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封信落到张濂手里,本来大家还可维持一团和气,此时说不一定也会撕破脸痛下杀手。
就算冯运和布政使司的人来了,事情同样不好收场。
成化十年,福建市舶司从泉州迁到福州,如此是为方便市舶司接受布政使司衙门的管辖,自此以后提督太监和布政使司专管市舶司的官员便经常行走于泉州和福州之间。
原本在泉州城内负责接待外国使节的“来远驿”废除后,知府衙门已代替原本市舶司的任务,负责泉州城南刺桐港的日常管理,以及接待来往泉州的番邦使节。
刘瑾嚷嚷道:“不然如何,让咱家留在此处等死吗?沈中允害人不浅,当日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晓,把贡品领了,带着那假冒的番邦时节我们便可打道回京,何至到今日这般地步?”
此时刘瑾也不怕什么欺君之罪了,身处险地,前途危机重重,只能抱怨沈溪当初点破假使节有错。
沈溪现在想的是如何挽救当前的危急局面,问道:“刘公公的信,是如何写的?”
“你管咱家怎么写的,当咱家交代后事不成吗?”刘瑾本来就看沈溪不顺眼,现在更不把沈溪这个正使当回事。
沈溪道:“刘公公既然不肯合作,那就只好委屈你一下了……来人,将刘公公请回房,一日三餐都盯紧,不得再让他有只言片语流传于外。”
“是。”
沈溪从福州带来的人上去把刘瑾双手别在背后,扭送其进房。
刘瑾被人拿住,挣扎着大叫:“好你个沈溪,敢对咱家无礼……咱家回去后,必会跟陛下奏你一本,你等着吧!”
连沈溪这个翰林编撰的钦差都无权参奏别人,你一个失势的太监在这里吓唬谁?你还不如说等将来太子登基之后对我怎么,那我或许忌惮些。
沈溪对刘瑾来硬的,将有别样心思的米闾和宋老越二人也给唬住了。
这位少年钦差可不好惹。
宋小城出去调查两日,这天晚上终于回来,从他萎靡的模样看,出海这趟把他折磨得不轻。
“……昨天早晨趁着起雾时我们出了海,后来雾散,我们顺着海岸向南航行,抵达一个叫金屿的岛屿时,恰好看到佛郎机人的两条船正向东部海域行去。等佛郎机人的船走远后,我们小心寻了个有大片红树林覆盖的海岸登陆,用去半天才找到隐藏于乡野的附近村民,他们说在沪田礁以南的海域,还有多条洋人的船在抢掠,半个月前曾在海面上发现船只残骸,据说是被佛郎机人用炮轰散的琉球人的商船……”
宋小城带回佛郎机人有两条船在泉州湾游弋的消息,沈溪大概判断出,佛郎机人劫掠商船得手大约是半个月前,最近这段时间没劫掠到货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估摸把船队所有船只集合后,会到泉州来抢一票大的,然后扬帆远去。
“状元大人,眼下怎么着,还派人去查吗?”
宋小城脸上兀自带着后怕,应该是从村民口中听说琉球人船毁人亡的惨状,让他胆颤心惊,他们前去侦查的小船若运气不佳迎头迎头撞上佛郎机人四处劫掠的船队,有很大的可能有去无回。
沈溪道:“不用了,现在我们只能耐心等待。你回来得正好,这就带我的信去趟知府衙门,该催的咱们还是要催。”
知府衙门那边现在无法给沈溪交出“佛郎机使节”,沈溪就一遍遍派人去催请,其实是告诉张濂,咱有话好商量,我对你们找到佛郎机使节很有信心。
对宋小城来说,这知府衙门也形同龙潭虎穴,等沈溪把信交到他手上,宋小城脸色惨白,手哆哆嗦嗦:“状元大人,咱……能不能不干这活,回汀州行吗?”
沈溪脸上带着鼓励,笑问:“六哥怕了?”
“没有的事,当年跟着小当家出去杀人放火……咳咳,那时候都不怕,现在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条贱命……”
宋小城如今是有家有室的男人,他离家快一年了,这会儿老婆孩子都在汀州,说不怕死,那是硬撑。
……
……
二月十六,泉州知府张濂到驿馆来见沈溪,同时送来一些慰问品。
吃喝用度样样俱全,他的意思很明确,既然沈溪不肯收下贿银,那就送点儿实际的东西,让沈溪一行在泉州生活好点儿……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嘛。
沈溪尽管不怎么情愿,但还是让人把东西收下,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张知府,我等前来是接见佛郎机使节,还劳尽快安排。”
张濂笑道:“钦差大人请尽管放心,下官已派人前往联络,可谁知道这群佛郎机人麻烦得紧,说要在准备贡品,连同国书一并送来,这一来二去的稍微麻烦些……倒是下官有一事相求,不知前几日那假使节之事……”
沈溪摆了摆手:“张知府请尽管放心,只要真使节一来,就没有假使节这事儿。谁愿意没事给自己找麻烦?”
张濂满脸喜悦之色,道:“钦差说的极是,若朝廷知晓此事,免不了追责,与人方便便是与自己方便。钦差大人请放心,下官绝对会惩治那些贼人,让他们供出幕后主使。”
沈溪打量张濂,心想:“你这欺神骗鬼的话,恐怕说顺溜了连你自己都信了吧?”
张濂说完事便要走,沈溪亲自相送,到官驿门口时,张濂有意无意提了一句:“今日没见到刘公公,劳烦钦差大人跟刘公公说一声,让他不用为见使节之事担心,府衙这边会安排好一切……至于冯提督那边,下官也会前往知会,保管不会出差错。”
沈溪笑着点头:“在下一定会跟刘公公言明。”
张濂带着自负的笑容离开驿馆。
待人离去,沈溪脸色冷了下来。
刘瑾啊刘瑾,你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以为可以悄无声息写信给冯运求助?却不知那冯运跟张濂本就蛇鼠一窝,佛郎机人要通过市舶司进献国书,冯运作为市舶司的提督太监岂能不知情?
等沈溪回去跟刘瑾一说,刘瑾一脸不屑:“沈中允不用吓唬咱家,那张濂若真的知晓信的内容,能放过咱家?”
沈溪道:“刘公公这话是说本官诓你咯?不知是否有胆量去跟张濂对质?”
刘瑾撇撇嘴:“你当咱家活得不耐烦了?”
沈溪冷笑一声:“刘公公,你再在背地里做小动作,那就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听闻头些日子,佛郎机人在刺桐港外劫掠过往商船,如今港口内货物不敢外运,堆积如山,恐怕再过几日,早就觊觎泉州财富的佛郎机人的船队,就会杀到府城外,到时候你我可能要给张濂陪葬。”
刘瑾先惊了一下,不过很快镇定下来:“那佛郎机人总共才几条船?几个人?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犯我大明边境!”
“等着瞧吧。”
沈溪甩下一句狠话,出了门口,却见米闾一脸惊恐之色:“沈大人,您不是吓唬小的吧,那佛郎机人真会杀过来?”
沈溪道:“没听刘公公说吗,佛郎机人船少人少,不敢进港。”
米闾苦笑道:“我们这两天找人打听过了,那佛郎机人正在南边海上抢掠,火炮厉害的紧,手上还有厉害的火器,老远就能把人杀死,百姓都以为是妖术。这佛郎机人要是进了刺桐港,那就好比狼群进了羊圈,非出乱子不可,这一乱……我们可能真的要提前收拾好铺盖卷……”
沈溪摇摇头:“逃出泉州倒是不难,但咱们肩负的皇差怎么办?”
米闾一脸土色,狠狠地抽了下自己的脸:“都怪我贪,本以为到泉州苦是苦了点儿,不过是见番邦使节,少说能赚个几十两银子回去,这下倒好,恐怕连小命都要搭上。”
你这家伙早前不知道害怕,还帮刘瑾那个死太监送信,这是担心往西天去的路上没有伴吗?
沈溪没有埋怨米闾。
相比刘瑾,米闾和宋老越只是这时代很普通的小人,他们所图不过绳头小利,想让他们有信仰有追求根本就不可能,只有让他们感到害怕,才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碰不得。
二月十七。
这天刚入夜,就听泉州城外传来“轰”一声巨响,沈溪正在书房,把手头的书放下,走出院子,此时驿馆的人跟着走出来查看情况。
米闾仓皇出来,手上已经提着包袱,看着东南边的天空:“佛郎机人不会真的打来吧?”
正说话间,第二声“轰”的巨响传来,本来官驿就在城东南,这一声感觉离他们很近。
“都回屋里去!”
沈溪暂且不知道佛郎机人的火炮射程有多远,但料想不会超过一里,躲在城里有房屋保护,怎么都不会出事。
众人听从吩咐各自回房,沈溪赶紧去林黛的房间……小姑娘最怕这些!
就在沈溪坐在床沿抱着瑟瑟发抖的林黛时,玉娘匆忙间进来,见到沈溪和林黛这般模样,连忙侧开身:“沈大人可真会挑时候!”
沈溪冲着林黛安慰一番,让小妮子用被子蒙着头睡一觉,等天亮他就回来了。
到个隔壁客厅,玉娘轻叹道:“佛朗机人九艘船,如今云集刺桐港,随时会登岸,眼下如何是好?”
“大……大人……”米闾从外面飞快跑进来,一脸焦急地道:“张知府来了,在前面大厅说要见您。”
沈溪清楚,张濂不到绝境不会来找他,一个文官知府,遇到“外敌入侵”这么大的事,肯定慌了手脚,就算最后大获全胜,他这个把佛朗机人引到大明朝的罪魁祸首也要自裁以谢天下。
见到沈溪,张濂连礼数都顾不上了,高声道:“钦差大人,那些佛朗机人交纳贡品之后背信弃义,如今快杀进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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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八章 出城迎敌()
张濂很狡猾。
他一口咬定佛朗机人是在上交贡品后背信弃义,等于是拉沈溪下水……你已接见过佛朗机使节,将贡品拿到手,现在佛朗机人反悔攻打我大明疆域,如今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了事谁都跑不了。
沈溪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问道:“张知府之前说佛朗机使节正在准备新贡品,怎突然刀兵相向?”
张濂有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这都火烧眉毛了,这位钦差居然气定神闲,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张濂焦急地说道:“佛朗机人乃是番邦异族,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前纳贡我朝的番邦人背信弃义的少吗?还请钦差大人赶紧拿出对策,化解泉州眼下的危机!”
沈溪皱着眉头:“张知府莫言笑,我一介翰林文臣,如何有对策?若遇外敌入侵,张知府不应先通知地方卫所?”
为防御倭寇,泉州本身便设有泉州卫,驻地在洛江左岸的洛江镇,距离西南的泉州府城不过十几里地。
而在泉州东南六十里外有永宁卫城,驻军过万。
永宁卫设于洪武二十七年,与天津卫、威海卫并称,管辖地域广阔,有福全、崇武、中左、金门、高浦五个千户所,并设有祥芝、深沪、围头三个巡检司。
如果从两大卫所调集军队,佛朗机人想靠几条船和几门佛郎机炮攻陷泉州城,纯属痴心妄想。
张濂道:“眼下可万万不能惊动卫所……要是被卫所得知佛朗机人犯我朝边境,上奏朝廷,你我难辞其咎,钦差大人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什么三思而后行,分明是你怕朝廷治你的罪!
通知泉州卫和永宁卫说有外敌入侵,两卫要调兵,必须向朝廷上奏,佛朗机人反水的事情将无从隐瞒。现在张濂既要把佛朗机人赶走,还不调动军队,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何其艰难?
沈溪问道:“如今外邦人都杀到我泉州城下,张知府不通知卫所,莫不是张知府觉得,以城中府县两级衙门的力量,足以令佛朗机人折服?”
张濂道:“以下官所知,佛朗机人一共九条船,船上兵员不过一二百,加上伙夫、奴隶,拢共不到三四百人,只需坚守刺桐港,让贼人无法上岸,待天明后,他们自会退去,到时候……”
“到时候张知府跟我就可以高枕无忧?”沈溪没好气地道。
作为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已经是官场老油子的张濂非常清楚,为今的办法只有把佛朗机人赶走一途。他自认计划完备,只要能在佛朗机人入侵这件事上拉沈溪下水,沈溪就算不想为他说话都不行!
先将佛朗机人赶走,到时候再似模似样找几个人假扮佛朗机使节,作出纳贡的假象,事情就算蒙混过关。
反正佛朗机国距离中土十万八千里,就算再来也是几年后的事情,到时候佛朗机人再动武,完全可以说番邦之人没有原则,且那是继任者的事,与我有何关系?
张濂苦口婆心地劝解:“为今只有如此,钦差大人不会坐视泉州城沦陷吧?”
说沦陷还远了点,不过按照张濂这么折腾,离沦陷为期不远了。有外敌入侵,不想通过卫所解决,说出来都荒唐。
沈溪道:“那如今府县两级衙门有多少人可供调遣?”
张濂咽了口唾沫,有些说不出口:“可调动的官差,有六七十人……再加上民夫,有一百多人。”
若非张濂是地头蛇,沈溪真想踹他一脚……
刚说佛朗机人船少人寡,但人家好歹有九条船,兵员过百,还有强大的佛朗机炮,以及杀人于无形的火器,再加上这些人本就是凶悍的海盗出身,战斗力不可小觑,让一百多个衙役和民夫抵挡,跟送死有何区别?
或许张濂也意识到这点儿人手根本不够看,补充道,“人是少了些,不过只要将城门关闭,佛朗机人并无攻城利器……攻不破城门,久而久之他们自会退去。”
之前还说佛朗机人天明就会退去,现在却说久了就会退,意思是只要佛朗机人不走,泉州城门就要关闭,任由佛朗机人在城外劫掠。
沈溪喝问:“那城外的百姓和商户当如何?”
“这个……”
张濂想了想道,“听天由命吧,或许通知及时,能让城外百姓及早撤到城内。”
沈溪心里面破口大骂:“真是个草菅人命的狗官……当初你们为了利益,将佛朗机人放进国门,而后为了圆谎,又对佛朗机人劫掠沿海百姓的事不管不问,如今你还要让佛朗机人在泉州城外大肆劫掠……如此助涨佛郎机人的野心,他们岂会见好就收?”
沈溪还没回话,已有知府衙门的人来报:“知府大人,大事不好,佛朗机人从刺桐港以东的南山后坡登岸,如今正往府城而来。”
随后又有人来报:“知府大人,佛朗机人的大船已往晋江口而来……”
佛朗机人来势汹汹,令张濂紧张万分,此时他只能看向沈溪,央求道:“钦差大人赶紧下令关闭城门吧。”
沈溪没想到张濂如此不堪,佛朗机人杀到家门口,张濂居然把责任一推,让他这个“钦差”来负责抵御外敌事宜。
按正常来讲,一个正六品的翰林官哪里懂什么军事?张濂分明是想利用他来当挡箭牌,事后朝廷追究,他便可以把责任推到沈溪身上……是钦差大人擅自下令关闭城门,纵容夷人劫掠百姓。
沈溪喝道:“城门不能关。”
“你说什么?”
张濂怒从心起,瞪着沈溪,似乎在说,你小子信不信不用佛朗机人,老子现在就能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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