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她该做的事情,都已完成,还有何遗憾?”
惠娘想了想,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溪道:“老太太这辈子,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沈家中兴,现在她已看到这一天,我中了状元,如今已是朝廷正二品大员,比之祖上一府同知的官品不知道高了多少,虽然未必能给沈家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但至少沈家子弟会逐渐从那偏僻之地走出来,子孙后代将来想要读书,不再是奢望。”
“至于沈家子孙能学到什么程度,那就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在这时代,能无忧无虑拿起书本,本来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们可以藉此把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被时代左右……”
不知不觉间,沈溪把话题说得很深沉,因为李氏病危,对沈溪的心态产生一定影响。
惠娘道:“相公年幼时,遭遇家里不公正对待,读书都是自己想办法,甚至好几次面临辍学的危机……相公,你就不恨老夫人吗?”
沈溪苦笑一下,神色中满是感慨:“人一定要清楚明白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定位,可以抗争命运,但必须要有与之匹配的资质和才能。”
“我的那个老祖母,虽然对我百般刁难,但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错,至少在她的逻辑中,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中兴这一目的,她牺牲大多数人的利益来成就一个梦想,这没有错,只是她选择牺牲的人错了……”
沈溪并未说恨不恨李氏的问题,要说沈溪完全不介意李氏的偏心,那不可能,以前他就想尽办法,让沈明钧夫妇和自己竭力逃脱李氏的束缚,过自己的日子,这样他才有机会读书考科举,进入士绅阶层。
沈溪道:“这个时代虽然社会等级分明,但只要人们能接触书本,便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命运,我可以入朝为仕,改变沈家的地位,让沈家从寒门变成书香门第,全赖于此。”
“若不是有科举这条路,我未必能出头,这世上,归根结底只有当官才有话语权,否则哪怕再有钱也只是待宰的猪羊。如果朝廷不给下层寒门子弟这样一条通道,寒门子弟只能沉沦,永远都找不到出路!”
惠娘不再说及沈家的事情,她发现沈溪因李氏病危一事而变得意志消沉,她不想给沈溪施加任何压力,因为她觉得,作为沈溪身边的女人,是要帮他分忧,而不是添堵。
“也罢!”
沈溪放下信函,站起身来到营帐门口,往外看了一眼,道,“老太太若真的走了,那以前的沈家就算彻底分崩离析,沈家各房会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沈氏子弟将来能混成什么模样,全靠自己。”
“但不管怎么样,沈氏族人都可以通过读书谋求出路,要是哪一房对做学问没兴趣,又或者在科举上连续碰壁,只要为人勤恳踏实,我都会帮他们,让他们在衙门里混个铁饭碗,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可一生衣食无忧……”
惠娘道:“那老爷就不再问家里的事情了?”
沈溪点头道:“我会派五哥代表我回去,看看老太太的情况……不过我料想,五哥这次回去也未必能见到老太太最后一面,站在沈家列祖列宗的角度,她是我们沈家的大功臣,她这一生已将她的责任尽完,即便这个时候逝世,沈家列祖列宗也绝不会怪她……即便要怪,也只能怪我,因为我对家庭观念不强,才导致老太太苦心经营的沈家这么个大家族分崩离析,从这点上来说,我才是罪人!”
第1452章 两个沈家()
沈明钧夫妇一直到八月中旬才抵达宁化县城,进城后第一时间便赶到沈家。
此时沈家门庭败落,大门两边的石狮子没了踪迹,门上当年沈溪省亲时刷的红漆已掉落,连叩门的铜环都不在了。
周氏抬头看了眼摇摇欲坠的门楣,诧异地转头问道:“相公,这是咱家吗?”
沈明钧也好好看了几眼,才肯定地点头:“没错,这就是咱沈家……这不是当初小郎做主购买的宅子吗?后来沈家从桃花村迁回县城,又购买了周边几户人家的房产,才拼凑成现如今的格局。”
“当初我还参与扩建,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无比熟悉,不会弄错的!”
一家人乘坐的马车浩浩荡荡,光是运送货物的马车就有十二辆,其中部分是从京城带到南方来的随身用品,此外就是从九江府南下沿途各府县官府送的“土特产”,再加上沈溪内眷、车马帮弟兄和护送的官兵乘坐的马车,车队足足蔓延半里,倒好像沈明钧夫妇才真正代表沈家。
沈家大院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街里街坊都出来看热闹,等知道是状元郎沈溪的父母回来,别说是街坊,整个宁化县城都轰动起来。
“沈老爷和沈夫人回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宁化县的人再提及沈家老爷和夫人,说的一定是沈明钧夫妇。
关于到底是谁把沈溪培养成才的问题,世人已经没什么可争论的了,谁作出的贡献大?那一定是状元郎父母有本事,而不是什么祖母!
即便那时沈家确实是李氏当家,乡里乡亲也认可,但久而久之,别人要赞扬,说的还是沈明钧夫妇把沈溪培养得好,栽培出了个文曲星,到现在更是朝廷二品大员,整个汀州府甚至福建省的骄傲。
因为沈溪在朝中快速崛起,沈明钧夫妇回到宁化县,也享受到了这种荣光,众乡里乡亲都跑来看热闹,纷纷想知道当朝阁老家的千金、沈溪的妾侍是何等模样?看看沈溪的正妻如何大方有礼?
更想看看沈家如今的排场有多大!
至于平时那个穷得叮当响,甚至要跟人借债的沈家,早就被人给划为别家,好像两个沈家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沈明钧一家回来的消息,街里街坊得到消息比沈家人还要快,等沈永卓夫妇代表沈家人出来迎接时,沈明钧真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兄长没一个现身,连嫂子都没见到一个,却是一个小辈相迎。
稍微见礼,周氏问起缘由,才知道现在沈家真正打理家业的已经变成沈永卓夫妇。
沈家第二代,也就是沈明文、沈明钧这一代,已彻底凋零……沈明文不学无术,挥霍无度,沈明堂庸碌无为,不堪大用,至于沈明新倒是有本事,但人家为了过自己的小日子,分出去单过了,不再跟沈家其他几房有来往。
即便李氏病重,沈明新夫妇也只是偶尔过来看看,送来些礼物,至于具体事情并不加以理会。
沈明新夫妇知道,跟沈家这个大家掺和在一起,一定会被拖累,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如果把家业整合到大家族里,那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
沈明钧见到自己的大侄子,也是沈家长房嫡孙,声音有些哽咽:“大郎,快……带我们进去看过你祖母……”
沈明钧夫妇,带着自己的女儿和小儿子,几个儿媳妇,还有孙子辈的人进入沈家大门。
来到前院,顿时感觉萧索荒凉,周氏不由呢喃:“这个家,跟咱走的时候大不一样,怎的衰败破旧了许多?”
沈永卓的妻子吕氏望着自己的婶婶周氏,用恭谨的态度回答:“五娘,您走了后,家里没人能撑起来,再加上四叔一家搬离院子,这个家只有公爹和三叔二人打理,自然大不如前……”
一句话便点中要害。
沈家在沈溪崛起中兴之前,就是靠四房沈明新和五房沈明钧作为家里赚钱的主力。
在沈家形式上分家后,沈明新和沈明钧二人都不在,而沈明文之前还能靠每年四两的廪饩银过活,但随着沈明文不务正业,连这四两银子也没了,家里的开销除了收取点儿地租外,完全靠三房沈明堂和小辈诸如沈永卓等人支应,家境自然比不上当初全盛时的风光。
这会儿沈家上下正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连李氏那边的伙食也下降许多,以前李氏躺在病床上还可以寻医问药,但现在也就是每日清粥小菜混吃等死,身体自然大不如前,逐渐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沈明钧有些着急,问道:“四哥怎么会想着分家过日子?”
沈永卓和吕氏作为小辈,自然不宜评价这些事,但周氏却不客气,直接掐了自己的丈夫一把,流露出的神色好似在说,咱家都已经跟沈家分了,住在京城,又或者跟着儿子到地方享福。
这次不过是回来省亲,你去计较你四哥做什么?咱家跟四房保持步调一致也就是了!
一路往里走,沈明钧夫妇没见到沈家别的人,一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沈家人去了老宅那边,连沈明文和沈明堂都去了,好像是有什么事。
周氏道:“大宅里过得好好的,去老宅那边做什么?哦对了,你们现在日子过得不太好,是不是想把那边的宅子给卖了?”
沈永卓脸色更加难看,道:“五婶……爹娘,还有三叔,带着家里人过去,正是为了卖老宅,现在沈家欠了不少外债,不卖老宅,怕是偿还不了,连祖母平时用药的钱,家里都拿不出来了……”
这话说出来,周氏嘴巴张了张,再没放声。
明摆着的事情,说话就要付出代价,如果她不同意卖老宅,就意味着她自己要拿出这笔钱来还债,她可不想当冤大头。
旁边的沈明钧倒是不客气,直接道:“娘子,老宅不是咱给买回来了吗?”
一句话就把周氏的火气给引了出来,周氏怒气冲冲道:“谁说不是啊,宅子是我们出钱买的,名却是挂在憨娃儿大伯名下,那是老太太特别吩咐的,你忘了?现在他大伯要卖房子,怎么却不跟咱商议?”
“不行不行,咱这就找他们去!”
说着,周氏就要拉着丈夫的胳膊去找大房、三房算账,这下可把沈明钧给为难坏了,连旁边的沈永卓夫妇看到这一幕也很尴尬。
好在沈明钧有一定的威严,见妻子胡搅蛮缠,正色道:“娘子,我们要先进去给娘磕头,你跟我一起去见娘吧!”
周氏一怔,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回来争家产的,而是探望李氏病情。
周氏冷笑一声,狠狠瞪了沈永卓夫妻一眼,进门的时候她还把大侄子夫妇当成好人,因为现在她对沈明文夫妇的恨,转而连沈明文的儿子和儿媳也给恨上了,这就是所谓的恨屋及乌吧。
第1453章 回光返照()
沈明钧夫妇穿过月门进入中院,径直来到正堂。
正堂的窗户纸已经是千疮百孔,当初堂上置办的雕花红木家具、蜀绣屏风和古董花瓶一概不见,只有堂中央摆着两张简陋的竹椅,显得破败不堪。
周氏环视一圈,连连摇头。
此时留在前院的谢韵儿,已让人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收拾妥当,留下一些生活日用品,其余的箱子由负责沿途护送的二十多名京营官兵以及差不多数量的车马帮弟兄,驱车前往官驿去了。
沈家根本就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谢韵儿之前就已经跟沈明钧夫妇商量好,谢恒奴、陆曦儿等女和随同人员一起住官驿,平常时候则跟着沈明钧夫妇向李氏行礼问安,探视一下病情便可。
谢韵儿懂医术,她觉得自己可以帮上忙,所以决定留宿沈府。她打算等沈家这边安顿好,再回娘家探望父母兄妹。不过谢家人都住在府城长汀县城,而非宁化县,虽然两个县城间距离不是很远,但在这个时代,怎么也得花费一两天时间。
谢韵儿带着小玉走在前方,后面跟着沈溪的几个妾侍,至于儿女则由奶娘和丫鬟看管,留在前面的院子。
沈溪的弟妹,十郎沈运和沈亦儿则被绿儿牵着手缀在后方。
沈亦儿刚跨进月门,人已经开始闹腾,非要捏着弟弟的两个耳朵走,沈运傻呵呵笑着,似乎被姐姐欺负很开心。
“爹,娘,你们见过老夫人了?”
谢韵儿跟小玉一起进入中院正堂,看了沈永卓夫妇一眼,虽然沈永卓夫妇名义上是她的兄嫂,但因她有诰命在身,无需行礼。
沈永卓夫妇显然没意识到这一层,他们当然不会去给自己的弟媳妇行礼,如此双方相处也就多了几分生分。
周氏见大堂上没人,问道:“大郎,你祖母平时最喜欢留在大堂这边,她现在人不在,会在哪儿?不会是你祖母陪着你父母和三哥一起去卖老宅了吧?每次都心急火燎把我们叫回来,此番不会是又诓骗我们,到头来你祖母屁事没有,我们走这一程可不是百十里,那可是好几千里……”
沈永卓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涨红着脸,瞠目结舌。吕氏见状赶忙回了一句:“老夫人在后院她的厢房里。她老人家已三日未进膳,今早勉强喝了一碗粥,不过大多吐出来了……”
听到这话,沈明钧两眼一红,眼泪差点儿没滚出来,他再也忍不住,急匆匆往内堂跑去,连妻子都不管不顾了。
周氏伸出手想抓丈夫的后襟一把,却没抓住,只能迈着小步往里面追,后面沈永卓夫妇跟着一起进到第三进院子。
谢韵儿摇了摇头,对跟进来的几人道:“十郎、亦儿,你们跟着小玉姐,一起去见你们祖母,君儿、黛儿,你们俩跟我进去,小文和曦儿留在中院堂上这边等候……”
此刻要去见沈家辈分最尊的老夫人,必须讲一些规矩,沈家人跟非沈家人得分清楚。
沈运是老太太的孙子,还是小孙子,沈亦儿年幼没嫁人,同样姓沈,必须要进去。谢恒奴跟谢韵儿一样,虽然姓谢,但现在嫁进沈家门,就要冠上夫家的姓氏,连同嫁进沈家的林黛,都必须进去探望老夫人。
虽然进入后院的人不多,但加上沈永卓夫妇,一时间也把李氏的房间给挤满了。后堂东厢房,周氏见到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边,沈明钧进去后,泪如雨下,也不多说,“砰”的一声直接跪倒在床榻前,每一声都带响地磕了三个头。
李氏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整个人好像已经僵直了,这画面让周氏感到一阵心悸。
周氏心想:“老太太不会已经过世了吧?我儿如今是大官,我也诰命在身,为啥我一看到老太太心里就打鼓,甚至不想和她照面呢?相公在他老娘跟前磕头,我这是要跟着磕头,还是装作视而不见?”
周氏一步步走到床榻边缘,此时吕氏走过去,在李氏耳边道:“祖母,五叔和五娘来看您了……”
“嗯!?”
李氏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一声,慢慢转过身子,她闭着眼,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皱纹密布,模样无比憔悴。周氏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婆婆尚有气息,不过看样子,就算没死差不多也只是半条命吊着。
李氏眼睛蠕动一下,像是要努力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幺儿和幺儿媳妇,沈明钧站起身,抽泣着要扶正自己的母亲,边上的沈永卓善意提醒:
“五叔,爹娘找人看过,说是祖母的身子不能面向门口,算命先生说沈家列祖列宗要让祖母去黄泉团聚,让祖母过上好日子,若她朝着门口,人便走了……”
周氏没好气地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这种神神叨叨的鬼话也信?”
说着,周氏主动过去搀扶李氏,可她的手还没接触李氏的身体,李氏的身体突然剧烈颤动一下,好像有很大的排斥,随即李氏猛然睁开眼来,眼圈带着一层黑线,用厉目瞪着周氏,问道:“回来啦?!”
这一声中气十足,好像老太太死而复活,将周氏吓了一大跳,伸出去的手赶紧缩了回来。
沈明钧望着自己年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