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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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状元- 第6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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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谢丕热衷于沈溪的心学,但这次再会,谢丕对心学只字不提。沈溪料想,应该是谢丕被他老爹明令禁止,不能再牵涉到冒天下理学大不韪的心学。

    “……沈先生,昨日未及相问,此番回到京城,您准备往何衙门任职,可要回翰苑重为侍讲,侍班东宫?”

    谢丕对于沈溪未来的去向很关心。

    毕竟沈溪是翰苑体系的官员,又曾在弘治十四年乡试中做了他的“座师”,若沈溪继续留在翰林院体系,极有可能将来作为会试主考官。

    能成为会试主考官的学生,那自然是先人一步了解到主考官对于学问的喜好,或者在平日的练习题中,就会参杂有未来会试的考题,沈溪随便说几句话,都可能会对谢丕中进士有莫大帮助。

    沈溪笑着摇头:“不知道,暂且只是在都察院挂职,依然为右副都御史。”

    虽然沈溪办的是礼部的差事,但挂的是都察院的职位,这也是因他刚从东南回来,朝廷尚未给他安排实缺,等于说沈溪还处于赋闲状态。

    谢丕父亲是朝中要员,他对朝廷的官员升迁体系还是了解的,他知道沈溪这样挂职的人,将来要安排实缺不易,除非有人退下来,或者是层层递补,否则沈溪就要长久等下去,回翰苑更是难上加难。

    “可惜,可惜。”

    谢丕脸上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沈溪笑道:“无甚可惜,做学问而已,在何处又有所区别?学问自在心中。”

    谢丕想了想,会意点头,欣然道:“先生说的是,学问自在心中。”

    ……

    ……

    谢丕没有陪沈溪太久,便回去温习功课,但在沈溪看来,谢丕是怕遇到他老爹回来发现他偷懒。

    谢丕弘治十五年未中进士,对他的人生影响不小,来自家族的压力,令他感觉肩膀无比的沉重。

    谢迁如今已经快六十岁了,不可能久在朝中担任内阁大学士,就算谢迪如今已经是从五品大员,也无法保证谢氏一门的世家大族地位,必须有后起之秀挑起大梁,而谢丕就是被寄予厚望的那个。

    余姚谢氏家族不单只有谢迁这一脉,因是书香门第,家族各系出了不少读书人,但最有成就的还是谢迁父亲谢恩这一系。

    谢迁是家中长子长孙,二弟谢选十九岁过世,无后,谢选妻子陆夫人时年二十二岁,立志不改嫁,当时谢迁便将幼年的谢丕过继给陆夫人为子。

    谢迁所承担的,是一个大家族家长的使命,不但要维持这一脉,也要维持余姚谢氏整个家族。

    谢丕现在有了儿子,在传宗接代的问题上,谢家压力骤降,毕竟谢迁自己的儿子也不少,虽然都是妾侍金氏所生,但毕竟都是谢氏血脉。

    谢氏一门对科举无比看重,一个世家大族能否保持兴旺,主要看后代子孙中读书人的数量,以及他们取得的成就。在这个时代,读书人是社会地位最高的一个阶层,尤其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这就好似为何宁化沈家沈溪这一旁支,能突然崛起成为宁化望族的原因,本身还是那么多人,只是因为出了几个有功名的读书人,沈溪还连中三元,影响力非同小可,别人自然不敢轻视。

    谢丕回内院去了,沈溪则留在书房继续看书。

    谢迁藏书中的珍品都被挪了地方,沈溪能看到的,大多数是谢迁的手札,就好似工作日记一样。

    谢丕将朝事大小事情记录下来,作为日后参考和复查所用。

    这些记录,对于谢迁来说或许没什么作用,毕竟事情过去了就很难再拾起,就算偶尔用到也能从通政使司的备案记录中找到,但沈溪看到这些东西,意义就截然不同,他能知道谢迁平日里做了些什么,内阁如何票拟,皇帝和司礼监如何批复,六部和下面各衙门又是如何执行。

    虽然很多事情只是记录一鳞半爪,但都被沈溪默默记下来,他是个有准备的人,谢迁记录的哪怕只是一件小事,那也是某个衙门上呈天听的奏本的一部分,几句歌功颂德的话,也能从中琢磨出营养。

    沈溪相当于从全局的角度去观察大明的人文政治。

    不知觉间,沈溪看了一个多时辰,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他只在早晨起床后吃过云伯儿媳妇为他准备的早饭,清汤寡水没什么滋味,他也做好准备,下午宁可出去吃,也不再回去吃那些“怀旧”的吃食。

    本来就很孤单寂寞,伙食还跟不上,越发令他想念妻儿,甚至将老娘和祖母老太太给一起怀念上了。

    临近黄昏,谢迁才唉声叹气回来,沈溪将桌上的手札稍微整理一下,正要让开位置,谢迁一抬手:“晚上还要回文渊阁,不能久留……”

    沈溪见谢迁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又被皇帝骂了,但他料想,若皇帝真的生气,大可不理会谢迁,皇帝自己还生着病,哪里有时间去跟个大臣斗气?

    “阁老很忙吗?”沈溪问道。

    “废话,老夫身为阁臣,能不忙?”

    谢迁之前还是一副将死不死的模样,被沈溪的话一刺激,就好像狐狸的尾巴被人抓住了,冲着沈溪就是一通语速很快的训斥,“昨日的奏本,陛下可是当着朝中诸多重臣的面大发雷霆,你让老夫今后如何在众同僚之前自处?如何获得陛下和朝中大臣的信任?”

    沈溪眯了眯眼,顾左右而言他:“阁老今日不忙?”

    谢迁恼恨至极,连拳头都握紧了,最后却无奈地摊开,伸出根手指头指向沈溪,怒骂道:“你小子就会抬杠,也不见你为老夫分忧解难!”

    骂痛快了,谢迁一屁股坐下,沈溪微微一笑跟着坐下,一点儿都不显生分。

    谢迁将桌上的手札拿起,打量一番,不禁皱眉看向沈溪,好似在怪责沈溪随便乱翻他的东西。但出口的话语却不是怪责:“这些都是陈年手札,看了有何用?回头我将这两年的手札与你,仔细参详,尤其是涉及西北的部分,总不能拿你那一篇止战的奏本,就此搪塞了事!”

    “阁老说的是,西北这一战,陛下铁了心要打,就算陛下会斟酌阁老奏本中所提到的内容,也不会轻易改变初衷。”沈溪分析道。

    “知道便好,老夫问你,西北这一战,你觉得我大明,有几成胜算?”谢迁抬头打量沈溪。

    沈溪发觉,谢迁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弘治十三年那一场出击,是为了还击鞑靼火筛部当年对大明朝的几次进犯,属于报复、立威性质,师出有名。

    而弘治十六年正在筹划的这场战事,却有些莫名其妙。

    估摸三军将士都很奇怪,大明边疆这几年风平浪静,鞑靼人好似绝迹,屯田安民的政策实施以来,九边重镇无论军户、百姓、商户皆都富足,井然有序。

    这么好的年景,居然要打仗,朝廷纯属吃饱了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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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九章 议战() 
谢迁心中实在没底,加之之前他上奏了以“止战”为主旨的奏本,令谢迁忍不住想问沈溪,听取意见。

    沈溪问道:“阁老是想听实话,还是奉承之言?”

    谢迁不由恼火地说:“让你小子说有几成胜算,莫非你还要出言诓骗不成?若是你心里没谱,只管大致说个数字,老夫琢磨一下……先听听你的奉承之言吧!”

    有些事经不起推敲,谢迁听了沈溪的话,本以为沈溪有意搪塞,但稍微一琢磨便意识到,沈溪要糊弄的话只管说个五成、六成都行,没必要拐弯抹角。

    那沈溪这番话必有玄机。

    沈溪道:“既是奉承之言,那在晚辈看来,此战,我大明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有七八分胜算。”

    “你小子,这就是你的奉承之言?我大明备战良久,粮草物资充足,火炮也都配备齐全,兵锋之盛乃几十年来前所未为,你竟说只有七八成胜算?此话要是让天下人听到,口水都能将你淹死!”

    谢迁带着几分不屑。

    沈溪反问:“那阁老认为,此战当有九成乃至十足的把握?”

    谢迁这才意识到是问沈溪意见。

    沈溪说有七八成胜算,总算说得过去,心中稍微安定一些,但这“七八成胜算”是建立在“奉承之言”基础上。

    谢迁道:“你且接着说!”

    “阁老既然说了我大明备战良久,兵马粮草皆都准备充分,那敢问一句,之前几次大战,我大明将士的兵马就不足,士兵是饿着肚子拿着未开刃的兵器上的战场?”沈溪问了一句,然后又补充:“比如正统十四年英宗率五十万大军出塞……”

    谢迁不满地说:“你怎么总是以土木堡之变来说我朝?今时不同往日,瓦剌早因内乱而衰弱,鞑靼人之前也一直内斗不休,加上我方有炮火之利,这些岂不都是胜因?”

    沈溪轻叹:“阁老身为辅臣,对于军备粮草筹备情况,应该比晚辈更加了解,此番出兵,虽然粮草物资充足,但说有根本性好转却谈不上,我大明出兵,致胜点在于鞑靼内部纷争,但敢问鞑靼内战数年,达延部早就占据上风,却迟迟未能将火筛等部族灭绝,却是为何?”

    谢迁想了想:“北夷的事情,老夫岂会晓得?”

    “其实不难理解,只是阁老不想说罢了……”

    沈溪分析道:“鞑靼内乱之根本,在于争夺蒙古大汗之位,就算达延部费尽心力平掉火筛部等漠南蒙古部族,还要面对兀良哈、瓦剌等潜在的对手,可谓危机四伏,每一步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绝不肯毕其功于一役。”

    “达延部再强大,不过十数万人口,草原上生存环境恶劣,就算再过几代人,达延部人口也不会有显著增长,人口不变,如何能将草原尽数占领?他们想获得的其实仅仅只是草原霸主的地位,让其余各部俯首听命。”

    “但火筛部和其余几个部族,不愿束手待毙,他们与达延部交战,尽管落于下风,但由于草原的特殊性,仍有维持族群存在的资本。”

    “几方混战多年,正是人困马乏之时,但碍于面子,谁都不愿意轻易罢手,俯首称臣,这时候必须要有外部的矛盾来令其内部各方作出妥协。而我大明出兵,正是达延部与火筛等部族重新修好的契机。”

    “到那个时候,达延部把大明树为靶子,承诺击败大明后的种种好处,必将迅速确立其草原霸主的地位。一旦鞑靼各部尽归其调遣,以蒙古骑兵的威势,阁老应该很清楚情况会如何。”

    “既然阁老还提到晚辈从佛郎机人手上引进的火炮,那晚辈也顺便说说。佛郎机炮看似威猛,但攻击范围有限,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不可短兵相接。一旦鞑靼骑兵有所防备,将阵势分散开,采用侧翼包抄,或者绕道后方实施攻击,火炮沉重难以调转炮口,只需以快马突击,敌我双方纠缠在一起,火炮就失去用武之地。”

    “最后再说说用兵之道。西北勋贵众多,官兵多为世袭的军户,我中原王朝修筑长城和要塞、城池,凭借地利与北方蛮夷周旋。自古以来,面对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中原王朝多采取守势,即便长驱直入,封狼居胥,同样要不了多久便会退回长城以内,那时已耗尽民财,得不偿失。”

    “此番与北夷作战,好比是财主守着高墙大院,安守家中财富即可,若主动打开门,与院墙外的贼寇搏斗,胜固然是好,短时间内可令贼寇消除,高墙大院内可保无恙。但若败,则自毁墙脚,给了贼寇趁势而入的良机!”

    说到这里,沈溪做出总结:“此战,其实以不战为上。”

    谢迁听了沈溪的分析,虽然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忍不住斥责:“你小子,就是喜欢长蛮夷志气灭自己威风,简直不可理喻!那以你看来,我大明此战,按照实际情况分析,有几成胜算?”

    沈溪道:“若撤兵及时,相持为胜,胜算当有七成;此战若想获得封狼居胥之壮举,并以此为胜,无一成胜算;若正面交锋,以歼灭对方有生力量为目的,不足五成……”

    谢迁拍着桌子,厉声道:“那且问你,若我军出兵,鞑靼节节败退,我军斩寇过万,士气大振……就算自损在鞑靼之上,且问你,有几成胜算?”

    沈溪琢磨一下,说出一个相对客观的数字:“三成!”

    ……

    ……

    当沈溪将数字说出来,谢迁的脸色变的极其难看。

    若说沈溪分析得没道理,随便说出个数字,那谢迁完全可以当作是戏言。但谢迁听沈溪分析得有理有据,甚至将鞑靼内乱的因果都考虑到了,经此分析,得出个“三成胜算”,让他感觉一种莫名的压力。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也是弘治皇帝一意孤行下的选择,任何人都阻止不了这场战事的发生。

    谢迁没有斥责沈溪,之前他态度不善,是想让沈溪更加理智地分析,现在他语气反而放得平缓,问道:“那另外七成呢?”

    “另外七成,全看带兵之人能否将我大明残军从战场上带回,若撤兵遇阻,后续又无往援兵马,留守后方的统兵大将无血战到底的决心,那三年前未发生之溃败……可能无法避免!”沈溪颇为无奈地回答。

    谢迁突然一阵恼怒,喝道:“早知如此,不如索性送你去战场!你这边分析得头头是道,也不见你主动请缨报效朝廷?”

    “你知道刘时雍准备让你去做什么吗?让你当先锋,吸引鞑靼人的注意力,像块磁石一样源源不断把鞑靼兵马汇拢到你身边,然后他从容指挥调度兵马,形成反包围,一举奠定胜利的契机!”

    “若是以一人换回我大明数万将士的性命,确保我中原百姓的安宁,区区牺牲何足道哉?”

    在沈溪看来,自己的生命只属于自己,别人不能拿他的命做交易。尽管他很不想听这种话,但他觉得,谢迁的分析没有错。沈溪知道,自己去西北,担任的还是延绥巡抚这样的机要差事,对最后战果是有所帮助的。

    弘治帝在这点上倒没有受沈溪的资历和年龄束缚,选才颇为准确。

    谢迁为了私心而坏公义,沈溪也在国家和自己小命面前选择了后者。

    沈溪道:“阁老切勿动怒,现在说一切为时尚早,领兵的人是刘尚书,大明兵马未动,鞑靼如今不见动静……”

    谢迁怒道:“你小子,给老夫说这么多,现在又想撇清干系?莫忘了,老夫也有自己的判断,老夫近来惶惶不安,总觉此中或有变故,如今想来,便是这胜算远无陛下预料的十足把握。”

    “若有六七成胜算,此战倒是可以期待,但若只有两三成……我谢于乔还不想做大明的罪人!”

    说完,谢迁就有摸笔写奏本的冲动。

    沈溪当然知道谢迁要做什么,自然是进言天子,让天子“止战”,按照之前沈溪拟定的计划,佯攻一下意思意思就算完事,何必动真格?

    但沈溪知道,如果谢迁若再犯颜上疏直谏,那就是纯属自找不痛快。

    一份上奏就已令皇帝颜面大失,朱佑樘还在生气,立马又上一道,跟火上浇油差不多。

    “阁老请三思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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