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宾客从外面的院子看向大堂,首先看到的是列队整齐的督抚衙门亲兵,尤其是荆越,虎目圆瞪,随时都要吃人一样。
宴席开始,先上的是茶水和美酒,随即是玲琅满目的佳肴,所有菜肴都是提前准备妥当的,看起来异常丰盛,其实无非是冬日里常接触到的鸡鸭鱼肉。菜色简单而没有新意,但这里的宾客无人在乎,因为没一个人是为了品尝美味而来。
酒菜上齐,石凤站起身道:“沈大人,下官代表归善县地方士绅百姓,敬您一杯,祝您北上平寇一帆风顺,平我大明海疆,保一方太平!”
说着,各人都举起酒杯站起身,唯独沈溪坐在原位,似乎没有饮酒的意思。
场面略显尴尬,沈溪不站起来,也不碰酒杯,不言不语,就好像在酝酿一场风暴。
许久之后,石凤才鼓起勇气重复一遍:“沈大人,下官代表归善县地方士绅百姓敬您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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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三六章 花钱买平安()
沈溪在众人凝视下,仍旧端坐如常,他脸色阴沉,全场宾客别说吭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这么举着酒杯站在那儿。
这几天正是倒春寒之时,在寒风阵阵的院子里吃东西本应感到身体发寒,但在场许多人额头都见了汗。
终于,沉默好一会儿后,沈溪终于站起身来,环视一圈:“这杯酒,本官可当不起。”
石凤此时别提有多尴尬了,心想,这是我们敬给你的酒,你喝或者不喝那是你自己的事,至少把官民之间的礼数尽到,外面还那么多士绅看着,你就不能说两句客气话?
心中腹诽不已,可嘴上丝毫不敢有所不敬,石凤一脸谄媚的笑容:“沈大人,这是城中官民敬您的,您即将领兵北上,为朝廷平匪,保百姓安宁,理应接受这杯敬酒,也是官民表达对您的敬意。”
沈溪微微点头,拿起盛满酒水的杯子,就在石凤松了口气时,沈溪突然将杯子中的美酒洒到地上,让在场所有人都预想不到。
沈溪沉声道:“第一杯酒,先敬被贼官宋邝所害的无辜百姓,还有近年来东南沿海为贼寇劫杀之军民!”
石凤一怔,随即摇头苦笑:“死者为大,这是应该的,先敬亡魂!”
说完,石凤硬着头皮跟着洒酒,在场的官员和士绅、商贾纷纷仿效,各自将杯中美酒洒到地上。
沈溪自顾自又先斟满一杯酒,高高举起:“第二杯,再敬!”
先敬逝去的人三杯,石凤和在场的官绅算是明白过来,这位沈督抚是对惠州府当下的情况不满。
知府宋邝只手遮天,上行下效,地方上并不止一个宋邝贪赃枉法,其实归善知县石凤也未必就是善类,他的黑历史照样一箩筐。而士绅则想方设法捞好处,跟官府沆瀣一气,少缴赋税,强占民田,有官司则上下打点逍遥法外。
地方士绅从根子上烂掉了,不是杀一个宋邝就能解决问题的。
沈溪这三杯酒,敬的或许不是死人,而是为地方百姓而敬,只是没将话题挑明说而已。
三杯酒后,就在石凤觉得可以向沈溪敬酒时,沈溪将酒杯放了下来,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儿。
沈溪站着,别人自然不能坐下,这会儿都想知道沈溪有什么训导和指示,或许某句话就会引自皇帝。
以前地方上为新官到任摆宴,也经常会有这种摆谱的官员,彰显一番身份后就是收受见面礼,让各家破费。
沈溪道:“兵马出征北上,物资调度有缺,不知惠州地方府库可有结余?”
“这……”
一句话就把石凤给难住了。
从年初广东左布政使陆珩到任后,布政使司衙门跟地方州府县衙多番催缴平匪的物资粮款,惠州地方上自然有筹备,但最后究竟是送去了广州府还是被宋邝等人给贪墨,那就无从知晓了。
这是一笔烂账,石凤心想自己只是个小小的附郭府城的归善知县,你们这些神仙打架,可别让我等小鬼遭殃啊。
沈溪打量石凤,问道:“怎么,石知县不知?”
石凤据实道:“回大人,此事您恐怕要问布政使司……和知府衙门的人,归善县年初已将二百石粮食调运往府库,至于知府衙门之后是如何安排的,下官不知,也不敢过问。”
在场士绅和商贾一听,坏了,知县大人说他不知道,现在知府死了,那就是死无对证,感情年初所缴军粮还要重新再缴纳一遍?
这些士绅和商贾已经开始盘算家里的存粮够不够折腾,虽然有些心疼,但想到那些被查抄一半家产连家主都被杖刑下狱的大户人家,他们便后怕不已。几百斤粮食而已,无须刻意节衣缩食,等于是花银子买个平安。
每家并不需要出多少钱,积少成多。
沈溪这会儿又不说话了,他越沉默,在场的人越怕。
石凤感觉自己说的可能是推卸责任,若是把这位执掌生杀大权的督抚给得罪,那下一个砍脑袋的可能就是他。
石凤连忙补救:“沈大人,地方士绅得悉您领兵北上途径惠州府,皆愿纳捐钱粮以犒赏三军将士,还请您给地方士绅以及商家一个效力的机会!”
这就属于石凤自行做主,替地方上的士绅商贾表态。
就算士绅商贾心中不乐意,但想到这是买太平所需要缴纳的钱粮,在场许多人都跟着点头应是。
沈溪脸上这才有了一点好颜色,微笑着问道:“是吗?”
“是,是。”
石凤心里松了口气。
不就是索要钱粮吗,我是没有,可下面的地方士绅商贾家里有,反正归善知县衙门只是负责帮忙催收催缴,你当众发话,我们为你办事就成。
沈溪突然又是一叹:“本官明日就要率军离开归善县,怕是时间上来不及。”
“来得及来得及。”
石凤一听,这是要连夜催收啊!
反正这两天被吓得七荤八素,晚上别想睡觉了,早些把你这个瘟神送走更重要,就算是把府衙和县衙的皂隶都折腾死,也保管将钱粮给收上来。
“下官这就叫人连夜安排,确保明日大人您领兵离开时,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您派人起运便可。”
沈溪点头:“那本官谢过石知县还有诸位乡绅。现在,本官要敬你们一杯。”
“不敢不敢。”
嘴上说不敢,石凤却忙不迭与在场的士绅商贾一同举起酒杯,与沈溪共饮。
沈溪只是几杯酒下肚,便借口不胜酒力要回去参详行军方略,带人离开归善县衙。
人一走,县衙内便炸开了锅,感情沈督抚来赴宴不是为了美酒美食,只是为了来收钱。
一堆人过去请示石凤,想让石凤“通融”。
石凤恼了,怒气冲冲地说道:“谁嚷嚷?敢不从命者,或可去府衙找沈大人说清楚,要么去告本官一状,看沈大人是否通融。”
石凤对沈溪低声下气,但在地方士绅商贾面前可从来都是他耀武扬威,这会儿他自己也郁闷不已,为了能平平安安送走沈溪,他已打定心思要不计一切代价。
随后,石凤便让县丞、主簿以及县衙的吏员去跟士绅商贾核对,每家需要纳捐多少,先定好,各家需要在三更前将粮食送到县衙来。
石凤警告道:“别说本官未提醒各位,若谁敢与县衙为难,就是与沈督抚为难,就是跟朝廷和皇上为难,到时候可别怪本官不留情面!”
出席宴会的士绅商贾连忙应承下来,各自回去筹备钱粮,生怕被督抚和知县双层衙门问罪。
……
……
另一头,沈溪趁着一点酒意,坐上轿子后闭上眼休息,睡了一天下来,他的头仍旧昏昏沉沉的。
外面传来荆越的声音:“沈大人可真有本事,那石知县看到您怕的腿都在打哆嗦,地方乡绅气都不敢喘,这会儿估摸正鸡飞狗跳筹备钱粮呢。”
沈溪轻叹:“为官者,不是要让人怕,而是要让人服。这次也是为战事顺利,不得已而为之。”
有广东左布政使陆珩牵头,为这次出征筹备了不少钱粮,但很多钱粮并未来得及调运,而地方上敷衍和推诿的意图很明显,布政使司派额一千石,知府衙门可能收一千二百石,但只运四五百石往广州充作军粮,剩余的则类似于打欠条。地方连朝廷的税赋都能拖欠,更别说是对税收外的军费了。
沈溪终于知道在大明施行考成法的必要。
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地方官得过且过,政绩不在于税赋是否满额征收,而在于跟上官的关系是否融洽,在任上只顾贪污**,对百姓不负责,对朝廷也不负责,只对银子和掌握他升迁命途的上官负责。
回到知府衙门,沈溪没有回房休息,他打算抓紧时间整理案牍上报朝廷,做到先发制人,免得有宵小之辈在背后恶意中伤,要睡也等来日出征后,他可以在颠簸的马车上休息,就算辛苦些也值得。
到半夜时,石凤亲自带人到府衙奏禀,说钱粮大部分已经征缴上来,所征都是府城士绅富户与大商家的钱粮,城外来不及征缴,更别说是去别的县征缴。
“……有多少算多少,将钱粮物资调度好,如实记录,若此次出征凯旋而归,本官会记石知县一功。”
知府衙门内堂,沈溪微笑着对石凤道。
石凤一听还有这等好事?我只是为了将你早点儿打发走,才忙了半晚上,如果顺带还能得到功劳升迁,那当然再好不过。
石凤连忙行礼:“多谢沈大人提携,下官一定尽力做事!”
“嗯。”
沈溪满意点头,“劳烦石知县将钱粮物资清点好,五更时分本官会派人前去押运,从府城北门出城便可。”
“是,是,大人,下官这就去安排。”
石凤之前辛苦而没有干劲,在听说沈溪会在功劳簿上记他一笔时,态度迅速变得端正起来……索性都已经辛苦了,那就不如做事再努力些,让沈大人看看我办事的效率,指不定以后沈大人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就就想起我。
这位沈大人,可是出将入相的不二人选,我不好好巴结他,巴结谁去?难道是南京城那些养尊处优但远离朝堂和天子的六部堂官吗?
石凤风风火火离开,门口的荆越打量石凤,心中好奇,这货来时和走时判若两人。荆越进来道:“沈大人,他……”
石凤来的时候一脸疲惫显得萎靡不堪,是想给沈溪留一个印象,他努力做事了,这样沈溪才不会降罪于他。
当他走时却精神奕奕好似还能再大战三百回合,也是为给沈溪留下印象……我不但会做事而且不知疲倦,沈大人以后只管调遣吩咐。
沈溪叹了口气,这就是当官者的矛盾之处,在功过面前,要作出不同的姿态,其实总结起来不过就是逢迎上官。
攻的是心计。
第九三七章 陆路行军()
尚未到天明,归善知县石凤已从城中调集八千四百六十两白银和九百五十石军粮,此外尚有粗衣麻布等用来取暖用的衣物和部分兵器盔甲。
数目虽然不大,但也能应一时之急。
沈溪亲率兵马大半驻扎城外,在天亮前沈溪让人将钱粮物资押运到营地,而他自己则等到天明之后再走。
沈溪在惠州府城内停留一天两夜,来的时候突然杀到,此后开堂断案,一波三折才审结,到最后监斩宋邝和山匪,还在归善县衙宴请中闹得人心惶惶不安,但走的时候就低调多了,无人相送,只是乘坐马车颠颠簸簸出城。
甚至出城时,他才刚睡下,在马车里补觉。
天阴沉沉的,时值三月天,广东地面上的雨水多了起来,大军还未出归善县地界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这也是沈溪出征前就预料到的困难,象头山的山匪他没亲自去讨伐,但前后只是花了两个时辰就攻破山寨,如果遇到今天这种阴雨天去攻打,耗上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
大队伍顺着官道,准备一路过平山、鹅埠岭到海丰。
沈溪对于海上船队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到约定的海门所前,沈溪所率步骑没办法跟船队联系上,这一路船队会尽量避免与匪寇开战。
如果沿途真有大批盗匪在沿海山岭和小岛盘踞,沈溪会在拿下南澳岛后分兵攻打。
随军一干人中,有一些非常特殊。
玉娘和她的随从自不必说,还有就是成为阶下囚的江栎唯和他所带的锦衣卫。
江栎唯的一干属下并未落罪,因为他们并不涉及贪污受贿,有罪的只是江栎唯这个主官,且证据确凿,不容他抵赖。
就连玉娘也只是为江栎唯求情,而非为其开脱罪行。
江栎唯被关在囚车中押解出惠州城,随同大军北上,这会儿他已经没有了以往的风光,囚车没有木板遮风挡雨,冷得整个人瑟瑟发抖。最后还是沈溪发慈悲,让人找了块帆布盖在囚车上,不过一刮风江栎唯就要找地方钻,就算如此浑身很快就湿透,倒春寒的三月天,全身浸湿的唯一下场就是迅速染上风寒。
三月初九,傍晚,雨终于停了下来。
普通士卒很少有乘坐马车的待遇,经过一天赶路,还得在驿馆外的荒地安营扎寨,条件极为艰苦。
把帐篷放下后,地面是湿的,即便铺上油纸和帆布,依然没办法彻底隔绝雨水,晚上湿冷异常。
沈溪作为三军主帅,可以睡驿馆,这也是陆路行军的好处,走的是官道,而之前南征时就算船队靠岸也都是荒芜之地,毕竟大明禁海,想要在海边找一个完整的居所比登天还难。
安顿好,沈溪从房间出来,此时驿馆内外一片忙碌。
随军百户以上的军将会在驿馆内开小灶,营地里士兵扎好营帐开始埋灶生火,同时有职司的官兵还有差事做,比如喂马和遵照沈溪所言挖掘搭建专门的茅厕。
虽然看起来杂乱,但乱中带着秩序井然,官兵各司其职,就算什么差事都没有,这会儿也都赶紧进入帐篷蒙头大睡,因为晚上要轮班守夜。
“大人,外面有末将等人看着,您先进去休息吧。这鬼天气,怎么都不像是阳春三月,倒跟寒冬腊月似的!”荆越过来关切地说道。
沈溪摆摆手:“本官领兵在外,岂能只顾自己享受而不顾三军将士死活?走,随我到营中看看!”
荆越带着亲兵,与沈溪一同进到大营中。
官兵们见到督抚大人亲临,均起身行礼。
两千多人的兵马,营寨不是很大,士兵们没有沐浴更衣的条件,一天下来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但这会儿谁也不讲究那些,出征途中有饭吃有热水喝已是不易。
“不用起来,做你们的事情。”
沈溪走到哪里都是这句,不少士兵听不懂他的话,还需要有人转译。
这也是沈溪领军打仗时不方便的一点,他麾下官兵来自三省,而华夏语言向来都是博大精深,山这头的听不懂山另一头说什么的比比皆是,而随军士兵又很少读书,见识不多,连官话他们都未必听得懂。
沈溪在营中巡视一圈,最后到了江栎唯的帐篷前。
此时江栎唯身上犹自戴着镣铐,刚刚才被士兵搀扶下马车,整个人都显得萎顿不堪,连沈溪到来他都没发觉。
有人端了一瓦罐热汤进帐篷,江栎唯二话不说,端起瓦罐开始“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模样实在太凄惨,连沈溪见了都不由侧目望向别处。
等人走远了,荆越才不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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