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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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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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却是多年的好友,这次一同参加远征军来到中国,使他们关系更加密切。
        “哦,你受伤了,亨利!”威廉抓住亨利一只胳膊,仔细查看手腕,“又红又肿,还有牙齿印,被狗咬了?”
        亨利脱开胳膊,哼了一声,说:“不是狗,是只大眼睛猴子。”
        “大眼睛猴子?”威廉扬扬浓眉,“是你的那个中国小病人吧?你给他治病他竟还咬你?连中国的小孩子也这样可恶没心肝!可怜的亨利!……”
        亨利没有做声,这也是他心中一个难解的谜团。
        为了保住孩子的那只胳膊,亨利竭尽了全力。原本是皮肉伤,不算重,但着水受了感染,发炎化脓,加上长期疟疾的高烧,面临截肢危险。亨利谨慎用药精心治疗,终于转危为安,伤情日有起色。
        问题是,这个病人始终对医生充满敌意。
        每当亨利进屋,他就迅速爬到大床的角落,躲进厚厚的小山一样的锦被中。疗伤的时候他只肯把那只胳膊从帐子缝中伸出来,由亨利指导着殷状元或他的小仆人上药。亨利坚持要看病人的气色和舌苔等等,在殷状元苦口劝解下他才露了一面:蜡黄的小脸儿就像一个倒三角形,颧骨突出,瘦得可怜,嘴唇紧紧抿得只剩一条缝,使得翘出来的下巴更尖得像钉子,一双眼睛差不多占了整个面孔的一多半,极像一只初生的小猴子。不过,那双大眼睛里的仇恨和怨毒是那么强烈鲜明,亨利紧紧咬住牙关才没有喊出声,可也不由得心口一阵猛跳,他相信有这种目光的人能够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的仇人。
        像拒绝吐出舌头让医生查看一样,病人拒绝同医生说话,有亨利在场从不开口,所有医生的问话都由另两人回答。若不是曾在院子里听到过一次他同殷状元争吵,亨利还以为他是个哑巴。那天他听到的是小病人的哭喊:“让我死让我死!谁叫你找洋鬼子给我治病!你叫他滚蛋!……”
        给这样的病人治疗是对亨利的耐心和医生道德的最大考验。
        亨利坚持下来,不只因为耐心和道德,更因为他有一种直觉:那小病人对他这医生其实很在乎。尽管他看不见,却能够感到那双大眼睛时时从帐子的不同缝隙中窥视他。他从来相信,任何病人对疗治其苦痛的医生都怀有一份天然的感激之情,所以他能坦然处之,从不担心受到暗害,而宁可认为这种私下的窥视是善意的。有一次天气寒冷,他刚从纷纷大雪中进屋,搓着冻僵的手。帐钩丁冬一响,帐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把一只暖烘烘的精致小手炉递给了他--这不就是明证?
        可谁料想后来又会出那样的事情?
        那天他进屋后,小仆人青儿告诉他小爷睡着了,就习惯地出去提开水,并请殷状元来准备换药。亨利因医疗船上还有事,急着查看病人的伤口,便撩开帐子,掀开被子一角,动手给病人解衣脱袖。他的手刚触到病人的衣服纽扣,病人便浑身一哆嗦,猛然醒过来,睁眼看到俯身在面前的亨利的脸,顿时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尖叫,几乎刺破亨利的耳膜。病人立刻变成一只疯狂的猴子,拼命反抗挣扎,要从医生手中脱开。亨利怕那刚刚封口的伤处破裂,只好用力按住他,他却用他那小小身体几乎不可能有的力气挣扎抗拒,踢得床咚咚响,帐架子也摇得吱嘎乱叫,他尖声地哭喊叫骂:
        “放开我!洋鬼子!坏蛋!……我恨你恨你!恨透你!你们这些杀人放火的强盗狗东西!……”
        骂着,喊叫着,他突然低头在亨利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剧痛令亨利惊叫出声,松开手,那大眼睛猴子裹着锦被急速一滚,又躲到尽里头的床角去了。闻声赶来的殷状元和青儿,眼看着鲜血从亨利紧握着手腕的指缝中往下滴答,知道咬得不轻,慌忙赔不是说好话,亨利十分恼火,说:
        “我只是想查看他的伤口。简直像头小野兽!”
        他把药水药膏放在桌上,不顾殷状元赔笑脸反复解释反复挽留,掉头就走了。
        咬得很重,伤口很深,而被人畜咬伤的伤口常常是难以愈合的。亨利自己是医生,及时作了处理,也还因感染发了两天烧,那时他恨恨地想,绝不再把好心和仁慈浪费在那个不可理喻的大眼睛猴子身上!
        烧退了,伤口结痂了,亨利又常常想到那双火炭般燃烧的眼睛和刺耳的叫骂:“杀人放火的强盗!……”他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仿佛欠着病人的债那样坐立不安。圣诞节那天,他又去看他的病人了,还带了一份小小的圣诞礼物--用彩纸包了一个书本大小的画框,外面系了红丝带,那是他画的泰晤士河上的伦敦塔。
        大概是绝没有想到他会再来,青儿的眼睛瞪得有如铃铛,随后就惊喜地大叫着亨利大夫来啦,赶紧把他恭敬地请进屋,忙里忙外地沏茶倒水。因为这天殷状元外出拜客不在家,青儿又赶着去烧开水备用。
        想到病人从不跟他说话,他轻轻把礼物塞进帐中,说了声“圣诞快乐”,便坐在桌边喝他喜爱的清茶。昨夜他应急诊去苏格兰来复枪联队二十六团,天快亮才回来,加上两天发烧造成的倦怠,他竟不知不觉倚在桌上睡着了。
        是不是在做梦?他手腕上的伤处感受到棉花一样柔软温暖、丝绒一样光滑的抚摸,很轻,很小心,令他很舒服,他太困倦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抚摸从手腕下滑到手背,又慢慢向上延伸,胳膊,肩头,衣领,头发,顺着头发,落到眉毛上,然后是拳曲的连鬓胡子,下巴颏,最后在下巴中间的那道凹槽处迟迟疑疑地停住。一缕极细微、又是极微妙的气息透入他的鼻观,不是花香茶香,更非酒香脂粉香,却令他情思悠悠,唤起对久远年代的甜蜜怀想……
        他忽然意识到,是他的小病人的小手在抚摸他!是表示歉意?是表示感谢?他心头一热,泪水竟涌上眼角:他终究用仁爱化解了一份仇恨。他被自己感动了,生怕惊扰小猴子一样机敏的病人。他仍然闭着眼睛装睡,希望能把这一时刻无限期地延长下去……
        院子里青儿在喊:“滚水来了,小爷换药吧!”
        亨利只觉得面前掠过一股轻风和一阵风吹草丛的声,青儿进门他睁眼,一切便都消失,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过。
        仍然是只露出帐外的一只胳膊,仍然是不言不语地查看伤处,进行清洗、换药和包扎,但亨利觉得,这只胳膊似乎在轻轻颤抖。
        这时候,他手下的爱尔兰籍护理员找到这里叫他回去,圣诞节的聚会是不能迟到或缺席的。他临走时笑着说道:
        “今天是我们英国的圣诞节,每个人都希望在节日里快乐幸运,也祝福朋友快乐幸运。你愿不愿意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呢?”
        帐中一片沉默。
        “那么好吧,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姓名是亨利·司当东,你可以就叫我亨利。我得走了,希望下次见面能够友好交谈。再见,不肯说话的小病人!祝福你快乐幸运!”
        亨利转身出门之际,帐中传出几乎听不见的微语:“亨利医生……亨利……亨利……亨利……”最后的一点声音被闷进枕头或锦被中了,但是,铜帐钩和挂在帐架子上的小花篮、小花灯和玻璃脆片做的“夷马儿”,随着床的颤动一齐丁丁冬冬地响,必是帐中的人在浑身战抖,因为哭还是因为笑?亨利很想弄清楚,但他的爱尔兰护理员一个劲儿地紧着催,他只得离开。那时他决定,过了圣诞节再来,他一定要听到他的病人对他说话。
        但就在圣诞节的晚会上,他得到随军攻打余姚、奉化和慈溪的命令。节后第三天,他已经站在余姚城外凤凰山东岳庙前的小松林里了。
        他和威廉是少年时代的朋友,本来无话不说的,可听了他对中国孩子的咒骂,他忽然觉得不想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内情,便转而反问道:“你不在你的舰上好好当你的舰长,跑陆地上来做什么?”
        “来做什么?作战呀!”威廉笑道,“否则,我宁愿到非洲去猎狮子!”
        “我们不是一直在吹奏胜利的号角吗?”
        “胜利来得太容易,也就索然无味了。没有对手,实在很悲哀!”
        “你是在炫耀自己的勇敢吧,威廉?林则徐和关天培,还有定海的葛云飞三总兵,难道不是对手?”
        “他们是勇敢者,还算不上对手!广州和约不是签订了吗?定海镇海宁波不是也被我们占领了吗?……我是军人,军人渴望建立功勋天经地义,不是吗?”
        “你已经用你的舰炮立功了。”
        “远远比不上来复枪!如果万里远征一两年,竟没有亲手消灭过敌人,那就像到过非洲而猎不到狮子一样惹人耻笑!何况我们的敌人都是些肮脏愚昧的懦夫胆小鬼!……”
        “你没有见过真正高贵美丽的中国人,威廉。”
        “你这话我听过一百遍了,到今天为止还是个零蛋!--哦,得除了状元坊那些可爱的姑娘们!--看看我们面前这个小城能不能让我满意吧!”
        “那么,就要攻城了?”
        “我就是来协调陆、海军攻城时间的。”威廉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还有四个小时,我们还可以聊个痛快!我们俩很久没有长时间聚会了,真幸运!”
        亨利心里着急,说:“我们慢慢散步,朝大路上走走好吗?我要去迎一迎我们的医疗车。”
        “到大路上散步?应该叫几个仆人或是传令兵跟着,万一碰到土匪,是很讨厌的事情……”
        亨利不快地笑一笑,说:“放心!我们不走很远。”
        踩着深深的雪,听着脚下嘎吱嘎吱响,两人默默走了片刻,亨利望了望威廉神采飞扬的脸,轻轻叹道:“你变多了,威廉。”
        威廉微微一笑:“是吗?”
        “一年多以前,在海上,你还惩罚过那些抢劫中国民船的部下呢……”
        “那是在海上嘛!况且,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得战争。”
        “这么说,你现在懂得战争了?”
        “当然。战争就是战争,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残酷和杀戮都不可免,征服和占领才是战争的主宰。这主宰,非我们大英帝国皇家军人莫属!”
        亨利脚下停住,朝远处望片刻,没有说话,转身改变了散步的方向。
        “我们是占领军,亨利!”威廉仿佛在进行开导,“占领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这个地方的所有一切都属于我们!土地、房屋、财产、人民!当年我们的查理大帝率领十字军东征的时候,每攻下一个城市都把所有异教徒杀光,所有财物都运回英国。这就叫占领,这就是占领军!……”
        “威廉,看来你应该生活在中世纪的黑暗中。”
        “啊,我不过说说而已。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很文明了吗?每攻占一处从不屠杀平民;查城之后,总忘不了开官仓放粮救济穷人……”
        “可是查城呢?”亨利突然提高了声音,高得有些刺耳。
        威廉惊异地看看他,说:“查城怎么啦?这是军事的需要,战争的需要。新占领的城市怎么能不彻底清查敌人呢?”
        “仅仅是清查敌人吗?”亨利喊道,小病人火炭般燃烧的眼睛在他心头闪过,“杀人放火、强盗狗东西”的咒骂又在耳边震响,使得他的眼睛也在燃烧,他一反平日的冷静谨慎,脱口而出地大声说:“查城,掩盖了多少英国官兵的杀人放火、抢劫和强奸!”
        威廉凝视着亨利,情不自禁地赞美说:“啊,看他的眼睛,像阿尔卑斯山间湖水一样澄碧,不断放射出不像是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奇异光彩!……唉,朋友,你总得现实些,这是战争啊!……”他低下头,用靴尖踢开厚厚的积雪,慢步走着,又沉思着慢慢说:
        “我得承认,你说的是事实,但是亨利,这恐怕是上面的默许吧!……你想想,我的部下,我们皇家海军官兵,还有,无论是苏格兰来复枪联队、皇家爱尔兰联队,还是马德拉斯炮兵工兵步兵,加上孟加拉土著兵,全都是经过艰苦的万里航程来到东方,疾病死亡和孤独时时围绕着他们,怎么能不给他们一点满足,难道让他们一无所获?也许明天就会丧命,他们有权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东方财富东方女人原本就是他们的梦,这,你是知道的。所以,适当的放纵能够提高士气,是聪明的选择,只不过谁也不会公开承认罢了……”
        亨利深深叹息,他知道对此他和威廉都无能为力。他咬着牙说:“我们在播撒仇恨的种子!”
        威廉耸耸肩:“战争就是战争,难道你还指望收获友谊和爱情?……”
        “叭!叭!”响亮的鞭子声从远处传来,很是清晰。亨利和威廉一齐朝那边张望,茫茫雪原,天地皆白,什么也没发现。亨利迎着声音向东疾走,威廉只得跟在后面。不多时,一簇人影从雪坡下渐渐升起,三个,五个,十多个,亨利等候的医疗车也从人群中显现出来。两辆车都来了!亨利这才松了口气。
        走近了,才看清楚,每辆车都有二十多个中国人套着绳子拖拉和推挽,负责押运的英国兵,则背着来复枪,拿着皮鞭跟在车的两侧吆喝督促。押运班长是名上士,一认出亨利医生就赶紧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报告说,因为雪深路滑,押运班的马牛都拉不动,只好在村里和路上抓了些中国人当役。车倒是拉动了,可走得很慢很费力,迟到了,请长官原谅。
        亨利命他赶快把车送到大庙里去。上士敬个礼,后退,转身,又从腰间抽出鞭子。亨利厉声说:收起来,这里不许用鞭子!
        雪地里推车上山进庙,又费了很大力气,亨利甚至也跟着中国人和士兵们一起推,使威廉在一旁只能耸肩撇嘴,对朋友的不成体统无可奈何。医疗队的医护人员都跑出来迎接医疗车,推的推,拉的拉,进了大庙又你来我往,穿梭一般卸车抬箱子,亨利也顾不上跟朋友
        搭话了。威廉站在廊下看了片刻,也就自己走开,领他的部下到他刚才看好的地形,做战前准备去了。
        好几个中国役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箱进屋,过门槛时有人“哎哟”叫了一声,绊倒了,大木箱不知怎么就重重摔到地上,噼里啪啦,木箱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锅盆盘碟和手术用具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押运的英国上士大怒,挥鞭就照那几个中国役狠狠抽过去。
        “住手!”亨利上前,一把夺过鞭子,气得涨红了脸,斥责说,“这里不许用鞭子,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说罢,用力把鞭子扔出门,鞭子像一条黑蛇在空中扭曲着,落在了雪地上。上士不敢违抗,挺身立正,虽然满脸都表示出不服气。中国役们挤成一团,目瞪口呆。他们虽然听不懂英国话,却看得清这位英国长官的行动。亨利转向那几个闯祸的肇事者,严厉地用中国官话说:
        “请你们立刻把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分类摆到窗下的长条桌上去!”
        中国役不料这里有个会说中国话的英夷,惊讶之余,不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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