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豪门望族出身的公子哥,是不屑于跟寒门出身的读书人为伍的,他们背后有家族支持,关系网涵盖了官场的方方面面,就算仅仅只是中举,也可以入朝为官,一步一步走上高位。但若是寒门士子,就算取了进士,许久也得不到实缺派官,需要在吏部候补蹉跎多年。
苏通在平时的文会中,那是绝对的核心,可在这种带有官方性质的文会中,则属于“高不成低不就”,普通士子跟他有代沟,双方没什么共同语言。
至于那些官宦子弟,也看不起苏通,你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土财主”,就算家里田地多,还有茶园和农庄,甚至在官场认识些人,但那也对你的仕途不会有太多实质性的帮助。
苏通来到茶苑后遭到冷遇,只能跟沈溪寻个僻静的位子坐下,刚举起茶杯,就有人过来打招呼,都是出身寒微但想攀附权贵的势利眼读书人。
这些人没法得到官宦子弟的肯定,只能到苏通这里来碰碰运气,能跟苏通这个层次的士子结交,多少也不枉此行。
虽然苏通本身也有些势利眼,但人家主动过来打招呼,他却不会有丝毫怠慢,行过礼之后,苏通跟沈溪坐下来,轻叹:“可惜我与这位林参议并不是很熟。”
沈溪心想:“你说跟林涉不熟,那你是从何处得来的乡试考题?”
这话不好问出口,就在茶苑二楼热闹纷纷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恭维声,原来林涉已经到了。
苏通放下茶杯,起身道:“走,一起下去迎接。”
以前不认识,但不代表在迎接上可以怠慢,苏通自己有财有势,想以钱财去巴结权贵还是很容易的。
可当二人下楼时,林涉早就被一群士子围住,因为林涉祖籍福建侯官,有的人已上去攀亲戚,口中称呼“世伯”。
林氏是福建的一个大姓,林姓的读书人很多,历年间福建乡试,屡屡都会有林氏之人得中解元,中举者更是比比皆是,今日邀请到茶苑参加文会的人,有一两成的人都姓林,上去跟林涉攀亲戚时,这些人都显得很理直气壮。看看,这是我们同宗的高官,你们外姓人还是靠边站吧!
在这时代,乡党遍布朝野,你要是当官,在朝廷里不认识几个同乡同宗,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就算没有,你也要赶紧去找座师,再攀上什么同科、同年,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两个人都可以通过某种纽带联系到一起,至于同乡同姓之人,可以说是乡党中的乡党。
苏通跟沈溪立在后面半晌,也没办法挤上前打个招呼。
林涉看自己被簇拥的架势,想上二楼太过困难,干脆选择就留在一楼,如此一来参加文会的所有士子都只能下楼,只有几个故意摆谱的贫寒出身的士子,下楼之后直接穿堂出门,扬长而去,林涉也没工夫去打理他们。
“林大人在布政使司担任要职,实为我等士子之表率,学生敬佩已久,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
就在林涉坐下后,就有“不识相”的考生开始往前送礼了。
礼物算不上珍贵,只是一幅扇面,不像是出自名家的手笔,但有个玉质的挂坠,看样子值几个钱。
林涉脸上带着笑容,摆摆手道:“本官今日前来,不过是与众士子品茗论道,纯粹是为做学问。本官从来不收受送请。”
沈溪突然明白过来,上去送礼的,是文会故意请来的“托”,为了彰显林涉为官清明的。
果然,林涉说完这话,一堆人赞扬林涉为官清廉,品德高尚,说得似模似样,令沈溪听了都快信以为真了。
还有人特别拿笔把林涉的话记录下来,然后摇头晃脑念叨,啧啧称赞……总有拍马屁的人不择手段,就算拍到马蹄上也在所不惜。
“诸位,请坐,请坐。”
林涉显得很热情,招呼众士子落座,苏通和沈溪挤不到前面,又不想特立独行上二楼,赶紧先找了靠边的位子坐下。
而那些拼命想往前面位子挤的,最后却连个座位都没有,最后不能挡别人的视线,只能靠着墙角站,听从上官“教诲”。
林涉道:“我与诸位同龄时,寒窗苦读,每日鸡鸣五鼓便开始起床读书,入夜仍旧头悬梁锥刺股,做学问之道,莫过于此。”
“有理,有理。难怪林大人能中进士,实为我等之楷模。”有人又开始拍马屁。
有的士子根本与林涉属于同龄人,可能岁数比林涉还要大几岁,这些人阿谀奉承起来也不遑多让,简直把林涉当成爷爷一样供着。
林涉继续道:“天道公允,天下士子金榜题名,哪个不需要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寒窗苦读?若想一步登天者,甚至学上个三五七年,就想科场一朝求富贵,实在是夜郎自大。”
这句话,听着好像是让众考生努力做学问,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嘲讽“某些人”。
在场所有士子中,有两个人属于林涉口中的“另类”,一个是年方十六的吴省瑜,另一个则是年仅十二岁的沈溪。
吴省瑜到底是五六岁发蒙,勉强够得上林涉所说的寒窗十几年的标准,而沈溪这才十二,想够着这标准,沈溪非要两岁就开蒙不可……一个两岁的小娃娃,会说话都难,谈何读书认字?
林涉的话说完,那些年老的自然挺直腰板,就好像在说:“看看我,跟林大人所提的标准多么吻合,你们一群后生,怎么跟我争?”
多数人都点头出言附和,也有人看不惯小小年纪便来参加乡试的,把视线落在了沈溪身上。
苏通低声道:“沈老弟别见怪,林大人可是非常欣赏少年英才的。”
沈溪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他还不会傻到去跟一个朝廷从四品的大员去争论什么。
不过,沈溪能沉得住气,可有人沉不住,吴省瑜已经站起身来,往前走出两步,微微行礼道:“林参议这话,在下不敢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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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一章 论资排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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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省瑜在所有士子中,属于那种非常不识相的一类人。
林涉不过是以一个布政使司官员的口吻训导后生,管他说的是什么,你心里不接受,在一旁冷眼旁观就是,犯不着上去跟林涉争执。
林涉听到吴省瑜这番话,脸色略微有些难看,他打量吴省瑜一番,随后看了看旁边陪坐的士子,问道:“这位是……?”
马上有人凑过头去,在林涉耳边一番细语,将吴省瑜是山西布政使吴文度孙子的身份相告。
林涉听到后,脸色稍稍好转,不管怎么说吴省瑜也是在职的地方大员的后代,吴文度的官职又远在他之上,他不能当面得罪这位吴公子。
林涉点头道:“那吴公子认为,本官的话哪里有不是,令你不敢苟同?”
吴省瑜道:“才学只能由文章来辨高低……若以年岁来论,寒窗苦读四十年,如何说一定就比之寒窗苦读十数载乃至几载的学子更胜一筹?那为什么许多人要学到老,考到老?”
吴省瑜说此话时,目光环视一圈在场人士,尤其是那些上了年岁依然没中举人,对林涉极尽阿谀奉承的士子。
虽然吴省瑜的话是很浅显易懂的道理,可一说出口,马上成为在场之人攻讦的对象。
或觉得吴省瑜理解偏激,林涉的话本是激励向学,而吴省瑜却理解成所以然和必然;更多的人觉得吴省瑜没礼貌,作为进学考试的士子,就算他祖父再有本事,可他毕竟本身才是个秀才,见了朝廷从四品的命官没让他下跪已经够优待了,结果他却主动跳出来“大放厥词”。
沈溪听到这话,心里突然放心了。
以前无论走到何处,最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的人便是沈溪自己,但他为人不是很高调,不喜欢与人争辩是非,偏偏吴省瑜性格偏激,自尊心极重,使得只要他二人同时赴宴,吴省瑜总能跳出来替他挡枪。
“吴公子此话,是觉得自己年少有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咯?”有人带着讽刺的口吻反诘。
这时候,换作是谁都应该自谦一下,谁知吴省瑜稍微拱拱手,道:“前途不可限量不敢说,但至少不会与庸庸碌碌之辈为伍!”
刚才还纯粹是口角上的争执,在吴省瑜说完这番话后,一些脾气不好的考生已撸起袖子站起身来,看样子像是心中不忿要动手。
马上有人出来劝说:“诸位,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这又不是做买卖,何来生财之说?光是生气,就能把人给活活气死!此等竖子,獐头鼠目,不足与谋!”
吴省瑜本来气定神闲,但听到这番话,英俊的脸上涌现几分狰狞可怖的笑容,似乎他对这句话很介意。
沈溪觉得非常惊讶,这跟吴省瑜以前的性格有所不同啊。
稍微一想,莫非是吴省瑜非常介意“竖子”的称谓?又或者说他不是介意被骂为“竖子”,而是将其理解为“庶子”?在吴家出身卑微,是吴省瑜苦心求学的动力,自小养成争强好胜的性格。
“庶子”的身份,正好是吴省瑜的软肋!
沈溪心想:“你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慨然争论,最后还是逃不过一个世俗称谓的打击啊!”
吴省瑜道:“学问还是在文章上见高低好,如此浅显的道理,作何要有此口舌之争?”
这年头的士子能混到参加乡试级的,早就是经常与人坐而论道的老油条,跟人辩论纯属家常便饭,见吴省瑜明显不想再与他们多费口舌,这些人得意洋洋,好似是他们占了理一般。
一名姓舒的三十多岁士子道:“吴公子十六岁参加乡试,算不得稀奇,本届福建乡试,比吴公子年轻有为者大有人在吧?”
这话显然没经过任何考据,反正读书人都带着自负,我觉得你十六岁参加乡试不足为奇,那就肯定如此。这跟胡乱开黄腔的大嘴巴差不多,反正那么多学子,你不能把所有人的岁数从头到尾列下来反驳我。
但还是有些求真精神的,他们清楚自己的府县是没有十六岁以下就前来参加乡试的,这吴省瑜已算是年轻才俊中的佼佼者,但如果吴省瑜这届乡试没中,到他十九岁参加下一届,那就没现在这么风光了……毕竟十**岁参加乡试的人已有不少!
吴省瑜对姓舒的士子拱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几岁参加县试?又几岁考中生员?”
姓舒的士子面子有些挂不住:“十七岁考县试,二十四岁中生员,二十八岁进补廪膳生员,如何?”
他这一说,其实没脸再说下去。
不管别人怎样,他自己二十多岁才考中秀才,跟一个十五岁就中秀才的人没法再就这个问题辩论下去。
在场的人一听这基调,若被吴省瑜挨个问下来,你几岁考中秀才?几岁来参加乡试?什么面子都丢了!
就在此时,作为在场之人中最年轻的沈溪,被一些有心人推了出来:“吴公子切莫夜郎自大,据在下所知,去年汀州府院试,你是拿到案首,在汀州府可说是风光了一把,可在你之下,第二名就是时年才十二岁的沈公子。在前年汀州府的府试中,你可是屈居于他之下呢!”
吴省瑜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屈居人下,府试时位列沈溪名下被他引为奇耻大辱,院试结束后,吴省瑜得到一些衙门里传出的消息,说是沈溪的考卷本被提学刘丙点了案首,结果因为沈溪在第一场考试中文章另类,才勉强给降了个第二。
这等于是吴省瑜在沈溪手底下失败了两次!
“沈公子,说的是你呢,还不起来跟这位吴公子,好好论论到底谁才年轻有为?”别人看沈溪的目光,带着奚落和嘲弄,显然并不是把沈溪当作自己人,而是把他推出来作为挡箭牌。
沈溪很清楚这点,这些人根本就没安好心。
怪只怪林涉给出了一个伪命题,说什么寒窗苦读几十载必会有所作为,你要鼓励学子一心向学那是你的事,可凡事你不能大嘴巴,总会有一些例外。
沈溪心想:“我作为另类的特例,本是与吴省瑜站在一边,被他们这一挑拨,倒好像我与吴省瑜处在对立面,要跟他争个长短。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本来在场那么多士子中,林涉根本就没注意到跟苏通坐在角落的沈溪,此时林涉笑着看向沈溪,问道:“这位就是十三岁参加乡试的沈公子?”
沈溪起身行礼:“见过林参议。”
林涉明显不太看好沈溪,一来是沈溪没有对布政使司的人有所孝敬,二来沈溪这么小的年岁就参加乡试,他自己心里也满是妒忌,是以林涉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这笑容却极为勉强,目光只是略微看了沈溪一下,马上就转开了。
吴省瑜却眯眼打量沈溪,他一直把沈溪当作宿敌,可眼下他们正为人攻讦,此时应该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才是。
吴省瑜问道:“沈公子有何高论?”
沈溪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轻轻一笑,拱手道:“高论谈不上,在下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考上生员,这次又来参加乡试的……说来也是惭愧啊……”
“哈哈哈哈……”
吴省瑜拼命要证明自己有真才实学,可转过头,比吴省瑜更年轻的沈溪,则完全是一副插科打诨的模样,居然说自己连怎么考上秀才的都不知。
有人笑着问道:“沈公子,难不成你的秀才是被人冒名顶替考上的?”
也有人道:“以沈公子的年岁,怕是想找替考之人,也难了些吧?若将吴公子稍微修饰一番,或者倒能帮上这个忙,哈哈。”
虽然在座的都是以良好修为和涵养著称的秀才,但文人相轻的毛病自古有之,遇到看不顺眼的,马上就能从消遣变成讽刺,并且以此作为他的技能来施展,乐此不疲。
吴省瑜怒视沈溪,好像在责怪沈溪在这种时候还说“浑话”,等于是在打他的脸。
就在众人一阵哄笑结束,想听听沈溪还有什么高见时,沈溪摇摇头,轻叹道:“或者是汀州地方的学子,体谅我年少,才有所相让,也或者是在下运气好。此番在下有幸能参加本届乡试,还希望运气继续好下去,若诸位可以……相让的话,在下在这里先谢过了。”
说着沈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顿时让在场的人脸色不好看了。
有人喝斥:“考试就是考试,靠的是真才实学,何来相让之说?”
沈溪惊讶地问道:“考试是论才学的吗?不是应该先论资排辈?年岁长学问必然就好?”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没人再敢小视沈溪。
刚开始时沈溪在那好似言笑,说自己连怎么考上秀才的都不知,其实就是为了引出后面的论题来。
鼓吹什么学十几年、几十年,可无论学多少年,最后论的却是学问,考的是文章,你就算学一百年,算是科场中的老资历,可文章作得不好,照样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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