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汉语,一个努力学苗语,这件事本身,相当动人,不应该取笑的。
所以我道:“对不起,不过,她称你‘宝哥哥’,实在叫人忍不住要笑。”
温宝裕没有分辩,可是却一副甜丝丝的神情,溢于眉宇之间。
这封信,恕不原文照录了,因为错字甚多,而且,小儿女间的情书,难免肉麻得很。信中说的是,十分思念,因为学师未满,所以不能相见,每天都“以水洗脸”(自然是“以泪洗脸”之误 )云云。而有十二个蓝家峒的长辈,辈分极高(信中强调了这一点),要出外旅行,会特地来见他,要他做一件事,必须做到,如果做不到,会影响他和她之间的将来。信中并且再一次关照,来的十二个人,辈分很高,绝不能开罪!
看了这样的信,温宝裕自然要尽心尽意招待那批苗人,可是连话都说不通,看来头一天的招待,已经令得他疲累不堪了。
我把信还给他,他低声说了一句:“请别在任何情形下用这封信取笑我。”
我十分认真地答应了他的要求,问他:“那些长辈向你提了要求没有?”
温宝裕苦笑:“提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提的是甚么,只是从他们说话的神情动作上,知道他们在向我提要求,可是却不知道要求的内容。”
我抿著嘴,不出声,温宝裕向我拱手:“求求你帮我做一次翻译。”
我笑著:“不是说卫斯理没有那么大本事么?”
温宝裕十分能说会道:“也不致于这样小器。”
我吸了一口气:“好,请你把为首的那个人带来,我来翻译他们的要求。”
温宝裕皱著眉:“怪之极矣,这十二个人,八男四女,行动完全一致,连酒店的房间,都只住一间,所以弄了一个总统套房给他们,只怕他们要求的话,也定然是十二个人一起来。”
这时,我隐约想起了一些事,是和十二个人一起行动有关的 像是在甚么时候,听人说起过有这种的情形,还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情形。可是由于听的时候不是很在意,所以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我挥了挥手:“十二个一起来就一起来,不知道他们是生苗还是熟苗?如果是生苗的话,那不免麻烦。”
温宝裕仁道:“我看不会是生苗,他们吃东西,用腰间的刀割了,另有一只叉刺来吃,看来和西方人差不多,十分文明。”
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温宝裕的一个难题解开了,看来心情十分轻松,一蹦一跳离去。等他走了之后,我忽然大笑起来:“温家三少奶奶有难了,她曾见过这个苗女,吓得几乎立即中风。”
白素皱著眉:“我想小宝一定会尽量瞒著他的母亲,不让他知道的。”
我长叹一声:“只怕在他母亲的有生之年,都得瞒著。幸而这位女士对小宝的管束,也已渐渐松了许多。”
白素来回踱了几步,忽然问我:“十二个人,行动一致的这种情形,使你联想到甚么?”
我用力一拍腿:“刚才我一听,也有联想,可是却想不起具体的事实来,好像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象徵,是一些部落之中 ”
说到这里,我陡然停了下来,和白素几乎同时叫了出来:“十二天官!”
叫了出来之后,我们两人互望著,神情十分疑惑,又一起摇著头。
我和白素同时想到的“十二天官”,是一个十分秘密的江湖帮派中的核心组织,这个帮派,或者是武林的宗派,神秘得连正式的名字也没有。
第二部:“要小娃子去盘一盘天梯”
神秘帮派之中,有“十二天官”,所以一般人提起的时候,多有称之为“天官门”的。“天官门”究竟有多少帮众,也没有人知道,只是传说,由十二天官掌策一切,十二天官是十二个人,形影不离,十二人如同一人。
天官门叫人一提起就不禁有阴风惨惨之感的,是这个帮派,和死亡有直接的关系,他们杀人 为了各种理由,甚至完全不为甚么理由就杀人。
而且杀人的手法,高明之至,从无失手,有时,一间客栈,可以一夜之间,所有人兽,死个乾乾净净,一个不留。推测他们杀人的手法是下毒,由于他们活动的范围,多在西南各省、云贵一带,所以也推测和蛊有关,总之人人谈虎色变,在江湖上活动的人,莫不提心吊胆。白素和我是在闲谈之中,听白老大说起过的。
那么恐怖的一个帮派,当然应该和可爱的苗女蓝丝扯不上关系。
所以,一想到了“十二天官”,我和白素,立时又摇头不迭。
摇头之后不多久,我自然而然感到了一股寒意,我想到,天官门的活动范围既然是在中国的西南一带,自然也可能和苗人有关,是不是正和蓝家峒有点关连,甚至根本就是蓝家峒的苗人?
我那时的感觉,并不是害怕,而是讨厌和烦腻 由于有关“天官门”的一切杀人方法,都十分阴森可怖而且神秘的缘故。
我又进一步想到,要长期维持十二个人一体的这种制度,也只有家族血缘关系才能做得到,若是蓝家峒和天官门竟然一而二,二而一的话,那当真不知道如何对付才好了!我神情犯愁,白素自然看在眼里,而她显然也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她道:“天官门久已没有活动的消息,可能早已烟消云散了,不知有多少江湖的帮会都消亡了。就算是,他们决不会对小宝不利,自然也不会对我们不利,你发甚么愁?”
我苦笑:“是想起要和这种人打交道,就不舒服。”
白素瞪了我一眼:“等一会他们来了,千万不要有这种表现,也不要让人家知道我们已料到了一些他们的身分,只是随著小宝凑热闹好了。”
我闷哼了一声,又想起了一个有关“天官门”的传说:一队客商,造了货物,进苗疆去进行交易,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苗人老妪和一个苗女,由于这个苗女生得娇俏,所以客商就出言轻薄了几句,苗女也没有答腔,当晚,一队客商就全死在客栈中。只有一个老人家得免于难 老人家未曾出言轻薄。
生还的老人家传出话来:杀人的是天官门。
这类江湖上的传说,可信程度其实不高,有许多被写进了小说之中,也有一些传说,本来只是小说家言,再被人倒转来当作传说的。我这时有说不出的不安,连我自己也说不出是甚么原因。可能是那一批像是从地狱深处冒出来,随时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人,实在给人的印象太坏之故。
没有多久,就听到小宝的笑声在门口响起,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立时走到门口,打开了门,看到小宝走在前面,正在不断转过头去说笑,那十二个人,四个一排,分三排跟在他的身后 果然是十二个人一起来了。
他们十二个人的组合,真是怪异莫名,温宝裕努力想使他们听懂他的话,而那十二个人,也努力装成听得懂的样子,可是却分明一点也听不懂。
这种情形,很令人发笑,可是我想起白素的警告,不敢得罪那十二个人,所以忍住了没有笑出来。
我想到,他们之间,至少有著努力想沟通的诚意,这就比充满敌意好得多了。
门一打开,我就大声用“布努”叫:“欢迎!欢迎!各位是今年最受欢迎的客人。”
我的开场白,是欢迎最尊敬的客人的欢迎词,那十二个苗人,本来无论怎么看,都给人以面目阴森可怖之感 真的没有法子把他们和活泼可爱的苗女蓝丝联系起来。可是,这时,我一开口,他们个个都笑了起来,笑容居然十分灿烂,表达了他们心中的高兴,和显露了他们人人一致,毫无例外的一口整齐和深棕色的牙齿。
这样深棕色的牙齿,自然不会是天然生成,一定是长期嚼食某种特别食物的结果了。
我虽然说了开场白,可是却没有动作;我知道几种苗人的见面礼,包括互相摩擦鼻子;拥抱互相拍背和弯身为礼,等等。
我之所以没有行动,一来是由于不想和这批来历不明的苗人太亲热,二来,是不知道该用哪一种动作,要是弄错了,只怕会立刻出现不愉快的场面,所以,我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先看对方有甚么行动,自己再有反应。
出乎我意料之外,那十二个人一面笑,一面都向我抱拳,拱手为礼。虽然有点意外,但是那再简单也没有,我和白素,也连忙抱拳拱手为礼,把他们请进了屋子。
进了屋子之后的第一句客套话自然应该是“请坐”,可是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们一共十二人,若是分开来坐,自然都可以有地方坐,可是如果他们硬要挤在一起的话,却不免有点困难,所以我们才有点不知如何才好。
想不到温宝裕已在他们那里,学到了简单的“布努”,他倒先说了起来:“请坐。请坐。”那十二个人也不客气,就四个一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挤虽然挤一点,看来也很怪,可是他们自己觉得这样坐好,也就自然由得他们。
我又客套了几句,说了一些自己的“布努”说得不好,又好久没有说了之类的话,他们也说了一些客气话,然后,我的“布努”,还是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十二个人之中,看来一个年纪最大的小老头,就问我:“卫先生的布努,是在哪里学的?”
这个问题,本来可以十分普通地敷衍过去,可是我为了要这十二个人(不管他们真正的身分是甚么)不敢小觑我,所以我的回答是:“若干年之前,我曾在苗疆住过一段日子,住在一个苗砦之中,受到京版酋长的招待,和他的儿女,猛哥和芭珠,成为好友,后来又在芭殊的葬礼中痛哭。”
我尽量把语气说得平淡,而且,也没有说出京版的那一族苗人,是出了名的“蛊苗” 在所有苗人之中,最令人尊敬的一族。
由于猜王隆头师曾介绍蓝家峒的苗人,对蛊术很有研究,所以我料他们一听到京版、猛哥和芭珠的名字,就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而我既然曾和他们打过交道,自然也表示我有非比寻常的身分。
果然,当我一说出了京版这个名字之后。十二个人毫无例外,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及至听到了猛哥、芭殊的名字,十二个人霍然站了起来,流露出来的神情,简直虔诚之至!
等我讲完,那小老头才道:“我们没有见过京版老酋长,可是觐见了猛哥酋长。至于芭珠,听说她是苗疆最美丽的女子,可惜早死了。”
我离开了苗疆之后,没有再去过。可以想像,京版死了之后,自然由猛哥继任酋长,他们是在我之后去的。
在我和他们交谈的时候,白素低声把我们交谈的内容,翻译给温宝裕听。
温宝裕居然大提抗议:“不,苗疆的第一美女,应该是蓝丝。”
我笑著把他的话翻译了,那十二位一体的组合,似乎以那个小老头为发言人,他十分认真地想了一想:“以前是芭珠,现在是蓝丝。”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那十二个人都面有得色,显然他们也深以有蓝丝这样的族人而自傲。
既然我已表明了我特殊的身分,话题又提到了蓝丝,也就不必有甚么客套话了,我重新请他们坐下之后,就开门见山:“蓝丝的信中说,各位有一件事要小宝做,不知是甚么事?”
那小老头十分意外:“我们已经说了,他也已答应了,怎么他还不知道?”
我立时向温宝裕望去,温宝裕指了指自己的口和耳,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我立时知道是甚么一回事了,所以我笑著问那小老头道:“他只知道你们要他做一件事,又猜到你们是在向他提出,他想,反正一定要做的,所以他点头答应了。事实上,他根本不懂‘布努’,所以也不知道你们要他做甚么。”
我在说这番话向他们解释的时候,边说边笑,十分轻松,因为事情本就十分发噱,可以当作笑话来看的。可是等我快说完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不对头了!
因为我一路说,那十二个人的神色,就一路变得凝重,他们十二个人,不但行动一致,连表情也一致,这自然是多年来他们形影不离的结果。
(在这时候,我又自然而然,想起“十二天官”来。)
等我说完,他们的神情,简直凝重之极,小老头在搓著手 可能是他掌心的皮肤十分粗糙,他在搓手的时候,竟然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也紧张起来,只有温宝裕,像是还不知这事情可能会有十分严重的变化,还是笑嘻嘻地望著那十二个人。
那十二个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小老头才开了口:“这……这就很为难了,我们只当他已经答应了。答应了的事,是……不能反口的……”
我吸了一口气,又瞪了温宝裕一眼,白素已经把小老头的话转给他听,他仍然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当然,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做得到。”
我忙道:“且慢,你怎知他们要你做甚么?”
温宝裕一摊手:“做甚么都不要紧,蓝丝要我做的,我自然要做到。”
我又把我和温宝裕的对话,传给那十二人听,因为我发现他们的神情,十分紧张,使我知道,最好让他们明明白白,一句话也不要瞒他们。
十二个人听了我和小宝的对话,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知他们刚才,确然十分担心温宝裕答应了之后又反口。也由此可知,他们要温宝裕做的事,一定十分重要。
这时,我也不禁紧张起来,因为这十二个人,我一面和他们交谈,一面在仔细观察他们,虽然没有甚么收获,可是却有一个十分奇特的发现 他们十二个人,竟然连呼吸都是一致的。
要做到这一点,自然不是容易的事,他们都至少要在中国传统武术上有相当高的造诣,而且还是从内功入手的武术。那么,这十二个人,也就可以称之为奇才异能之士,他们要温宝裕去做的事,也就绝对不会简单。
温宝裕这小子为了苗女蓝丝,拍心口说甚么都会去做,我不怀疑他的诚意。可是如果事情对他不利,或是有危险的话,我自然也得出头。
所以,我十分小心地问:“请问,你们要他做的是甚么事?”
那小老头刚才还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惟恐温宝裕答应了又不认账,而这时,他却眯著眼笑,十分轻松地道:“也没有甚么,我们只不过是要小娃子去盘一盘天梯。”
他其实说得十分清楚,我也听得十分明白,他们要小宝做的是“盘一盘天梯”。可是我还是不可克制地陡然大叫了起来:“甚么?”
我大叫的原因,并不是听不懂他们的话,而是不明白他们何以会提出这种要求来,那种要求,不但过分,而且,可以说流于乖张。
而温宝裕自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而事实上,这句话别说小老头是用“布努”说的,就算是用汉语来说的,温宝裕都不会明白。
小老头自己的态度虽然悠闲,可是对于我激烈的反应,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回应我那一声“甚么”,他又重覆了一次:“要小娃子去盘一盘天梯。”
温宝裕本来一直只是笑嘻嘻地望著各人,可是这时,他也看出事情不对头了。
事后相当久,温宝裕才对胡说和良辰美景他们说起当时的情形,温宝裕说:“卫斯理大呼小叫,我不以为意,因为他是夸张惯了的,可是其时,我发现卫夫人神色凝重之极,我才知道事情一定十分严重了。”
的确,当时,白素的神情,也在刹那之间,变得凝重之极,温宝裕在呆了一呆之后,正在连声发问:“甚么?他们说了些甚么?他们要我做甚么?”
白素并没有立时传给他听,他更是著急,那时,我思绪十分紊乱,温宝裕的声音,听来也就格外刺耳,令人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