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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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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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天寿的面颊、耳朵乃至后颈,眼睛也在天寿脸上流转,像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什么问题似的喃喃地说:“是,是他,没有错……”
        “你……”天寿被她摩挲得很不自在,说,“你干吗?”
        她凄然一笑,拉了天寿就走,离开了这处让天寿依恋难舍的所在。
      第二十九章
        天寿从没有被这样的手握过:温软如绵,光滑如丝,柔若无骨,握得却很有劲,叫你不易挣脱。不用看不用闻,就能知道这是一双细腻修长白如葱管的香喷喷的手。紧握天寿的手拉着他疾走的高大妇人,更吸引了天寿的所有注意力:她真是美丽非凡!但你无法猜到她的年龄,可以认为她已经在三十岁上下,但也会觉得她还是个二九佳人;奇怪的是,青楼女子的娇媚妖艳和贵妇人的高雅倨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在她的身上糅合得浑然一体,这也真是前所未闻。
        天寿注视她,打量她,发现她,欣赏她,默默地顺从着她,竟忘了说话。她倒猛然停步,似喜似悲地看着天寿,说: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要拉你到哪里去?”
        天寿如梦方醒似的说:“哦,哦,你是谁?要拉我到哪里去?”
        她哭笑不得,说:“你是学舌的鹦鹉呢,还是个俊眉俊眼的小傻瓜?”
        天寿的机灵劲儿上来了,笑道:“就当我是小傻瓜好了,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呢?把我看傻啦!……真的,你是谁?”
        她一笑,又亲切又得意:“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温软柔滑的手在天寿脸蛋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又拉住了他的手朝前走。
        拐进来弯出去,走过了好多屋角和美丽的廊子,竟没有下楼。一股奇异的花香远远地飘来相迎的时候,他们停在两扇很别致的朱漆门口,门的上半扇透雕着喜鹊登梅,门的下半扇浮雕着竹石兰草。不,不对,天寿细细一看,惊异地发现,兰草和山石倚着的不是竹,而是柳,是垂垂拂风的柳。
        天寿赶紧抬头去看她,她已经推门而入,把天寿拉进门后,又回手把门关严。
        天寿呆呆地站在屋子当中,不知所措了。
        满堂高贵的紫檀家具没有令他惊奇,一人高的粉彩花瓶和精致的西洋自鸣钟没有令他惊奇,头顶上四具垂了红色流苏、画了花鸟人物的巨大宫灯没有令他惊奇,满壁的名人字画、多宝中的青铜古鼎古尊古觚、两架书橱中的哥窑宣炉印章画册没有令他惊奇,甚至挂在一面墙上的质地一流的箫笛琵琶和古琴也没有令他惊奇;令他惊奇的,使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乃至慢慢阖上眼睛细细品味的,是这屋内无法形容的袭人芳香。
        不是花香,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熏衣物的百合香、檀香,但好像每一样都有一点,却又远远不够,这馥馥芬芳,是这样浓郁,这样强烈,使人心醉神迷,使人筋软骨酥,飘飘欲仙,全身的每一条经络、每一处关节都松开了,什么都不想,不想思索,不想动作,只想软软地躺在随便什么地方,舒张整个躯体,全心全意在这馨香中沉浮游荡……
        “天寿!”
        听得是英兰的声音,天寿忙睁眼,姐姐果然站在面前。她已经摘了帽子,不住地拭泪,劈头就说:
        “这是咱们的大姐姐媚兰啊!……她离家的时候你才三岁,你不记得她,可她还记着你呢!……”
        “大姐姐媚兰?……”天寿惊异地再次注视那张美丽的脸,终于发现了使他一见就感到亲切的原因:和母亲相像的面庞,还有和英兰相似的眉眼。但,比母亲,她显得青春焕发生气勃勃;比英兰,她更妩媚更成熟,--如果英兰是刚刚摘下的五月鲜脆桃,她就是那种托在掌心对着光能看见桃核、撕了桃皮一吸一嘟噜蜜汁的红红白白的水蜜桃。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追问媚兰下落招得父亲大怒的往事……
        “长得这么大了,”媚兰抚摸着小弟的头发、面庞,一双晶亮闪烁的美目在天寿脸上缓缓游移,“又像爹又像妈还生得这么俊秀!……总算老天爷可怜,让咱柳家有后,接续香烟……”她的声音发颤了。
        “大姐,难得你不计前嫌,爹那样待你,你还记着柳姓……我进门时候看那门上雕的柳树,就明白了!”
        “唉,儿女怎么能记爹娘的仇!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自己的来历、自己的根本不是?况且二老都苦了一辈子,况且二老都已经去了……”她说不下去,抚着天寿的后颈,流泪了。天寿也哭了,英兰跟着也哭起来。大姐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弟弟妹妹搂在一处,三人抱头痛哭。
        痛哭使陌生感全然消失,仿佛中间十五六年的暌隔并不存在。
        媚兰命丫头打水备茶点,服侍三人净脸净手,然后转到客厅后面的小花厅喝茶。
        小花厅竟带着一道临水长廊和一整面雕花镂空轩窗。窗外廊下,一池碧水半池荷花,近窗数株高大的合欢树,浓密的树冠仿佛绿云,一团团茸茸的合欢花更似绿云中的流霞,使小花厅浮荡着绿色,飘动着花香,在三伏天的炎热中也如深秋般阴凉舒适。
        茶清香,点心味美,天寿也饿了,在姐姐们面前用不着装斯文,吃得格外痛快。媚兰看着他舒心地笑了,说:“究竟是男孩子家,不一样。看我家梦兰梦菊吃饭,真是急人,恨不得一颗米粒儿一颗米粒儿地数!”
        英兰笑道:“男儿吃饭如虎,女儿吃饭如鼠,理当的嘛。”
        天寿停了吃喝,抬头一看,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媚兰看看英兰,再看看媚兰看看英兰,不住地打量着。
        两个姐姐都笑了,英兰说:小心把眼珠子转出眼眶子去了!媚兰说:要把我们的脸看下一层皮去不成?
        天寿笑眯眯地说:“我是心里纳闷儿,分开了看,你们俩怎么都不像:大姐姐是远山眉,二姐姐是柳叶眉;大姐姐是丹凤眼,二姐姐是半月眼;大姐姐是樱桃口,二姐姐是菱角口。可合在一块儿,大姐姐和二姐姐还是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怎么回事呢?……”
        媚兰笑道:“告诉你吧,小弟,是脸形儿像骨骼像,大处像了怎么都像……”
        天寿好像没听她说,还在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忽然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你俩的头发最像!都是又黑又浓又软,发丝儿又细!跟我的头发都一样!”
        “小弟,听我告诉你,这是咱娘传下来的。扬州妇人好头发,天下有名!”媚兰说着,转脸向英兰,“还记得吗?小时候老缠着我给你梳头?”
        英兰笑道:“那可不能忘!那时候你就特别会梳头,翻着花式能一个月不重样,什么双飞燕、蝶恋花、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娘都比不上你!我缠着你不假,可你也拿我的头做样子试来试去的,对不对?”
        “没错儿。”媚兰笑着摸摸英兰的头发和辫子,摇摇头说,“你这头发可没侍候好,又干又涩,头发梢都开叉了吧?”
        “唉,成天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它了。”
        “这可不行!”媚兰神情很认真,“女人家的头发可是要紧,一点儿不比脸蛋儿松心,好头发有时候更叫人销魂呢!……我这儿有自家配制的油膏,来,我给你细细打整一遍,再给你带些回去,隔一个月使一次,毛病就都去了。”
        媚兰说着,把他们领到花厅西面的屋子。
        这真是个女人味儿十足的、香喷喷的梳妆屋!西墙上一面四尺宽三尺高的西洋大玻璃镜子,镜子下面摆着五尺宽的红木大梳妆台,沿墙根一排黄杨木精雕细刻着各种花鸟人物的大小衣箱,还有两个同样质地的高大的橱柜。淡绿色的纱门帘和窗帷绣着本色花、织着璎珞和流苏,直垂向地面。屋正中一张淡黄色的黑底漆雕圆桌,桌上有插着鲜花的西洋瓷花瓶、一套茶具、一个盛小食品的红漆攒盒,四周有漆雕圆凳、瓷墩和坐躺如意的安乐椅、摇椅,最是妆台前那一排红木圆凳,从高到低共是八个,高的高过人肩,低的离地也就半尺。红木圆凳的式样非常可爱,摆在那里就像一家八姐妹。
        天寿很快就沉迷在这浓重的闺房气息之中,也很快就知道了这八姐妹一般可爱的红木凳的用途。
        一进屋天寿就被大姐姐安排在圆桌边喝茶吃瓜子花生,又叫英兰坐在第二矮的红木凳上,她从妆台上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的美人肩小瓶,倒出一些油液在小碟中,自己坐上第二高的红木凳,用一把小刷子蘸着油液仔细地在英兰打开了的头发上慢慢地刷。她们俩都对着镜子,先还说着头发保养、驻颜术的事,渐渐地媚兰问起这十多年家中的变化。天寿发现这间梳妆屋的南边和花厅相连,也是轩窗外一道临水长廊,便煞有介事地像士子一般转身去欣赏窗外的合欢花和池上涟漪,但总忍不住回头看,忍不住想跟她们一起,也打开自己的头发,也涂上那些香喷喷的油膏,自己的头发一定比她们更黑更亮更柔软光滑也更美……两个姐姐的知心话一句不落地传到他耳边,英兰正在絮絮低语,不住地叹息。她和母亲离广州回江都以后的经历,天寿多次问她她总没有说明,不由天寿不竖起耳朵仔细听。
        英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媚兰那样违逆父亲,离家出走。
        她十五岁那年曾经受聘,男方是广州梨园行一位著名乐师的独子。不幸那人早早染上鸦片瘾,青春年华便送掉了性命,英兰于是成了望门寡。梨园行的节烈原本不像诗书人家那般严酷,但英兰却不肯再嫁,宁愿侍奉父母做养老闺女。后来眼看着父亲又陷进鸦片的深渊,英兰深恶痛绝,才敢于撺掇母亲一走了之。
        母女说是回老家,其实老家没有人肯接纳她们。老家没有她们的田产房屋,族中也不认她们这些沦为下贱的戏子人家;受尽冷落和白眼之后,母女俩在扬州城边开了个小小豆浆铺,靠着英兰自幼练就的本领和母女俩的辛苦,不久就在城关一带小有名气,足以维持日常生活。
        好景不长,母亲多年操劳,加上那一场家变带来的气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时常想起家,想起天寿,便坐下了病根儿。到扬州定居的头一年,还能帮着英兰在铺子里打点,不时揽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第二年春天犯病,从此就没有起过床。英兰要照顾铺子又要照顾母亲,忙得不可开交,到老人病体日重一日不能离人的时候,只好把铺子歇了。为母亲请医抓药,把母女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再搭上女人们最心爱的首饰头面等物,母亲却仍是救不回来……这样,当母亲枯瘦如柴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微生气,当母亲用这双眼睛最后留恋万分地看着英兰再说不出话的时候,英兰不但欲哭无泪,也已经一贫如洗了。
        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坟岗子上去吧!英兰抚尸痛哭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亲,得买坟地,得买棺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英兰豁出去了,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
        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旧鞋和穿双梁鞋、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还有精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花盆底绣鞋……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意。还有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就摇头离去了。
        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她竟心慌气短,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
        “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
        英兰仍低着头,答道:“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
        “哦?”那声音透着惊讶,“那么这诉状呢?”
        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
        迟疑片刻,又问过来:“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气凛然,叫人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无论如何,先办了令堂的丧事再说。”
        他领着仆从,随英兰回到她那泥墙草顶的临街小铺,里外走了一遍,嗟叹不已。此后的几天,他出钱出力,委派了几个能干人,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当英兰前去申谢时,才知道他也是路过扬州,不日又将离去。他不提卖身的事,英兰自己却过意不去,最后的结果是,嫁他做妾以报此大恩……
        “真难为你了!……你替我们姐妹尽了孝,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媚兰停下手中的活儿,注视着英兰,感叹良多。在英兰讲述过程中,她们两人的位置已经换了好几次,为了刷那一头长长的秀发,英兰从矮凳渐渐往高凳上坐,媚兰从高凳渐渐换成矮凳,这时候已经刷到发梢,她俩也分坐在最高和最矮的圆凳上了。英兰只辛酸地笑笑,说这是理当的,谁遇上都得这么做不是?媚兰复又笑道:
        “听妹妹这么说,我这妹夫他是个官身了?他叫什么名字?”
        英兰说:“小小官儿,不足道……姐姐你呢?这十多年,怎么过来的?”
        媚兰笑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把你头发刷好了,细细说给你听!……小弟,过来帮帮忙,拿这把头发提一提……天寿!”
        天寿早就听呆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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