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东宫讲官的教学进度都被詹事府左右中允等侍读官记录在册,如今考核在即,只能老老实实把近来的教案整出下来,并且按照进度对太子进行一番考前准备。
王华对沈溪道:“东宫如此多讲官中,本官最看好的就是沈谕德你……太子日后的前途,系于你我之手,切不可疏忽大意。你整理好后,与我看过,再与吴詹事过目。”
王鏊卸任东宫讲学官后,东宫讲学的所有课程、人员安排,都由詹事府詹事吴宽一手负责。王华让沈溪先把整理好的教学进度拿给他看,或许是想帮他做整理和增改,沈溪理解为这是王华的好意。
王华这个人平日还是很和善的,不会拿他的教案玩花样,可落在别人手里就不一定了,说不定会给他增减些内容,给他穿小鞋使绊子。
朝堂上这种人不计其数,一个个道貌岸然,可做起事就没那么光明磊落了。
“多谢王先生。”沈溪行礼道。
“不敢当。”
王华大度一笑,因为沈溪帮过他的儿子,他一直对沈溪客客气气。
沈溪回京时间不长,不过他已经打听过了,他之前教导的二十一史并没有别人接手,也就是说,他近来教的这部分内容,无论太子掌握得好与坏,都只关乎他一人之责。
沈溪把自己的教案和大纲翻出来仔细阅读,看起来似乎挺多,但其实无非是那几本史书的问题,问朱厚照几个小的历史问题或许可以,就怕皇帝的考核内容是让太子背大段史书,到时候就是他呜呼哀哉的时候。
沈溪接下来几天都到詹事府坐班,讲案不但在詹事府整理,回到家也不得空闲,需要好好揣摩……他并无整理教案的经验,本身弘治皇帝也是心血来潮说要考察太子,却连考察的具体要求都没划定。
若弘治皇帝兴之所至随便问几个问题,可能连东宫讲官也要琢磨半天,一个不好好学习的熊孩子只能干瞪眼。
这次考核完全看弘治皇帝对太子朱厚照的期望值有多高,若朱佑樘只是把太子当作一个孩子看待,或许能问得简单些,这样皇家和东宫讲官的面子都能保存。
怕就怕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对太子的期望值太大,到时候对太子和东宫讲官的要求相应就会大幅度提高。
在沈溪整理教案的时候,谢丕来找过沈溪一次,他为沈溪安排好了学术讲坛,想让沈溪找时间去给那些对心学有兴趣的年轻士子讲座。
沈溪一来公事繁忙,二来他记住谢铎的忠告,并没有答应谢丕,希望对方把时间向后推迟。
谢丕虽然较沈溪年长些,但一直以来他都是以学生的身份向沈溪讨教学问,没资格勉强先生做事,只得黯然回去。
沈溪看得出谢丕的真诚,这位不是想独辟蹊径扬名立万的狂生,而是穷经皓首真正做学问的儒者,想在京城找到这么个务实的“传道士”不容易。
等沈溪将教案整理好,交给王华,王华看过后非常讶异,随后连连摇头:“沈谕德如此交上去,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太子就算再好学,也学不了如此许多……”
一句话就让沈溪明白过来,别的东宫讲官在整理的教案中均对学习进度有所删减,这样做是为了保证能通过皇帝的考核。
身为人师,这么做未免有些不负责任,甚至会让人觉得渎职,但以人臣的角度来说,这么做无可厚非。
教得不好意味着自己的差事没完成,伴君如伴虎,皇帝要追究起来不是说两句告罪的话就能对付得过去的。
“沈谕德回去整理过,再送来。”王华这次说话带着命令的口吻。
沈溪隐隐有些明白,王华之所以如此热忱帮他检查教案,或许并不是要帮他,而是在监督他,怕他这个毛头小子太显眼招惹是非。
你小子出去公干半年多时间,回来就跟皇帝呈报你教了那么多东西,是不是想体现我们这些老讲官不如你?
或许是弘治皇帝和张皇后那日见到太子在课后还继续学习的事情触动了其他东宫讲官,东宫的人目前或多或少对沈溪有点儿意见。
不管从事任何工作,最好是不温不火完成差事,甚至稍微偷下懒,这样别人才会觉得你是“同类”,你非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卖力地表现自己,上官是满意了,可同僚就会对你有看法。
沈溪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希望是我小人心眼儿多吧,不然詹事府成了办公室政治之所,连给太子上课都要勾心斗角考虑得失,实在太累人!”
太子贪玩,沈溪觉得自己在东宫所讲内容已经够少了,再删减教案会成什么样子?只是他不知道,别人更拿熊孩子没办法,教导的内容更少。
在朱厚照眼里,沈溪教的历史课还算勉强能听得进去,别人教的那些之乎者也,让他背诵默写,早令他心烦意乱,更别说好好学了。
沈溪把自己的教案连续删改多次,好歹让王华满意,最后将教案交给吴宽。
七月底的时候,吴宽把所有东宫讲官召集一起,传达弘治皇帝的旨意,交待关于考核的细节。
考核时间定在八月十四,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等于是节前考试。
沈溪想,若是太子对答得不好,皇帝一家过节不舒坦,那讲官也别想过好节日,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吴宽特别予以说明,中秋前的半个月时间里,只需要给太子巩固复习便可,新内容不用教,如此也是为了让太子温故而知新。
话说得好听,可沈溪怎么想都觉得,恐怕是吴宽担心这次考核对付不过去,想让众东宫讲官赶紧临时抱佛脚让太子把应付考试的内容学会。
普通孩子读书,学塾还可以来个类似于后世期中、期末考试的考核,用作八股文章在所有学生中作出个比较,但太子就不行了,由于不用应付科举,自然不会学如何做文章,学习经史子集也是为了治理好国家。
判断太子学得好坏全看考核时皇帝的心情,皇帝心情好出的问题简单,大家就可以轻松过关,否则就得集体吃瘪。因为太子毕竟年幼,就学习了这么多东西,会与不会其实明摆着,就看通融不通融。
平常学塾考的是学生,但皇家考试考的却是先生。
沈溪想想也觉得有些荒唐。
把教案的事情搞定,沈溪暂时松了口气,许久没这般忙碌,他有些不太适应,且略一回想,一年多前为了应付科举考试,他每天读书写文章都比这几天更累。
时过境迁,闲散久了,放下书本再重新拿起来,便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回到家中,在自己的房间里伸了个懒腰,沈溪如释重负,可仔细一想,其实太子考核的事情才刚开始,现在就放松那是跟仕途过不去。
“今日晌午时,谢公子前来拜访,由于相公不在家,他没进门只是送上一份请柬。”
谢韵儿终于改口,恢复了以前对沈溪的称呼,让沈溪听起来感觉亲切许多。不过只是她一个人改口,林黛依然被谢韵儿“勒令”称呼沈溪为老爷,但她不知道,林黛私下里早就改了称呼。
沈溪把请柬拿过来一看,是谢丕举行学术讲坛的邀请函,谢丕特别予以说明,不管沈溪去不去,这次讲坛都会如期举行,沈溪不讲自有他上去讲,还会有对心学推崇的一些年轻士子登坛发表看法,类似于一次探讨学问的文会。
谢铎警示沈溪,让他暂时不要去碰心学,担心他引火烧身。
沈溪毕竟是“过来人”,知道这世道对心学的抵触,他怕谢丕这些年轻人不分轻重把动静闹得太大,到那时必然会引起儒学界的注意,影响的不仅仅是他沈溪的名声,还有这些年轻人的科举之途。
谢丕身边未来名人辈出,这些人虽然年轻,许多人都是未来大明的脊梁之才,沈溪可不想让心学害了这些年轻人。
必须要“拯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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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〇一章 何时熬出头()
入秋后,闽西地界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其后便阴雨连绵,天河的闸门似乎坏了,难得见到晴天。
出行不便,惠娘便留在药铺二楼,专心整理商会和银号、印刷作坊及药厂的账目,因下雨天药铺没什么人光顾,周氏留在家里带孩子,只是让小玉在柜台前照应。
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是惠娘最直观的感受。
以前商会抱团,一次能签订大单买卖,又有银号的巨额存银作为周转,上下一心,生意好做得不得了。
可慢慢的,别的府县的商贾也学会了这一招,什么事都联合起来,外地商贾对汀州商会的抵制逐渐增多。
首先是之前那些依附于商会的商家,在弄明白商会的运转规则后,纷纷脱离汀州商会,自行组织起来,转眼便跟汀州商会争夺市场。
随着商战越发激烈,那些当地的商家自然愿意加入本乡本土的商会,于是贸易战打得如火如荼。
再往后,官府牵扯了进来,因为商会的建立破坏了大明立国以来商人低贱的格局,当官的谋求利益,汀州商会的存在破坏了他们的发财之路,必然会扶持本土商会进行抗争,至于将汀州商会驱逐出去后怎么说,还不是由当地官府说了算?
因此,在经历头几年的红火后,汀州商会在江西、浙江以及粤北等地设立的组织机构遭到破坏,逐步被排挤出去。
随后福建各地的情况也不怎么妙,各商会分馆开始处于风雨飘摇中。若非有些地方官员依稀记得头些年弘治皇帝交代的要善待汀州府陆孙氏的谕旨,再加上沈溪中状元后有了一定官府背景,指不定会出现崩盘效应,连闽西之地也保不住。
惠娘愈发感觉身为一个女人在大明经商的困难。
这世道不是有能力又有钱财就能事事顺心如意,这里面既有官府的巨大压力,也有来自竞争对手的压力,还有便是来自商会内部的压力,她尽量把一切事情做到最好,不辜负相信她的人,也不辜负……
不知不觉,惠娘神游天外:“难道真要如同他所言,把当前生意都关掉,连商会也不再做下去?”
就在惠娘看着窗外发呆之际,小玉上来通知,说是有人来找。
惠娘简单收拾了一下,走下楼梯,就见到个带着斗笠冒雨前来的年轻男子站在药铺门前,因为屋檐水密密麻麻宛若一道珍珠帘子,那人与大门保持了一段距离。
“阁下是……?”
惠娘看着此人,觉得有些面善,却细细一想却又不太熟悉。
“大当家,这里有给您的一封信,小的从码头那边给您送过来,便不进去了。”原来是车马帮的弟兄。
来人送上信函,惠娘接过一看,信用油纸包裹得很严实。
惠娘知道自己无亲无故,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信,既然是远来的信,很可能是沈溪写的。她赶紧拿出手帕,想把油纸上的雨水擦干净,可手帕放上去,旋即便被水浸染,惠娘怔了怔,此时小玉已拿着抹布走了过来。
“奶奶,让奴婢来吧。”小玉怯生生地说道。
惠娘不由摇头叹息:“或许是老了吧,越来越没用,这么多水……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她直接把油纸甩了甩,上面的水渍便没那么多了,再用抹布擦干净,这才将其拆开,除掉里外两层油纸,随后便见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惠娘脸上展露些微笑容。
“是少爷写回来的信。”
连小玉见到信后也欢欣鼓舞。
以前小玉在家里就显得非常孤僻,如今那些姐妹都跟着沈溪上京城后,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丫鬟,本来说要再买几个回来,却不知如何就拖延下来,令她每天形单影只,难得有个笑脸。
惠娘正要打开信,却觉得不怎么合适,赶紧道:“去叫你婶婶,就说沈大人来信了,我这边把店门关上。”
小玉高兴点头,匆忙去了。
惠娘亲自上前关店门,等拿起门板时,突然觉得一阵眩晕,险些没站稳,好在扶着门框才站住。
往铺子外面看了看,仍旧是阴雨霏霏,远处景致一片模糊,却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湿润,心里没个着落……
以前总是忙碌,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可人一旦安静下来,再被一点小小的事情触动,情绪难免就有些失控。
“妹妹这么急着叫我过来作什么?”
跟惠娘的失落相对应的,是周氏每日都红光满面。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人生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一切都顺心如意,大儿子在外做官前途似锦,小儿子在身边一天天成长,丈夫对她千依百顺,银子多到她数不清,想吃什么穿什么没人管,吃饱睡足无忧无虑,就连以前跟她唱反调的婆婆,如今不住在一块儿不用受气不说,就算见了面也对她客客气气。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有沈大人的信。”
惠娘扶着墙,体内却传来一阵剧痛,不过她还是勉强地说道。
周氏笑骂不已:“这臭小子,每日里不想着好好做官,没事写什么信回来?他写啥了?”
周氏平日最喜欢抱怨沈溪没良心不给她写信,可有沈溪的信,她反倒埋怨沈溪“不务正业”。
周氏并不是个细心人,大大咧咧地未察觉惠娘身上的异状,她更关心的是儿子又给他带回来什么消息。
还是小玉有眼力劲儿,赶紧上前扶着惠娘,着急地问道:“奶奶,您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一点……天癸不足,休息一下就好。”
惠娘回到柜台前,头上已经显现细微的汗珠,她尽力支撑着身体,把桌上的信拿到手中,然后慢慢坐下。
周氏惊讶地问道:“妹妹身子一向不错,若实在是来了事,大可休息嘛,身边也没个人……看我这张嘴,妹妹别见怪。”
惠娘笑了笑。
这位姐姐的说话方式她已经习惯了,偶尔神经大条说出一些让她生气的话,可回过头就会自己察觉不妥,说上两句软话,让她又好气又好笑。
惠娘勉强笑着道:“我没什么,休息一下就好……这信我还没看过,只等姐姐过来一起看,回头姐姐也好说给家人听。”
周氏搓着手道:“那快些,憨娃儿应该回到京城了,也不知道给他老娘来信报个平安,当老娘养他这么大容易吗?”
惠娘打开信,一字一句将信中内容读出来:“父母大人膝下,儿远行在外,未能侍奉双亲,心中有愧……”
周氏虽然听不太懂信上的内容,但听到惠娘是以沈溪的口吻说出来的,脸上别提有多高兴了,当听到“妻房安好俱都和睦”,她忍不住打断惠娘的话:
“我就说嘛,韵儿和黛儿两个人能相处得很好,两个丫头平日都不太争,我家憨娃儿,能压的她们死死的,谁叫我憨娃儿是官呢?”
儿子能服内,让周氏感到很高兴,她之前还念叨,怕两个儿媳妇因为争宠的事情闹得家宅不宁,让在外当官做大事的沈溪分心,现在她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惠娘继续读道:“……儿得圣上眷怜,于前日进为詹事府右春坊右德谕,官从五品,特相告知……”
周氏一听,愣了愣,问道:“妹妹,憨娃儿他说什么?”
小玉在旁边美滋滋地道:“恭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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