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花园等候消息,说是如果不作变更便立刻回卧室睡大觉。
很快,托马斯就随着司当东夫人来了。司当东夫人微笑着解释说,主事管家不知道两位小客人是亨利邀请来的,以为是颠地先生的随从,所以安排有误。她现在代表司当东先生和全家人,邀请亨利的两位好朋友共进晚餐,希望小客人能够赏光应允。
乌云消散,孩子们全都兴高采烈。直到这时候,亨利才把刚才发生的一切说给他的二哥四弟听,因为方才的所有交涉,都是用英语进行的。两位小客人虽听不懂也猜到了几分,现在得知详情,更觉得亨利讲义气,够朋友。
从花园往回走的路上,鲍鹏满脸坏笑,悄声对天禄天寿说:“你们小小年纪本事不小,竟把个夷人小爷迷住了!他的那玩意儿行吗?……”
天寿装作没听见,但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天禄一向跟鲍鹏说笑逗闹惯了的,这时却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这人!什么事都往邪门歪道儿上想!真真下作!”
鲍鹏讨了个没趣儿,学夷人的样子耸耸肩撇撇嘴,全不当回事。
天寿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宽大华丽软和洁白的床,四个床柱都雕着花,撑起绣着花纹、垂着流苏的帐幔,雪白松软的大枕头堆得像小山,枕上去舒服极了。晚上冲澡的时候,他把缠身的帛带都解了,更是一身舒放轻松。可这么温暖舒适,他却怎么也睡不着,翻个身,又翻了个身,便听得天禄小声地问:
“师弟,还没睡?”
天寿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今天的感受太新鲜太强烈也太难忘了。
自他们俩接受司当东夫人的邀请之后,便成了真正的司当东家的客人。
餐厅那么高大华丽,枝形水晶吊灯流溢着绚丽的光彩,把铺着雪白桌布、放了美丽鲜花、摆满晶莹酒杯餐具的长长的餐桌照得通亮。司当东夫妻作为主人,分坐在长餐桌的两头,颠地先生作为主宾,坐在司当东夫人身边。天禄坐在司当东先生和海伦之间,天寿坐在戴安娜和亨利中间。仆人们为主客移动餐椅请他们就座,并为他们斟酒送菜,还一份份夹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孩子们只能喝果汁,只有亨利得到特许,可以陪天禄喝一点红葡萄酒。尽管天禄天寿不习惯用餐巾也使不好那些沉甸甸的刀叉汤匙,可是果汁好喝,烤鸡烤牛排好吃,点心好香好甜,他们还从未吃过。
餐桌上的气氛那么温馨,两个中国孩子不断受到邻座大姐姐的照顾,简直就像富贵人家备受宠爱的小公子。颠地先生一看到天禄天寿,曾惊异地扬了扬他的浓眉,后来又友好地对他俩滑稽地挤了挤眼。
晚餐结束,颠地先生告辞以后,全家各自做了一阵秘密的准备,然后又聚在大客厅里,开始了他们的“潘托”。
亨利、天寿扮成了小仙女;天禄扮成一个老太太;戴安娜头蒙红巾、戴一只黑眼罩、腰间佩刀,扮一个十分厉害的海盗;而海伦则三角帽、红制服、白长裤、到膝的大皮靴,是名英国军官。最没想到的是司当东先生,竟装扮成了一只全身黑衣、披了黑斗篷、脚下尖头翘皮靴、头戴饰有长羽毛大帽子、满脸涂白、画了黑眼眶和长长胡须的大黑猫!家里的仆役们也都聚在客厅里,看着他们平日熟悉的主人即兴表演:海盗劫持老太太,大黑猫扑上去解救被打败,军官赶来制服了海盗,两位仙女下凡劝善,海盗悔过放下了佩刀斧头,于是皆大欢喜。
因为不许说话,所有的演员都随意地唱着,喊叫着,极力表演着种种滑稽动作。天禄扮演的老太太,只一次次摔倒、一次次尖叫救命,就把观众笑得肚子疼。大客厅里的哄笑和参与剧情的大声鼓噪,时起时伏,直到依固定模式把“潘托”演完,大家还是意犹未尽,接着表演一个又一个的余兴节目。
这完全不像玉笋班常去唱的堂会,戏子做戏客人看戏。这里大家都演,大家也都看:司当东夫人弹琴;“黑猫”司当东先生高唱一曲,声震屋宇;海伦表情丰富、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首诗;亨利站在正当中拉小提琴,海伦给他伴奏;可爱的戴安娜换了装,头戴花冠、身着一袭洁白的轻纱舞裙,在海伦和亨利的伴奏下跳了一段仙女舞。她还搂着天寿瘦小的肩膀说,明天她就要用这套仙女的舞裙、外加一副金黄色鬈发发套来打扮天寿,好让亨利画出一个最美最美的小仙女来。
天禄天寿演了一小段《秋江》,剧情和唱词由亨利向大家说明。司当东夫人和她的女儿们没有看过中国戏,对两个孩子的表演既惊叹又赞赏,说是想不到只凭着一支假的船桨和两人的动作,就让人觉出那条船在颠簸在摇晃在水面急速地滑行,真是太妙了!司当东一家和围观的仆人们,一起为中国孩子的表演喝彩并大鼓其掌。盛情难却,天禄加一段《夜奔》,天寿又表演了小尼姑数罗汉,载歌载舞一回,才算罢了。
照待客的规矩,本来给天禄天寿一人安置一间客房。天禄说师弟年纪小胆子也很小,晚上一个人睡害怕,要求让他二人在一个屋里。而一间客房里只有一张大床,天寿又高低不肯上床,宁可坐一夜--因为从小到大,除了父母,挨着别人他就终夜睡不着。这样,只好临时在屋里另支了一张小床,一样松软雪白,只不如大床豪华。天禄理所当然地把大床让给了小师弟。
两床间隔着梳妆台,妆镜前银烛台的蜡烛和墙上两盏壁灯都还亮着。天禄问罢,听师弟没答碴儿,便微微抬起身朝大床上瞧,只见天寿睁着大眼睛瞅着帐顶发愣呢。天禄嘿嘿一乐,重又躺下,说:
“我猜你也睡不着。说真格儿的,活这么大,还从没有人这么待过我呢!……天堂差不离儿也就这样吧?”
“咱们也从来没当过客人呀!”
“人家是瞧得起咱们。他们喜欢咱们的玩意儿,可没把咱们当玩意儿。”
“你在说绕口令呢!要不是三哥仗义,人家也不能待咱们这么好哇!”
“倒也是。……可这些人倒真是都挺好的……”
笃笃笃,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是谁?”天禄和天寿一激灵,都坐了起来。
“是我,亨利。我睡不着,来跟你们聊天。”
门一开,天禄拉着亨利的手,笑道:“我们也睡不着,可不敢去找你……呀,你穿的是什么呀?好像女人的大裙子。”
“这是睡袍,”亨利笑道,“我从小就不爱穿,可大人管着,没办法。我才巴不得光着睡觉呢!……小四弟睡着了?”
天寿忍着笑,躺在那里闭眼不出声。
亨利走近,俯身看,见天寿那浓浓的睫毛像小蜜蜂那样直呼扇。好哇,装睡骗我!他悄悄伸手,在天寿的小脚板心上长长一搔。天寿身体一缩,吱的一声尖叫,格格地笑个不停,嘴里还不住地说:“小三哥,你坏,坏!……”
三个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通,天禄拿出二哥的身份,说别闹了,好好坐着说会子话,过两天三弟走了,想说也说不成了。一句话说得大家心里难过,笑不起来了。
亨利说,坐着说还不如躺着说呢,咱们都到大床上躺着。
天寿忙说不行不行,我从来不跟别人睡一个床。
天禄说,知道你跟人在一块儿睡不着觉,可咱这又不是睡觉,躺一起聊天多方便,正怕你睡着了呢!
于是小弟弟居中,两个哥哥一边一个,并排躺在大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笑了,说不出的亲近和温暖。
“亨利,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天禄问。
“我也不清楚。我真想回来看你们,可是回来就得要我学做生意,我心里又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看你叔叔,还有我们那边十三行的洋商,多有钱呀!”
“做生意得天天算账,麻烦极了,我最不喜欢算术。再说,做生意,人就会变坏,得说假话,得骗人,我也不喜欢。”
“真的?连你叔叔也是?”
“他还好一点。最坏的,就像带你们来的那个颠地,很坏很坏!”
“真的?只见他动手打人,没觉得他多么坏呀,他对天寿还挺和气呢!”
“那是他装出来的。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可别说出去。颠地表面上做丝绸棉布贸易,其实是个大鸦片商,专门走私鸦片赚大钱!你想想,鸦片多贵,走私几箱就能得几箱银元呀!”
“是挺吓人的!我们上过他的趸船,鸦片和银子数都数不清,他日后还不把广州都买了去!”
“那不会,你们中国怎么肯!……小四弟你怎么啦?不说话,一直发抖,冷了吧?来,我给你,一会儿就好了。二哥,你也靠紧点儿。”亨利不顾天寿反对,展开大睡袍,把哆嗦得缩成一团的小四弟搂在怀里。天禄也挤在一堆儿,还把被子也拉来盖上。不一会儿,大家又都热得出汗,不得不把被子蹬开。
“那你长大了做什么呢?”天禄替亨利担心,“你父亲也很有钱吧?”
“跟你们说实话吧,”亨利认真地说,“我是我父亲的小儿子,家里再有钱也不归我继承。我大哥是法定继承人。他要是喜爱我,每年给我一笔花销,够我体体面面地过一辈子;他要是看不上我,也可能一个子儿也不给我。到那时候,只好娶一个有钱有庄园的小姐,才能过绅士日子。可我想当画
家,扬名世界,卖画也能挣大钱;又想当医生,能挣钱还能救人。要是还想到中国来看你们,那只好当传教士啦!黑帽子黑袍子夹鼻眼镜,你们再也认不出我啦!哈哈哈哈!”
三个孩子都笑了。
“小四弟你真好玩,一暖和过来,就软和和肉乎乎的,像个没长骨头的小婴儿,搂着真舒服!……别生气,别生气,还是躺平了好好说话吧。那你们俩呢?演一辈子戏吗?”亨利认真地问。
天禄说:“我吧,能演一辈子,京师的梁五爷七十岁了还是名丑,谁看他的戏不竖大拇哥儿!大哥呢,原本是书香人家,败了,没法子才来吃这碗饭的,我看他早晚要离了这一行。四弟是梨园世家,又是棵‘摇金柳’,能大红大紫。就怕过了岁数长个头儿长胡子,不招人待见,那日子口儿就难过了。”
“小四弟,这半天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想什么呢?”
“我想……爹妈就我一个儿子,我怎么也得给他们争气。我要好好唱戏,挣很多很多钱,给爹妈买房子买地,给姐姐们办份好嫁妆,等不招人待见的时候,也有本钱去做生意……小三哥说做生意人要变坏,那我就好好练字画练琵琶,也能卖钱,也能像我爹一样去做教习……”
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地响了两声,亨利跳起来说想不到这么晚了,明天还要给天寿画像呢,随即告别而去。天禄也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的时候,听见天寿小声嘟囔:就算这里像天堂,也得回家去呀,回去了可怎么办哪?
天禄笑道:“怕什么呢,不就是挨打吗?打就打一顿呗,早就惯啦!”
第九章
离开广州十天后,天禄天寿回到家,像是从天堂掉到人间,还有半截身子在地狱。
母亲和姐姐又是笑又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天寿也跟着哭了一场,好像他倒受了什么委屈;师傅黑着脸一声不响,只用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又一眼;天福一派大师兄的仁厚,低声下气地为不懂事的师弟说好话,求师傅别生气伤了身子,求师傅饶了师弟这一回。可能因为来访人太多,师傅不得不一趟趟地到前院待客;也可能因为次日要祭祀祖师爷,家里忙不过来,所以两个违规的逆徒这天没挨打。天寿庆幸躲过去了,天禄却说,别高兴得太早,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第二天的祭祀照例很隆重。
柳知秋主祭,几位文武场的师傅陪祭。祖师爷的牌位,一向供在平日排大戏才用的过厅西屋,其宽阔足以容下整个班子,还绰绰有余。
柳师傅喊一声“上供!”陪祭师傅们应声而出,在祖师爷牌位前安放铜香炉,摆上鲜花宝烛。随后,玉笋班的孩子们规规矩矩走到祖师爷牌位前,整整齐齐按行当排好队,每队打头的孩子都恭恭敬敬双手高举祭品过头,一一献上供桌:
生行--一盘花生;
末行--一碟盐末;
净行--一碗虎皮豆子;
丑行--一块豆腐;
旦行--一篮鸡蛋。
柳知秋站在最前面,左右是陪祭,他擎着点燃的香,朝祖师爷的牌位恭敬地说:“弟子柳知秋率玉笋班全体,谢祖师爷赏饭,求祖师爷保佑玉笋班生意兴隆,子弟们技艺超群。来年兴旺发达、兰芝竞秀之日,再重重酬谢祖师爷厚恩!”
说完,柳知秋将香插进香炉,领着陪祭和二十来个孩子一拜一跪三叩首,起身后再拜而罢。之后,他虎着脸吩咐:
“天禄天寿不许起来,其他人走开!”
大家乖乖地出去,谁都不敢吭声。胆大的孩子扒在门缝边偷看,天福无法可想,脸色煞白,额头冒汗,一屁股坐在院里台阶上,抱住了脑袋。
“天禄拿板凳,趴上去!”柳知秋命令。
天禄照办,还对仍跪在那里的天寿眨眨眼,瞧,还是我说的,躲不过吧?
“为什么打你,祖师爷在上,我也不用废话了。你自己说打多少吧!”柳知秋把木刀片拿在手中,冷笑着说。
天禄却嬉皮笑脸起来:“师傅,我总算把师弟囫囵个儿带回来了,没功劳还有苦劳吧?打五下就得了!”
“不行!”
“那就十下。”
“这么便宜你?不打你这回,管不住你下回!”
“好,好,那就翻番儿,打二十,别累着您老人家就成!”
跟着,外面的人就听见平日很熟悉的刀片打屁股的啪啪响和天禄毫不收敛的“哎哟哇呀”的叫喊,师傅在边打边骂:“你个刁钻小贼头!不是你一手撺掇还能有谁?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懂什么?竟敢背师逃跑,打死你都不冤!……”
天寿跪在一边哭着说:“爹饶了师兄吧,他没撺掇,是我求他陪我去的……”
“住口!”柳知秋暴喝,“等会儿再来收拾你!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天禄却大喘着气说:“师傅,都怪我不好,反正打也是打,把师弟应得的那份儿都赏了我吧,师弟细皮嫩肉的,可经受不起……”
柳知秋越发生气,刀片下得又快又狠。外面的天福硬着头皮冲进来,双手托住师傅拿刀片的手,哀告着:“师傅饶了师弟吧!他俩都还小,不懂事,真要是打重了落下伤残,日后怎么上台呀!都怪我这师兄没当好,该打多少就打我吧!”
天福是柳知秋的爱徒,孩子们互相维护不管怎么说也让柳知秋心里感到安慰。可是规矩不能破,这时又正好有客人来访,他便草草打了天福几下作为赎罪的替代,让天福扶着天禄回屋。至于天寿却不能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