是北门外守江防的四百青州八旗兵,奉海都统之命,尽数撤入城中,将驻防四城门楼。天禄不解地说:江防不守,这不是自弃屏障吗?路人也都面有忧色,惶惶不安。
天寿天禄就跟在青州兵后面回城。进北门的时候,因兵马拥塞,他们在门外等候了片时,远远望见钱县令的车仗也向北门而来,守门的官兵立刻气汹汹地呵斥驱赶要进城的百姓赶快进去,跟着就把城门紧紧关闭下了门闩。这使天禄天寿兄弟十分惊奇。他们在回城途中曾经见到钱县令在北郊某镇办理粮饷事务,守城的官兵竟敢将朝廷命官、一县之尊关在城门之外?这是什么道理?钱县令的随从大声叫门的时候,城上领兵官竟粗声高叫道:“都统有令,抗击逆夷、防守坚城,以捉拿汉奸断其里应外合为第一要务,你身为守土之县令,屡屡宽放汉奸,是为汉奸之尤,大汉奸!奉都统将令,不准入城!”
城外钱县令的随从们跳脚大叫大喊,竭力申辩,守门官兵毫不理睬。天禄天寿和一干进了城门的百姓们,眼见这一幕,无不面面相觑,又惊又怕。
这两件事使英兰断定:撤江防以守城门,海都统决非智勇之将;已经危机四伏、亟须同舟共济的镇江城,却文武不和到了即将火并的程度。如此,结论只有一个:若夷兵来攻,镇江城决计守不住,城破之后的一场劫难是逃不过去的了!
怎么办?
英兰与天寿天禄商量了一番,决定请居停主人姚家管事的侄子姚忠安和金老先生来家中议事。夫人之妹姚夫人随夫人和太夫人去山阴之前,曾经嘱咐英兰,有事就找他们,这两人长年在姚家管事,尤其那位金姓老贡生【贡生:科举制度中,将考选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的生员(秀才)称作贡生,意思是以人才贡献给皇帝。清代贡生有许多名目,如恩贡、拔贡、岁贡、优贡、例贡等。】,最是神机妙算,有他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些日子英兰碍于自己的身份,每每有事,从来都是差老仆葛成前去打交道的。后来天寿来家,英兰知道他面嫩,长相又太俊,顾虑再生别的枝节。如今事情紧急,正好天禄来到,英兰才下了决心。
不过,她自己还是不出面,让天禄天寿和老葛成在花厅接待客人,她静坐在花厅隔壁的小厅里,隔着的只是一层糊着绫纸、画着花鸟的檀木雕花隔断,花厅里喝水叹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远房侄子姚忠安,英兰曾见过一面,三十岁上下,很是精明能干。他说话不多,但句句都很凿实,说家中二位大人把城内几处宅子都托他代管,他只有尽全力,没有二话,莫说是逆夷攻城,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不能离开。转移财物出城眼下等于白送给劫匪,千万不可做这等傻事。最好的办法还是埋藏地下,如果这边人手不够,他给找,这种事一定要找可靠的人才行。
天禄说道,据以往逆夷破城的情形,都是破城后见人就杀,第二日查城,杀人少了,奸淫和抢劫却更凶;多半在三五日后出一个安民告示,夷兵就规矩一些,可本地人和城外乡下的人就会乘机偷盗抢劫,甚至三五成群、结帮结伙,大肆掳掠。因本地人熟知内情,家中略有财物者都逃不过去。镇江这样多的富户,本家又是有名的大商家,总该有家丁护院才好。
金老先生轻咳一声,文质彬彬地说:“尊兄何须过虑?我京口保甲制度最严,各街各巷出入口均有栅栏,由富户捐款、雇人昼夜轮流把守看管,盗贼决难得逞!至于城外乡下,尊兄更可以放心。我镇江之民,一逢旱涝之灾,虽家仅中人之产,无不捐赈,动以一二十万金为常,而平时育婴、恤嫠、留养、救生、施药、施棺以及给寒衣、散年钱请善举,无微不至,富家出资,寒士亦多出力,桑梓之情至厚,非他乡他土可以比拟,断无乘危劫夺之理!只是,夷人狼犬之性,不可不预作准备,还须留出些须浮财在外,俾其餍足贪欲,保家宅人口平安,也算是破财消灾,于理还说得过去……”
听两位客人这一番话,天禄天寿和隔壁静坐着的英兰似乎都松了口气。但一说起女眷,姚忠安和金老先生都异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