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天禄听得心跳如鼓,血脉偾兴,恨不得扔掉手中的笔,为臧先生拍案叫好,鼓掌喝彩。只有他这样对官场清军和夷情都有所了解的人,才知道臧先生的战策多么英明。这也许是能打败英夷的惟一办法了。是呀,我抵挡不住你英夷的火炮来复枪,可你也对付不了我们大清国万千勇士的“人自为战,战不择地”!臧师爷竟敢提出要起用历来被朝廷视为反叛的渔蛋盐枭和江湖土盗,倒叫天禄为他捏了把汗。后来将军采纳臧师爷的主张,遣员招募南勇北勇的时候,还是把那一帮反叛剔除在外了。但臧先生那日的铿锵声调、充满睿智的面容、高挑的黑眉和灵动的眼睛,却永远留在了天禄心中,永远闪射着夺人的光芒。
所以,在幕府中,天禄最满意顺心的只有两件事:每日开匦取件,每日伺候臧师爷办公。
臧师爷却要将天禄如干仆一样送给张应云,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笑道:“臧师爷是嫌天禄懒惰呢,还是嫌天禄絮叨?要赶天禄走?”
臧纡青连忙笑道:“哪里话哪里话!天禄你可是块香饽饽,朝我索要你去手下办事的人,可不止张应云一个了!”
天禄在营中虽然隐去了梨园身份,可他那昆丑的性情却是越发地舒张了,成天嘻嘻哈哈,诙谐百出,插科打诨,到哪里都能逗得人们开心大笑,大得各位师爷的喜爱,就连盛气凌人的小钦差们对他也常露笑脸。那位有断袖之癖的容照容大人,甚至拿他当优伶一般着迷,总想跟他套近乎,找机会亲近。但滑稽是天禄的性情,也想借以远离幕府中的明争暗斗,为日后南下浙江寻找天寿预留后路。对周围的人,他心里有数,轻易不说而已。此时,却不免动了真情:
“当初听说臧先生力主召请林则徐襄办军务,以力鼓决死抗战之气;力主斩余步云等逃将逃官,以力挽临阵溃逃之风,天禄备受鼓舞,才决意入幕府投效的。魏先生临行对天禄说过,臧师爷慷慨有大志,乃当今奇士,将军有臧师爷辅佐,定能有所作为!天禄也以在臧师爷手下办事为荣,我又非仆隶,岂肯去那张应云手下受气!”
“差矣,差矣!”臧师爷连连摇手,“我何曾以仆隶视你?便去张应云手下也还是当你的书吏。他是将军的得意门生,最受将军重用,不日将总理营务,握有实权,是个有才干的,人称‘小诸葛’,为人也还不错。在他手下,你得保举的机会要比我这里多得多!眼下将军已命投效人员的一多半随他办事了,此刻他还来要你,可知看重你啊!”
臧师爷用心良苦,天禄心里感激,也就释然,嘻嘻一笑,说:“天禄如一芥草籽,人微言轻,保举受赏即便多如雨水,也滴不到天禄身上……要是臧师爷已经应了他,我去就是。”
臧纡青点点头:“这样就好。他朝我索要三次了,再不答应,怕伤了同僚和气,将军面上也不好交代。日后你若有事,还可来找我。”
天禄心里不大好受,嘴里却在说着玩笑话:“倒成人抢人爱的香饽饽了!可这草籽儿做的饽饽,看着香,吃到嘴里就不是味儿啦!……”话未落音,只听臧师爷咚地猛拍桌子大声叫道:
“壮哉二子!壮哉二子!……我只道定海镇海战败后,浙省兵弁见敌则溃,胆魂俱丧,二子之来,足见浙省有人!不愧将门虎子也!”
天禄笑道:“臧师爷你这是怎么啦?险些让我胆魂俱丧啦!”
“你来看,你来看!”臧纡青兴奋地点着投匦里取来的最后两张帖子,“这都是誓灭逆夷,为国雪耻、为父报仇的!”
两张投效帖,一为处州镇总兵郑国鸿之子郑鼎臣,一为定海总兵葛云飞之子葛以敦。天禄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葛以敦的帖子上,心跳怦怦,手指也在止不住地抖动,越看越模糊,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盈满了眼眶。
定海总兵葛云飞之子葛以敦!
这不是老天爷对他的厚爱吗?
每每想到不知下落的天寿,他就心急如焚;想到天寿小小年纪忍受着的巨大苦痛,想到天福变卦对天寿的打击,他更有无限悲凉和激愤,恨不能以身代替,让历尽苦难的小师弟得到一点轻松。可定海、镇海、宁波败得那么惨,死伤那么多,天寿处境那么危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常常被噩梦惊醒,夜深人静之际,他只能望着虚空中天寿那渐隐渐消的梦中影子,轻声地呼喊:“师弟,小师弟,你在哪里?……”他真想离开大营,立刻独自去探寻。但他也明白,留在大营,确实消息灵通,行动便利,他只能隐忍,等待。
一个多月过去,竟无一点踪迹……他也知道,要想寻找天寿,必须先寻找英兰,而要找到英兰则非找到葛云飞的遗眷不可。百般寻找不可得,如今竟送到了面前!天禄能不感极而泣吗?
臧纡青觉得天禄异常,问:“你怎么了?伤风了吗?”
“没,没什么,”天禄连忙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这位葛公子是我远亲,多年不通音信,乍见名帖很是惊喜,我想立刻就去拜访他!”
臧纡青看看投效帖,说:“他现住在齐门外十里庄父亲故友家中,太远了些;三日后就要传见他来大营,何必着急?况且张应云一会儿就要来领你过去,新接手想必有不少事情交代,你不在怎么好?”
臧师爷说话总是句句在理,叫人无法辩驳。天禄端着自己的茶盏喝了两口,又在屋里转了两圈,还是没能压下心头的焦躁,便狠狠地把茶盏往桌上一,大声说道:“人家都来为国雪耻、为父报仇了,这征剿逆夷的仗到底打还是不打?在苏州一待就待了一个多月,到底什么时候南下征讨呀?”
“大军征剿,哪里说走就走?各省征调兵勇数万之众,陕甘川等省劲旅更在数千里之外,
远未集齐;军饷钱粮也都没有运到,各路大军既往浙江嘉兴集中待命,大营只能驻扎苏州等候了。”
“外间议论,不是说畏敌不前,就是说留恋姑苏繁华……”
“岂有此理!”臧纡青连忙解释说,“将军自己也很着急,屡发公文往各地催促。再说,将军自奉俭约,非公事不出他的翠玲珑山馆,或读书或约诸幕客长谈,与留恋繁华何涉?真正冤枉了他!……不用多说你也知道,我正是看重将军礼贤下士、从善如流,才不顾毁誉,倾全力助他的。”
当初将军出都之际,还在剿、抚两可间游移,是臧师爷极言历年招抚毫无成效,反而大损国威,使将军立定剿灭逆夷之志;所以当大学士穆彰阿奏请带琦善赴浙将功赎罪时,将军能说出“琦善可与议抚,不可与议战”的名言,一口回绝而挺身南下征剿,令朝野大为振奋。将军威望大增,也使臧师爷身价百倍。这在营中有口皆碑,天禄当然很清楚,不由得点了点头。
臧纡青意犹未尽,又说道:“为统帅者,一知人善任,二豁达大度,只要有这两样好处,足矣!大事可定也!”
天禄焦躁渐平,还有另一份担心:“臧师爷说的是。不过,我清楚你也明白,外间议论实在是让将军枉担了罪名。师爷你听听。”天禄指指窗外,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笑一阵吵闹。沧浪亭满园是山,所有堂馆亭楼榭都环山布置,山上小径曲折迂回,林木蓊郁,道旁箬竹丛生,隔数步便很难听到动静。小钦差们住在闻妙香室,离这里最远,声音竟能抵达,那边的喧嚣可知了。
“怕是又喝得胡天胡地了!”天禄皱着眉头又说,“他们每日要本地送酒席八十桌,稍不如意就摔杯砸盘,辱骂县令。听本县差人说,县令被逼勒不过,昨夜呕血不止,今天一早还得扶病勉强前来应差!……谁都知道将军出京时曾告诫下属:南下后都要撙节简约、勿招外人物议;将军自己每餐不过四簋,还说过奢,这些人所作所为,将军就不知道吗?”
臧纡青扬扬黑眉,坐回到他的大案边,端起了茶盏,显然不打算回答这问题。
“臧师爷,这些人吃喝嫖赌、索财贪贿、假公济私,闹得乌烟瘴气,你老就没听说过酒色财气四大金刚?长此以往,将军的威名要败在他们手中!”
臧纡青喝了好几口茶,闭目养神。
他怎会不知道小钦差中的四大金刚!那每一个金刚都至少是里外双兼的。敛财金刚容照,自称善财童子,但也是有名的敛财使者;自号辽阳酒徒的阿彦达酒量无人能及,搜罗好酒的本事也无人能及;色界金刚联芳不仅好色贪色玩起来胡天胡地,自己还是个美男子;至于使气金刚杨熙,则更不屑于区区一“气”,自称四全金刚,说是兼酒色财气于一身……一个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互相标榜,互相攀比,真是不成体统!……但他一个布衣文士,焉能置喙?……
臧纡青再睁眼时,只望着窗外箬竹披离的玲珑山石,静静地说:“天禄,你果是正气,也明事理,就不懂得一句老话,叫做投鼠忌器吗?那都是有根有底、树大根深的人物,哪一个是好碰的?再说,他们是奉旨,我是受聘,但求大事上容我进言足矣,其余无非求个和衷共济而已。想想看,这或许正是将军待下宽厚、豁达大度之所在呢!”
天禄肩膀一耸,哈哈笑道:“有理有理!我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他拿他的俸禄我办我的事,天下太平!……哟,听听,闹到咱藕香水榭来啦!”
一片说笑声和着阵阵强烈的酒气,伴随着小钦差们一直进到屋里来,臧纡青只得以礼相迎,笑道:“什么风把诸位吹到我这儿来啦?”
小钦差里最高大魁伟的杨熙往那儿一站,自有一股逼人的气焰。他是当朝名将、一手平定张格尔之乱的昭勇侯杨遇春的冢孙,人称小杨侯。他面色青白,长脸长鼻长下巴,却仍显得相貌堂堂,平日总是眼睛半闭懒洋洋的,凡事不在乎,十分傲慢,一旦被惹着,芥子大的事也会大发雷霆,黑眉飞起,豹眼瞪出来像要吃人!除了对将军恭敬有加,对“首席”阿彦达有几分容让,满营中的其他人,不是不屑一顾,就是他捉弄的对象。看在将军分上,对臧师爷也还客气。此时,他像推两个小孩一样,把两名官员一起推到臧纡青面前,说:
“老夫子,你来认认,分得出长幼吗?”
好一对美男子!都穿着石青补褂,都戴着红缨绒皮冬冠,脚下都是一双黑缎粉底朝靴,身量和胖瘦也差不多,一眼看去真像是孪生兄弟。但一笑起来,一个俊,一个媚,还是大不相同的。臧纡青认得俊的那个正是小钦差中的色界金刚联芳,媚的一个想必就是新来投效的联璧了,但他还是笑着连连摇头说:
“分不出分不出,要在外面单独遇上一个,定要认错的了!”
众人哈哈大笑,杨熙拍着笑容又媚又甜的联璧的肩头说:“喏,这是大的,不过只大两个月罢了。他新入营,特来拜望老夫子。”
联璧赶紧拱手说了许多“大名久仰如雷贯耳,后生小子仰仗提携”的客气话,臧纡青逊谢不已。
那位善财童子兼敛财使者的小钦差容照,此时站在一旁已是呆了。他是当朝有名的那彦尚书的少子,平定张格尔时因失军机降职为三等侍卫,十年蹉跎至今,因与将军熟识得此要差。他又白又胖,年岁不大肚子却不小,加上身量矮,又常穿着闪闪发光绣工精美的绫罗绸缎,很像一只花花绿绿的圆球。八字眉,水泡眼,面色红润,加上总是笑眯眯,一副十足的滥好人、忠厚相,可弄起钱来谁也斗他不过。人们奉承他是团团福相,他更自诩道:这才像真财神哩!只是他除了好财还好色,尤好男色,断袖余桃【余桃:春秋时卫国宠臣弥子瑕将吃了一半的桃奉给国君,国君说尝美味不忘君是真爱我,更加宠幸;后色衰爱弛,又以余桃奉君为大不敬,将弥子瑕问罪。后世以余桃作为男宠的隐语。】一类典故常挂嘴边,最是津津乐道。平日他见了天禄总要笑闹纠缠一回的,而今天,他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联璧联芳,满脸赞美羡慕之色,嘴里不住痴痴迷迷地念叨:“一对璧人儿啊,好一对璧人儿啊!……”
杨熙平日最爱捉弄容照,见他这样儿哪里肯放过,打趣道:“容大人,得新忘旧、见异思迁也不能这么快呀?进了门就像没看见天禄一个样!”
容照一脸诧异,说:“天禄怎么啦?我跟天禄又没什么事儿,怕谁说去!”
杨熙笑道:“那么,今儿晌午,你还去不去虎丘了?”
那边联芳代替回答说:“我哥哥新来乍到,正求容大人带我们营中各处走走瞧瞧,这回就不奉陪了,杨大人见谅。”
杨熙仰头哈哈一笑:“好说好说,只要容大人不后悔。”
容照最富,又生性奢侈,大块大块花银子从不心疼;杨熙豪侈与容照不相上下,但机敏过之,常使容照花钱出力落一场空,所以这次容照一心要与新来的联璧结交,声称决不上当。杨熙懒洋洋地笑说,那就照上午议定的办了。
同小钦差一起进门的张应云,趁杨熙容照他们说得热闹,连忙问臧纡青要人;得知臧纡青肯放天禄去他手下,很高兴。天禄也过来与张应云见礼;礼罢一抬头,正触到张应云一双精光外溢的眼睛,一对射向鬓角的黑眉和高而且直的鼻梁。天禄心中一凛,暗想怪不得营中称此人小诸葛呢,看上去果然精明强干,是个难得的人才!将军重用他怕也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门生。再说内举不避亲,也在理。可后来天禄再打量他第二眼、第三眼,便发现他肤色发黄发黑,没有光泽;眼睛也似乎一大一小,看人看物目光不集中,仿佛越过去看着别处……
听杨熙他们“虎丘”、“虎丘”地说个不了,臧纡青低声问张应云是怎么回事,张应云也压低声音对他俩说:杨熙撺掇将军亲往虎丘,到千手观音前求子,说是苏州乃至江南最灵验的。将军已经答应下午去,为免遭物议,大家扮作士人游山模样。张应云还说,为保将军安全,他也要陪同前往;还嘱天禄做些准备,一起去。
臧纡青摇摇头,不满地说了一声:“这个小杨侯!”
张应云说:“小钦差中他最年少家世最贵盛,有表亲久居苏州,他数次过此,城中曲巷、城外山水了如指掌。他说求子灵验,将军自然信得过的。”
臧纡青轻声一叹,道:“这实在是将军的一块心病,也难怪他……”
张应云又轻声说道:“新来的这位联璧,与将军也沾亲带故,营中事你我得看顾他一些才好。”
“他不就是联芳的堂兄吗?”
“不止。他曾是成亲王最幼一位郡主的额驸,论辈分是将军的姑丈。但朝廷定制,郡主过世,额驸若再娶则夺爵。所以联璧又以进士出身入仕途,直至如今的刑部司官。将军为人你也知道,凡亲戚故旧总顾念不已的……”
站在旁边静听的天禄,心想:怪不得人说将军营中藏龙卧虎呢。想想看,只幕府中,就有阿彦达杨熙这伙小钦差,有臧师爷这些礼聘的智囊团,还有张应云一帮投效官员,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藏龙卧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