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及这一切的时候,我更有站不稳的感觉,白素看出了我情形不对头,就连忙站起来想扶我,可是她自己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她扶住我的时候,事实上我们是互相扶持著,所以才不致于跌倒。
杜令的声音,在我们听来,显得十分飘忽,他在说著:“那六十几个人的身体,一定还很好地保存在里面,虽然保存了身体,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比起他们的同类来,也没有太大的不幸。”
我和白素仍然不出声,我只是作了一个手势,想阻止杜令继续说下去。可是杜令不知是真的未曾注意还是故意不注意,他在继续说著:“借用身体所发生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一点痛苦也没有,比起遭到活埋和被刀枪所杀来,好了不知多少。”
我喉间发出了一阵“格格”声,总算迸出了两个字来:“够了。”
杜令却仍然在继续:“被杀的四十五万人全是壮丁,他们每个人都有家庭,或老或少,为了死难者在号哭哀痛的人,数以百万计,被借用了身体的六十多人,我的同类找到了他们的家人,给了适当的照顾,他们有相当详细的记录,唉,那时候……地球上,地球人的生命……简直有违生物的根本原则。”
我瞪著眼,望定了杜令,他在侃侃而谈,我却只有乾喘气的份儿。
他又道:“吸引了我的同类,要留在地球上研究的原因是,宇宙之间,任阿生物,都努力争取生存的机会。当生存的机会遭到威胁时,会拚尽自己的力量,以求继续生存。可是地球人却违反了这个原则,明知非死不可,反正是死了,怎么没有人起来拚命?四十五万人若是抱必死的决心起来拚命,至少有十分之一,可以有继续生存的机会,明知必死的人,为甚么连拚命的勇气也丧失了?”
杜令问得十分正经,显然他十分想知道这个答案。也显然,他的同类,虽然在地球上进行了长时间的研究,可是对于这个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我自然也答不上来 我根本出不了声,当然更无法有回答。
白素在这时叹了一声:“历史上对这种事的记载,有‘挟诈而尽坑杀之’的记述,挟诈,就是白起这个武安君,曾用了欺诈的手段,使得降卒以为自己不必死,这才不奋起反抗的。”
杜令摇著头:“这不成理由,人类历史上许多大屠杀行为,都没有人拚死以抗,如果一开始,就拚死以抗,这种事情,必然不能延续几千年之久。”
白素也不禁哑口无言,过了片刻,她才道:“千古艰难惟一死,虽然也有一些拚死豁命的烈士,但是对普通人来说,都希望在忍辱苟生的情形下,事情会有转机,这或许是……地球人的特性?”
白素的声音,迷惘之至,她一面说,杜令一面摇著头,他望著我们,忽然道:“两位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对不起,触及了……一些两位不愿深思的问题?是你们逼我……对我同类的行为作出解释的。”
我和白素都苦笑,我声音微弱:“没有甚么,我们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杜令又向金月亮望去,金月亮一直没有出声,只是神情骇然。杜令柔声问她:“你想到了甚么?”
金月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沙漠上,匈奴大盗有时俘虏了敌人,会令俘虏在沙漠中四散奔逃,他就纵马追杀,我眼见过一次,有超过一百人,匈奴大盗一声令下,人人都竭力奔逃,竟没有一个人找匈奴拚命的,结果,长刀霍霍,一百多人无一逃得出去。”
杜令骇然,指著金月亮:“你竟保留了那么可怕的记忆在脑中。”
金月亮神情感慨:“每一个人都在想的是:我可以逃得出去的,别人死了,和我无关,所以人人都只顾尽力逃,而没有人找匈奴大盗拚命。如果这一百多人齐心,一齐发难,匈奴大盗至多杀死他们二三十人。可是,谁肯做这二三十人呢?”
没想到金月亮的话,倒在某种程度上回答了杜令的这个问题。
我缓过了气来:“所以,地球人并没有违背生命的原则,只是对维持生命继续存在的方式,运用不当。只想到逃走,没想到拚命。”
后来,我和温宝裕他们,谈起和杜令的这一大段对话,他们也都神情黯然。人类历史上,从古到今,从中到外,有许多只要奋起一拚,就可以成功的机会,但就是太少人有这股勇气和拚劲,所以错失了机会,而最令人痛心的是,没有奋起一拚,结果仍然是丧失性命。
要结束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面,就必须使丑恶的行为不断受到打击。若是人人不甘心做奴隶,对付强势抱拚命的决心,强势决难得逞,自然会绝迹。
当然,那只是一种希望,人性之中有太多的儒弱和屈服,太少的拚命决心。
这是后话,当时,我和白素,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们竟需要超过两小时的时间,情绪才能回复正常,可知所受的打击之大。
杜令看到我们渐渐回复了正常,他绝口不提刚才我们讨论到的话题,指著峭壁,徵求我们的同意:“我们继续进行?”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杜令又道:“等一会,两位所要进行的操作程序,要求操作者精神高度集中,请两位不要再想刚才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放心,这种……类似的打击,我们不是第一次经受了。每当和异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总有机会要接受一些十分残忍的事实。”
杜令没有说甚么,又和金月亮手挽手向前走去,我和白素跟在后面 下了直升机之后,我们就是以这样的次序走向峭壁的,忽然之间,有了那样的一场讨论,竟延误了两个多小时,这自然是在事先所料不到的。
不一会,已来到了峭壁的面前,杜令陡然扬起手来,作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同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我和白素,也立时看出有点不对。
杜令停止的地方,前面有一道大约一公尺宽的石缝,可以推测,走进这个石缝,就可以到达基地。石缝的上面和两旁,长满了藤蔓,这时,有不少野藤,断落在地上,这些野藤,本来可能是遮住了石缝的。
野藤都有手臂般粗细,这类植物的生命力极强,又坚韧无比,决不会无缘无故断下来的,何况杜令一俯身,拾起了一股野藤,可以看到断口处十分整齐,一望而知是被甚么利器砍断的。
由于野藤的生命力强,砍下一段来,稍有水土,就能存活,所以也看不出是甚么时候砍下来的。
杜令拿著野藤,满脸疑惑地向我望来。判断这种事,我的能力比他强,我立时道:“有人来过,可能在最近,有人进过这石缝。”
杜令本来也猜到了这一点,可是他又不愿意承认,这时听我说得如此肯定,他俊脸煞白,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禁吃了一惊:“里面没有甚么防备?有人进去过,就会造成破坏?”
杜令的声音有点发顿:“很……难说,这里的地方隐秘之极,再也想不到会有人来。”
白素比较镇定:“在这里乾著急没有用,快进去看看,就知道情形怎样了!”
金月亮也知道有了变故,神情惶急地抓住了杜令的手,杜令一马当先,从石缝中走了进去,我让白素走在前面,我留在最后。
才一走进去时,有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也十分黑暗。
第九部:宇宙定位仪不见了
我才走出了三四步,前面就亮起了十分柔和的光芒。杜令在前面解释:“我著亮光源。”
那石缝大约有二十公尺深,尽头处,看来像是一扇门,但走近了,看得出只是一块大小不相称的金属片,随便放在那里,略作阻隔,光亮是从金属片后面透出来的,金属片和石缝之间的空间,足可容一个人,不必移动金属片,而自由出入。
我说了一句:“这算是甚么?是一扇门?”
杜令急速地喘著气,他的喘气声,在石缝之中,甚至响起了回音。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来到了金属片之前,一伸手,就推倒了金属片。
我们眼前,豁然开朗,看到了一个相当大的山洞,足有一个篮球场大 这是一种十分意外的情形:知道会有一个空间,但是却想不到空间会如此之大。
而在这个大空间的情形,也十分奇特,它被分割成了许多小空间,一种透明的罩子,每一个大抵和如今流行的航行货柜箱差不多大小,所以,也可以说是一间一间透明间隔的“房间”。
我曾进入过不少类似的地方,规模最大的一个,在海底,至今还有我认识的一个苏联将军,巴曼少将,留在那里研究外星人留下来的资料,可是像这样,把一个大空间,分隔成若干“房间”的情形,还是第一次看到。
一眼望去,透明的房间约有十来间,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一间,自然是在“房间”中挤著许多人的那一间 不能说是人,只好说是人的身体,自然,那就是若干年之前,被借用了的地球人的身体,这些身体被十分好地保存著,而和他们同时代的人,早已化为尘土了。
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走到了那间“房间”之前,注视著房间中的那些人,他们看来,和常人无异,身上穿著粗布的衣服,那正是当时人的服饰,他们的神情,看来也十分平静,看起来,有点像精美之极的蜡像。
当然,这些人在他们的身体一被“借用”以后,已经算是死亡了,所以他们的神情,也不是他们原来的神情了。
真十分难以想像,他们原来,面对屠杀的时候,神情定甚么样的悲苦。
我和白素,一进来就被这房间中的那些人所吸引,那是十分自然的事,因为在房间中的那些人,是我们的同类,甚至是同种的。
所以,在那一段短暂的时间之中,我们没有注意到金月亮和杜令的行动,在我们神思恍惚时,突然听到了金月亮的一下惊呼声。
她在叫著:“你怎么了?”
这一下叫唤,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我们看到,杜令和金月亮,在离我们不远处的一间“房间”之前,伸手按住了透明的“墙”,面色十分难看,神情惊恐莫名,身子甚至在发著抖。
在这里,需要补充一下的是,在这个大山洞之中的十多间“透明房间”,除了其中的一间,作为贮放那六十多个人的身体之用外,其余的房间之中,全是各种各样不知名的仪器。
杜令的同类,来到地球的时候,只是一组记忆,连一个细胞也带不来,所有的装备仪器,自然是他们利用了地球上的资源来制造的。
看来,他们十分善于利用不知甚么原料,来制造这透明的物体 人造玻璃。金月亮就曾被一整块的有机玻璃嵌在其中。
在山洞中的透明房间,我估计“墙”的厚度,大约是五公分左右 由于透明度十分高,所以相当难估计。
这时,杜令扶著的那“房间”,也是一样,里面是一具看来十分复杂的仪器,杜令正盯著这具看来像是一辆跑车的车厢,有著座位的仪器在看。而当金月亮叫出了那一句话之后,杜令突然发出了一下又是惶急、又是愤怒的叫声,重重一击,打在透明的“墙”上 他虽然是异星人,可是对一些事情的反应,却和地球人无异。他这时的行动,表示他发现了有甚么地方,十分不对头,所以正在又惊又怒!
他在重重打了一拳之后,转头向我们望来,确然是一副又惊又怒的神情,但是却又有几分不可置信的神情!
在这里,又需要补充一下 由于一进山洞,发生的一切事太多,所以在叙述之中,要不断补充,那十多间房间,我在第一眼看到他们的时候,用“罩子”来形容它们,是因为它们虽然大小如房间,但事实上 只是一个大罩子,因为它并没有门和窗,是密封的。
自然,我知道杜令必然有方法可以接触房间中的东西,但至少我一时之间,想不出那是甚么方法。
这时,一看到杜令的情形,我和白素都呆了一呆,我们自然都不知发生了甚么事,金月亮已代我们问了,所以我们也不必再问。
杜令也不等我们发问,就叫了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伸手指著那房间中的那具仪器,声音听来十分尖利,可知他的心中,十分发急。
白素先问:“有甚么不对?”
杜令陡然吞下了一口口水,声音听来,更是难听:“不见了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那是宇宙定位仪,靠它来决定宇宙航行的方位,没有了这仪器,我们就无法回去 ”
他说到后来,声音更是十分凄厉,再加上金月亮在一旁发出的惊呼声,一时之间,在山洞之中,叫起了阵阵回音,恍若世界末日之将临。
我和白素一时之间,都无法想像在这样隐蔽的一个山洞之中,一个透明房间之内的一个仪器,是如何会失踪的,所以根本无法说甚么。
杜令又是吃惊,又是恼怒,又重重在透明墙上,踢了一脚,叫嚷著:“那东西看起来,只不过是一只会发光的透明球,谁会拿了去?单独地把宇宙定位仪拿走,又有甚么用处?”
本来,看了他那种焦急的神情,也十分令人同情。可是他在愤怒地说这番话的时候,却双眼直勾勾地瞪著我和白素!这种神情十分可恶,倒像是我们拿走了他的宇宙定位仪一样。
若不是金月亮双手抓住了杜令的手臂,焦急得发抖的可怜相,我已忍不住要口出恶言了。
我强忍了一口气,只是问:“不见了……东西,我们有嫌疑?”
杜令用力一挥手,以表示他心中的愤慨,仍然瞪著我们,口唇掀动,可是没有出声,显然是他想说甚么,而又没有说出来。
白素叹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说,这又是地球人的愚昧行为之一?我们作为地球人,也需要负责?”
杜令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他那一副神情,却表示他心中正这么想,这就有点叫人受不了。我闷哼了一声:“怎见得一定是地球人所为,不是你的同类的作为?”
我一面说,一面已走向前去,我用手拍打著那透明墙,发出拍拍的声响:“我就不知道如何可以弄开这些罩子,别人也未必会。”
杜令瞪了我一眼,仍然甚么话也不说,只是双手按住了“墙”,向上一提,想不到那罩子看来大,可是却十分轻,一提之下,竟然被他抬起了五十公分上下,任何人都可在被提起的空隙中钻进去。
杜令的动作,作用十分明显,任何人,只要稍为注意一下,就可以知道怎么进去,把那个宇宙定位仪拿走。
杜令一定十分气愤,所以他在把“罩子”提起来之后,略停了一停,又用力一掀,把整个罩子都掀翻,倒向一边,他踏前一步,指著仪器上的一个半圆形的凹槽:“定位仪本来就在这上面的。”
我想起了刚才在石缝外,看到断了的山藤,显然是有人曾进来过,这里的地形,虽然险峻,但是久居在山区的人,擅于攀山越岭,也不是绝无可能进入这里。
我和白素同时想到了这点,互望了一眼。这时,杜令的神情,沮丧之极,双手抱著头,蹲了下来,金月亮则抱住了他,把俏脸贴在他的背上,睁著一双无神的大眼睛,一副彷徨无依的神情。
我想说几句话,安慰他们一下,例如“恩恩爱爱在地球上过日子也很不错”之类,由于考虑到不会有甚么作用,所以才没有立即说出口。
白素这时已道:“你大可不必沮丧,反正所有的仪器,全是凭你们的技能,在地球上就地取材,制造出来的,你大可以再制造一个。”
杜令抬起头来,神情苦涩:“我没有这个技能 由于需要记忆的知识太多,我们也都是分类来记忆的。”
白素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又道:“你不能发一个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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