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的泪痕和悲痛一齐抹净,对天寿说:“老爷回来了,我得去迎接,你跟在后面,不可露出悲戚。”说罢,她挥旗指挥那边一群骑在马上的女子列成队,领着她们飞奔着赶往府门。天寿只好依着姐姐的吩咐,跟在后面,很快就被落了好远。
天寿被安置在府东隅一个小小院落里,有仆人按时送水送茶送饭,都还洁净可口。对此他并不抱怨,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大,侍妾几乎等同于婢,妾家亲属不能算是主家的亲戚,他能得着这样的待遇已属分外,可知英兰在葛府中有头有脸,能得主人欢心。只是,整整一天,加上次日的整个上午,都没有人来理睬他。青儿嘟嘟囔囔,说他们乡下最不讲理的人家,也没有这样待客的。天寿知道跟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又乱纷纷地不痛快,手里拿着卷唐诗在读,心里却在盘算要不要带着青儿自闯江湖,仍然去搭班唱戏。三个多月没上台,他忍不住怀想起红氍毹上载歌载舞的沉醉和美好,责备自己对技艺的荒疏。
英兰终于来了,一进门就招呼青儿打水给天寿洗脸,然后说:“天寿,莫怪姐姐现在才来,实在是太忙……收拾好了跟我走,老太太和太太都要看看你呢!”
英兰语调里透着喜气和得意,就像给了多么大的恩惠。天寿的名伶脾气上来了,一扭身:“我不去!我是来瞧咱娘、瞧你的,又不是来瞧他们!既不拿我当亲戚待,我凭什么要上赶着去巴结!”
英兰一怔,随即笑道:“瞧瞧,瞧瞧,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落难到这份儿上了,还这么心高气傲呢!先不说人家对咱娘有恩,也不说这是姐姐的夫主、姐姐的老辈上人,就凭人家都比你大了三五十岁,你就去拜拜,还有什么不该吗?……好了,水来了,香胰子呢?快洗脸!……衣裳包袱在哪儿?我看看!”
英兰接过青儿送上的包袱,打开来挑选,一面把这两天她所忙碌的事一一说给正在洗脸的天寿听--
原来葛将军这次回家只是路过,马上就要回到定海任所。为了有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为了安定人心,他要带家眷随往定海城。太夫人年迈,夫人又长年卧病,其他姨奶奶们或娇弱或胆小,没人应承,英兰于是自告奋勇,使家里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葛将军也很高兴。事情昨天晚上才定下来,今天晨省【晨省:旧时礼节,每日早晨和晚上,子辈要往父母住处看望问候请安,称作晨省、昏定。】葛将军禀告了太夫人,并顺口说起途中巧遇英兰幼弟的趣事。太夫人听得很有兴致,破例要英兰把幼弟带给她看看。夫人得知这消息,便也表示要见见天寿。
天寿洗罢脸,英兰亲手给他散开辫子,梳通头发。
天寿舒服得闭了眼睛,说:“小时候我最喜欢缠着二姐姐给我梳头打辫儿,比娘和三姐四姐梳得都好,手又轻,梳得又舒服,辫子油光水滑……”
英兰笑道:“可那程子,甭管我多小心,多么轻手轻脚,你还是哎哟哎呀地叫唤喊疼,害我净招爹妈骂!真真地恨死人!”说着,拿手指在天寿后脑勺上一戳,姐弟俩都笑了,眼睛也都湿漉漉的。
“姐,你怎么就遇上姐夫了呢?”
“那可就说来话长啦,今儿还真不得空儿说它……好了,真漂亮!……”
说着,打出一条油光水滑的乌黑的辫子。然后天寿穿上英兰挑选的月蓝色熟罗长衫,手执一把乌木骨、白绢面、上绘一丛墨兰的折扇,更显得明眸皓齿、风度翩翩,喜得英兰在幼弟脖根狠狠捋了一把,说:“我这兄弟,甭管进宫里、上王府,到哪儿也拿得出去!好好给姐姐我长长脸!”天寿一笑,没有回答,英兰却接着说道:
“明儿一早,你就跟着我一道去定海吧!”
天寿迟疑道:“这个嘛……”
英兰不客气地说:“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跑了几千里,不就是来投奔姐姐的吗?姐姐要是不在府里,谁照看你?”
投奔两个字令天寿大不舒服,一仰脸,说:“刚才讲明了,我是来瞧娘和姐姐,不是来投奔谁的!现在娘既不在了,我要送娘的灵柩回去跟爹合葬!”
“这是你当孝子的正经事,我不阻拦你。若是你不来,这里的事了了,我也得送她老人家回去呢。可你回去以后做什么呢?还是唱戏?你就唱一辈子的戏?当一辈子的下九流?爹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就不思谋着走走正途,改换门庭,让咱们柳家祖宗也风光风光?”
“可我……”天寿想说他就是喜欢唱戏,可此时怎么也说不出,改口道,“我从小就学唱戏,又不会干别的……”
“咱家就靠你继承香烟了,男子汉大丈夫,竟这么没出息!想当初咱家在京师那会子,咱爹就万分不得意,也还忘不了巴望着朝梨园会首的七品顶戴奔哩!如今跟着你姐夫,又遇着为国效力、能在战场上挣个正经出身的机会,不说千载难逢,也是百年不遇,你还不上进?”
“这……姐,你容我再想想。”
英兰白了兄弟一眼,说:“跟我走吧!”
天寿望着跟他记忆中已大不相同的姐姐,笑道:“姐,你原先那么温柔可亲,轻言轻语的,如今倒像个台上的大净了!我说了等我想想再定,你还这么催我。”
英兰也笑了:“我是叫你跟我一块儿去看老太太和太太,谁催你了!……我变了吗?理当要变,嫁给武将,还不得武起来呀?……”
英兰领着天寿穿廊子过小桥,在迷宫一样的宅院里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太夫人住的小院。一见这位白发如银、十分干枯瘦小的老太太,叫人不敢相信她能生育出葛云飞这样健壮魁梧的儿子。脸上很少表情的老太太一见俊秀伶俐的天寿,竟十分喜爱,拉着他的手向英兰问了好些话,又向天寿夸他姐姐孝敬有礼、能干又识大体,还赏给天寿一匣扇子一对荷包。天寿不知怎么就联想起幼年唱宫戏时候对他十分赏识的老太后了。和宫里一样,周围陪坐着的亲友们也都顺着老太太的话头把英兰好一顿夸奖。英兰微微红了脸,谦恭地笑着,天寿也觉得自己脸上挺光彩。
告辞出来,英兰才对天寿说:“老太太从不轻易夸人,平日连说话都少,今儿不知是怎么了,这么高兴!”天寿眯眼笑道:“就算是借我的光吧!”英兰笑着一撇嘴,说:“看把你美的!”
姐弟俩走到宅院中部的正房,很大的院落,花木繁茂,略略显得零乱,满院花草的气息中带着浓浓的药味。穿过堂屋走进西头的卧室,药味更浓,一眼就看到悬了福寿同春绣帐的镶钿螺雕花床龛里,金氏夫人已经坐起来等候他们了。夫人满面病容,瘦得一把骨头,只有眼睛还算灵活,叫人感到有生气。英兰赶紧上前,拿两个靠枕给夫人垫在身后,扶她坐得舒服些。而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寿,嘴里对英兰说道:
“你竟有这么清俊的小兄弟!一看就是再伶俐不过的。叫什么来着?哦,天寿。……别看老爷统兵领将一呼百应,可兵刀险境,真靠得住用得上的,还要自家人帮衬,你们姐弟就替我好好服侍老爷吧!去定海本当是我的职分,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
见夫人盈盈欲泪,声调唏嘘,英兰连忙奉上茶水,轻声安慰。金氏夫人长久地看着英兰,叹道:“我真是错待了你!……你得老爷格外看待,我心里还不受用。可是常言说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如今遇着险事难事,要去定海,那些平素嚼舌头根的全都缩头不言声,只有你,来得最晚,反倒挺身而出,一力承当,好妹妹,全拜托你了!……”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从正房出来,姐弟俩在一道临水的长廊上向东行,英兰又说:“你看,老太太太太都看好你,你就同去定海吧,助我一臂之力,也助你姐夫一臂之力嘛!”
天寿小心地试探:“这以前,姐夫专宠你,她们都对你不好,是吧?”
英兰轻轻一叹:“官宦人家大都如此,不足为怪。”
“现在呢?要是太太故去,你能不能扶正?”
“快不要胡说!”英兰面红耳赤,“偏房侧室又不止我一个,论资历论亲疏也轮我不着!”
“不一定吧?”天寿一笑,不再问了,但他已悟到,英兰此举已经改变了她的境遇,改变了她在府中众多姬妾中的地位和排序,既然得到老太太和太太的认可,定能扶正为继室;要是姐姐成了总兵夫人朝廷命妇,他天寿要谋个正途前程还不容易吗?看金氏夫人病病歪歪的样子,怕也拖不过两年了……
在长廊上左弯右拐,英兰指着尽头的月亮门,告诉天寿那是书房院。走近才几步,英兰就示意天寿莫出声,两人轻手轻脚进门入回廊,隐身在廊柱后悄悄张望。他们先已听到吟哦之声,此时便看见,在萧萧竹影的掩映中,在一池明镜般的水塘边,在数十盆兰花簇拥着的玲珑剔透的高高的太湖石下,葛云飞短衣长裤软底靴,一身素白,手挥亮如霜雪的双刀,点、劈、刺、挑、砍,进、退、伏、旋、跃,动作有力而激越;配合着他厚重低沉的声音,在激越地吟诵:
有客有客名云飞,自伤伤世心不灰。抱负不凡期救世,何惧狂名百代垂。已见妖氛边陲起,恨不刀溅夷血回。我一歌兮歌声悲,将军白发丈夫泪!
有家有家居浙东,山青青兮水溶溶。老父英灵长萦绕,老母倚闾泪眼空。故乡山水今一别,天地为我起雄风。我二歌兮歌声洪,生死搏战定成功!
有友有友意相投,千里相逢江之头。起舞同闻鸡鸣夜,击楫共济风雨舟。万方多难黎民苦,相期不负壮志酬。我三歌兮歌声吼,怒掷头颅向国仇!
有子有子在他乡,料想今日有我长。昨夜梦中忽来信,道是忆父思断肠。可怜不见已三载,焉能继我保家邦?我四歌兮歌声扬,碧血千秋吐芬芳!
我五歌兮歌声止,慷慨悲歌兮今日死。我六歌兮歌声乱,地下应多烈士伴。我七歌兮歌声终,行看报捷战旗红!……
一字一句,天寿听得清清楚楚,同时感受着从葛云飞身上辐射出来的灼热、从双刀刃上闪来的寒光。那勇猛刚烈的英雄气概,那誓与敌人决一死战的慷慨悲壮,把他团团围住,使他浑身气血偾兴、心旌振荡,使他想大喊大叫,想奔腾纵跳,想舞剑挥刀杀上战场……
天寿在舞台上见过无数英雄豪杰,也曾被他们的忠烈刚毅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比起此时他所见到的葛云飞,那究竟是做戏装假,而眼前,何等真实,何等近切!
葛云飞收势,站定,在阳光下珍爱地拂拭着两把刀,一抬头,看见英兰姐弟,喊道:“快来!看看这两把宝刀!刚刚制好送来的,来得正是时候,我葛云飞定要它渴饮逆夷血!……”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棕红色面孔,看着他亮如晨星的眼睛,这一瞬间,天寿决定了,他要随着葛云飞去定海;天寿决定了,从此要做一个像葛云飞一样的男子汉;天寿决定了,要完成大丈夫的事业,像葛云飞那样光宗耀祖!
天寿仰面望着深远无极的苍穹,紧紧捏住双拳,紧紧咬住牙关,集中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在心底里对自己呼喊、召唤:与其委委屈屈受人歧视被人讪笑地做石女,何不死心塌地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第二十八章
黄昏时分,葛云飞领着天寿回到宁波城中规模宏大的馆驿,走进专为他布置的那处宽敞明亮、家具精致的院落。英兰率婢仆跪迎,道了劳乏,把他们一直接进正房堂屋。两人洗漱完,才坐定,热茶已经送到手边。
“累了吧?”英兰在这里,仍然坐在主位的右下首,不敢僭越。她望着八仙桌边男主位上坐着喝茶的葛云飞,关切地说,“脸比平日红了许多,又喝酒了?”
“议事未毕,明日还要再议。本地太守备了戏酒,也算尽地主之谊,不好推托。喝了几盅,并没有过量,放心好了。”葛云飞酒后心情很好,竟比平日话多。
他们从山阴出发,不几天便来到宁波。此时宁波仪从如云,冠盖满目,浙省的大员都集中在这里,不但有浙江巡抚、浙江提督和奉命守卫定海镇海的包括葛云飞在内的几员总兵,连两江总督也莅临了,为的是商议战守事宜。宁波太守宴请乃是正理,酒宴间上戏更是官场规矩,不足为奇。但从这郎舅俩一进门,英兰就发现天寿表情不自然,眸子里闪着很不安定的光,担心他遇到什么麻烦,便又委婉地问:
“天寿难得见这等大场面,可有什么疏错吗?”
“他吗?”葛云飞笑着看天寿一眼,说,“他未见得少见大世面。不过梨园子弟,柔弱腼腆,动辄脸红,少了男儿刚强之气。不妨事,到了定海,多练练骑马射箭,或是扬帆到海上去闯荡闯荡,自然就好了。”
几句话说得天寿低了头,转着茶盏盖不做声。
“听你这话音儿,”英兰笑道,“必是出了点子事体。”
“瞒不过细心人哪。席间子弟们【子弟们:指梨园子弟。】演唱上来,倒也罢了,后来制台【制台:对总督的尊称。】大人点唱《游园》一折,扮上来的杜丽娘和春香极是貌美窈窕,唱得也好,众人赞不绝口。偏是那位提台【提台:对提督的尊称。】大人,余步云余太保【太保:清代官制,有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及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都属于荣誉加衔,或死后追赠,为空衔而不是实职。余步云所加太子太保衔,为从一品。】,行伍出身的贵州人,为人一向粗鲁,口没遮拦,竟一手指着杜丽娘,一手指定天寿,大喊道:这不是一模一样嘛!闹得众人都拿眼睛来看天寿,又是笑又是鼓掌叫喊附和,天寿立刻一个大红脸!他原本站在我宴桌边的,便一个劲儿地朝我身后头躲,看他那样儿,只要地上有个洞,他眨眼工夫就会钻进去!哈哈,好可怜!”
“真的很像吗?”英兰问。
“也不尽然,余少保喝多了眼花,不过神情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而已。那个杜丽娘娇小玲珑得多。”
“后来呢?”英兰又问。
“后来也就罢了。倒是他,回来这一路都闷闷不乐。是不是在生气?天寿,男子汉大丈夫,要的是拿得起放得下,你这样可不成!”因明天还要继续议事,葛云飞又鼓励天寿几句,便回房歇息去了。
英兰将丈夫安顿好,又出来,见天寿还坐在那里发愣,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天寿好像从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神情严肃地说:“姐,面貌相像还在其次,要知道,他俩唱做走的是我们柳家的路子呀!”
英兰也吃了一惊:“怎么?有这样的事?”
天寿细细说给姐姐听。
其实,是天寿最先发现的。那个娇小玲珑的杜丽娘一出场,天寿就心里犯嘀咕:这不就像从镜子里看自己吗?待开口一唱,那吞吐,那韵味,竟十足的柳家风范!
在外行人看来,同一出戏,同一个角色唱同一支曲子,应该都是一样的,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