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拧子问道:“谢阁老,需要小人跟您一起去沈家?”
“不必了。”
谢迁挥手道,“拧公公还是早些回去跟陛下复命,老夫独自去见之厚便可,若是今晚可以面圣,你也不要将此事告知陛下。”
“是。”
小拧子点头领命,是否明白谢迁的意图是一回事,但至少不会说三道四,他隐约猜想,谢迁顾及面子,不想让人知道他低声下气主动登门去求沈溪。
随即谢迁往自己的马车走去,此时他情绪多少有些落寞,连告辞的话都未跟小拧子说,小拧子也不知是否该跟过去问问情况,最后还是选择站在原地,目送谢迁坐上马车后远去。
小拧子道:“若如丽妃娘娘所想,一切都是沈大人所谋划,那目的就是为了让谢阁老服软……想必以后不会再为难那些下狱朝官了吧?”
想到这里,小拧子不由轻轻一叹,甚至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要叹息一声,总觉得谢迁屈服似乎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小拧子上了马车后,前面的车夫问道:“拧公公,现在去何处?”
“回豹房。”
小拧子沉声道,“今晚咱家要求见陛下,哪怕见不到,明日一清早沈大人也会过来,咱家得跟进去向陛下通禀情况。”
……
……
谢迁的马车停在沈府门前,此时附近街道一片冷清。
发生官员聚集围攻的事情后,沈溪又派人驱赶各方势力安插在沈府附近刺探情况的眼线,如此一来再也没人敢造次,此时沈家大门紧闭,冷冷清清,如同城中任何一处入夜后不接待宾客的民院。
谢迁在随从相扶下,从马车上下来,先往沈家大门看了一眼,一摆手:“过去敲门,就说老夫来找沈之厚。”
随从上前去敲门,过了很久,门才从里面打开一道缝,传出个声音:“这么晚了,谁啊?”
“我家老爷要见沈大人。”
随从大声说道,“在下乃首辅谢大学士家仆。”
门打开,从里面出来几个提着灯笼的人,看到谢迁后有些惊讶,连忙在大门前站成两队,作迎接状。
谢迁认得站在前面的两人,正是朱起、朱鸿父子。
朱起恭敬行礼:“谢大人,您老来了,快请进。”
谢迁皱眉:“之厚早就知道老夫会来吗?”
朱起一怔,随即回道:“我家老爷说过,只要谢大人您前来,无论任何时候都先请进内,再派人去后宅通传……谢大人快请进。”
虽然谢迁脾气不好,但总归在沈溪这里得到礼遇,但对方不亲自出来迎接,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满,但有求于人他也不会苛求,在朱起和朱鸿父子引领下进入沈府,而早一步已有人前去后院通知沈溪。
到了沈溪书房门前,谢迁有种熟悉的感觉,毕竟他以前来过很多次,只是近年来他跟沈溪关系逐渐疏远,也不知多久没来过了。
谢迁想了半天,也没找到答案:“我是什么时候跟之厚产生隔阂的?”
朱起在旁恭敬地说道:“谢老大人先进内等候,我家老爷正在穿衣,稍后便会出来,您先请……”
朱起生怕怠慢谢迁,没法跟沈溪交待,一言一行都透着小心翼翼。谢迁没多说,门打开后便进入其中,虽然没生火盆,书房里显得有些阴冷,但谢迁却没当回事,毕竟有瓦遮头总比在外面吹冷风好多了。
朱起引领谢迁入内后,便弓身退出,在门口等候。
谢迁站在房里四下看了看,嘴上嘟哝:“跟老夫以前来时,也没多少差别嘛。”
说完后,他直接往书桌前走了过去,没等坐下,便看到桌面上摆放了一些书稿,如获至宝,赶紧拿起来一看,过了一会儿却无奈摇头,“怎么他平时所看所写都是经史子集方面的内容?这是准备进国子监当先生么?还是说知道老夫要来,故意将平时看的东西藏起来了?”
沈溪摆在桌子上的书稿,全都是关于做学问方面的,没有一点能让谢迁“窥探**”的东西,让他有些不满。
随即谢迁坐下,拿起沈溪平时看的书卷看了起来,过了大约一刻钟却不得不放下,心想:“多少年下来,再拿起这些文章,完全看不进去了。”
就在他想起身想看看架子上有什么书时,听到门口响起朱起的声音:“老爷,谢老大人已久候多时。”
“嗯。”
沈溪的声音传来,随即脚步声响起。
沈溪打开门入内,谢迁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再次拿起书稿,好像是在认真拜读,其实是在摆造型。
沈溪走过去行礼:“见过谢阁老。”
谢迁这才慢慢抬起头,眯眼打量正拱手行礼的沈溪,语气悠然:“你倒是心宽,这种时候还能睡得着。”
沈溪不解地问道:“请恕在下不明白谢阁老之意,为何在下会睡不着觉呢?”
如同之前的对话一样,沈溪的语气针锋相对,丝毫也没有退让之意。
这是谢迁最不满意的地方,沈溪此言如同是在问他,为何我要按照你的想法做事?
这种态度完全得不到谢迁的认同!
谢迁冷声道:“昨日那些朝官,其中不少还是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的御史言官,不过在你府门前停留一段时间,便被陛下派人拿下,现在还要遭受阉人诬陷追究通番卖国甚至谋逆之罪,难道你不该站出来说和一下?”
说话时,谢迁盯着沈溪的眼睛,全然没有站起来的打算。
沈溪也没有落座,就站在谢迁对面,就好像两个人地位对比,谢迁高高在上,拿出一种上位者的姿态,傲慢地教训沈溪,而沈溪作为晚辈似乎只有站在那儿洗耳恭听的份。
沈溪回道:“是否诬告,要等最后结果出来再说,现在谁都不敢做出如此评断。”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他们本身就是主谏言、监察的官员,熟悉律法,更应该知道目无法纪的下场,不需旁人提醒……既然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人是陛下派人拿下的,在下并未有任何干涉,不存在公报私仇的可能!”
谢迁听沈溪口吻,便知已无法心平气和探讨问题,当即喝问:“你说,此事当如何解决?”
沈溪道:“在下已跟拧公公打过招呼,明日一早便会动身前往豹房,争取面圣,跟陛下陈述利害,试着大事化小,小事变无,化干戈为玉帛!”
谢迁神色阴冷:“意思是说,今晚无论如何你也不会走出府门?”
“是。”
沈溪颔首道,“哪怕谢阁老亲自前来,在下也未打算变更计划……谢阁老应该很清楚在陛下面前咄咄相逼的后果,越是迫得紧,越是会激发陛下的反感……谢阁老也不希望出现更大的矛盾吧?”
谢迁目光阴郁,脸色黑得都快滴出墨汁来了。
沈溪看得出来,此时首辅大人正在极力压制内心怒火。
按照谢迁以往的脾气,大概只会强行命令沈溪做什么,根本不会与之做出商议,现在他已算是一反常态,跟沈溪商议,却依然被拒绝,觉得面子上完全挂不住,但还是隐忍不发,因为他知道自己动怒的话,会让自己丢更大的脸。
谢迁发出质问:“若张苑在大理寺用刑,出现死伤,你良心过得去么?”
沈溪摇头道:“陛下派专人问案,而且还是司礼监掌印带队,什么时候轮到在下这个外官干涉了?诚然陛下给了在下监督之责,但在案件没有结果前,凭何出面指责?最后,谢阁老难道认为,没有昨日之事,陛下就不会找机会拿朝中官员立威?”
谢迁眉头紧皱,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沈溪道:“很多事,不需在下跟谢阁老解释太多吧?或许谢阁老觉得,这件事是在下为虎作伥,但切莫忘了,陛下从开始就未曾问过在下任何意见……”
“这件事分明是陛下有意立威,而一切根源便在于朝中大臣对陛下所做决定的质疑,在下做过开罪陛下之事,难道你谢阁老可以保证没有对陛下有任何不满?”
“你……”
谢迁怒目而视,虽然他很生气,不过在细细思量沈溪的话后,却有觉得有些道理。
看起来是皇帝有意帮沈溪出气,但其实是给自己立威。
皇帝之所以要这么做,不但因为这些朝中清流跑到沈溪门前聚集,公然质疑皇帝做出的决定,更有之前奉天门前的晚朝,谢迁对皇帝所做决定的质疑,让朝会不欢而散的因素在内。
至于沈溪对皇帝的忤逆,不过是因为朱厚照在民间掳掠女子,而谢迁就完全是对朱厚照施政方针的质疑,从本质上来说,谢迁的所作所为更让皇帝没面子。
皇帝没法直接对谢迁下手,怒火无从宣泄,随即发生诸多官员到沈家门口聚众闹事的事情,朱厚照将这些人下狱,如此也是为了警告朝中一些人。
谢迁矢口否认:“陛下不会这么做!”
沈溪摇头:“有人帮陛下做了……当时朝会上,陛下已有极大不满,却不会亲自做一些事,正巧张苑回朝,他会放过这个表现忠心的机会?一旦张苑把事情做成,陛下会收手么?这会儿谁去劝有用?陛下是在给自己挽回颜面,还是如谢阁老之前所想,要帮在下一介臣子出气?”
谢迁不回答,因为他已无话可说。
沈溪继续道:“此时若在下去豹房,等于是说,连作为事件的当事者也要不顾陛下颜面,那到底是大事化小,还是推波助澜?”
沈溪有时候觉得,对谢迁讲道理根本是对牛弹琴,这是个老顽固,不可能将他的解释听进耳中。
但他却不得不说,他要表明自己的心迹,毕竟涉及立场问题,而且说开了会把利益得失计算得更加清楚,而不像谢迁那样完全按照心中想法去做,那在沈溪看来非常鲁莽和没有意义。
谢迁眉头紧皱,因为沈溪说来说去都在为自己辩解。
而且谢迁感觉自己不占理,如此一来反倒越发气愤:“你不去做,便在此将很多事否定,陛下立威就要以刑罚加诸于士大夫之身?那些人有错吗?这刑罚,倒更应该用在老夫身上……你是想表达这层意思,是吧?”
沈溪摇摇头,他不想再回答谢迁的问题,如同进入一个死局。
谢迁不理解他,他又不会按照谢迁的方式办事,所以二人才会分道扬镳,到现在已算是政敌。
谢迁再道:“那些人,说是冒犯了陛下,但其实主要还是开罪你,你不出手相助,也是想通过如此方式震慑朝官,对吧?”
沈溪摊摊手:“若谢阁老非要如此认为的话,在下也无话可说。”
谢迁显得很生气:“老夫难道会冤枉你不成?自打对鞑靼用兵,你便一意孤行,在战场上你是所向披靡,但你莫要忘了,朝堂并非战场,你所面对的不是要置你于死地的仇敌,那些人不过是为了维护朝廷的典章制度,你却如此狠心,放任不理,那你走的就是一条完全错误的路,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沈溪道:“敢问谢阁老,在这件事上,在下做错了什么?仅仅是因为没有出面搭救?又或者没有主动推辞陛下安排的差事?”
“你根本就是避重就轻,你如此心态恰恰说明了你根本无心救那些跟你同殿为臣之人,你现精于算计,连老夫的话也不放在心里,整个朝堂因为你而变得混乱不堪,你还不知错?一切的根源都在你身上,不过因陛下胡闹,你所犯错误不那么明显罢了!”
谢迁仍旧在盛怒中,说话时根本不考虑转圜,纯粹是为了让嘴巴过瘾,已不去考虑如何让沈溪接受的问题。
其实沈溪根本不可能被说服,因为他没打算给谢迁面子,尤其是在眼前事情上,他仍旧如谢迁所说那般继续一意孤行。
沈溪耸耸肩,道:“既然在谢阁老心目中,在下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又如何会听从谢阁老安排呢?明日一早,在下会去求见陛下,是否能见到另说,至少现在请谢阁老另请高明吧!”
说话间,沈溪下达了逐客令。
几句话工夫,沈溪跟谢迁的关系便彻底破裂。
谢迁望着沈溪,脸上满是失望之色,道:“将你提拔到现在的位置,真是老夫生平最大的错误,你只适合在外领兵作战,而不适合在朝为官,你的所作所为简直是祸国殃民……从今后你跟老夫再无关系,好自为之吧!”
说完,谢迁头也不回离开,显然对沈溪彻底失望。
……
……
夜幕凝重,万籁俱寂。
谢迁没有任何办法解决问题,只能前往豹房请求面圣。
在他看来,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哪怕皇帝不赐见,他觉得自己尽了一份心,在李梦阳等人被皇帝派人用刑后,他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我做过事情,只是于事无补,至少不会跟沈之厚一样有能力解决却拒不出面。
谢迁在豹房门口一直等到后半夜,天寒地冻,小拧子从里面出来,谢迁也不抬头去看,整个人好像已完全麻木了。
小拧子拿来大氅,给谢迁披上,道:“谢阁老,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您快些回去歇着吧。陛下不会赐见的。”
谢迁不回话,对他来说守在豹房门口更多不是为了面圣,而是让自己内心好受些,对世人也有个交待。
小拧子见劝说无效,最后不由叹了口气,道:“谢阁老,是小人错了,小人收回之前所说的话,这件事跟沈大人无关,乃是陛下要惩罚那些人……沈大人或许也很无奈吧。”
谢迁这才抬头看向小拧子,目光中有些微不解,不明白小拧子现在为何要替沈溪说话。
小拧子低下头:“陛下如今未再传话出来,不过以目前情况看,张公公在大理寺对那些下狱官员用刑,目的不是为了问出是谁通番卖国,而是让他们知道,这天下到底谁做主,陛下大概不会太过为难那些人,最多是让他们受一些皮肉之苦吧。”
谢迁道:“这些话,是谁对拧公公说的?”
小拧子摇头:“是小人自己刚刚想明白的,小人能做的,就是劝谢阁老您看开些,莫要去为难沈大人……沈大人夹在中间才是最难做人的那个。”
谢迁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容:“他难做人?那老夫呢?”
小拧子低下头来:“谢阁老跟沈大人都是朝廷柱梁,不该有任何嫌隙,若因小人的一些话而造成困扰,还望谢阁老别见怪,小人以后不会再冒失递一些话……小人只是想过几天安稳日子。”
谢迁深深吸了口气,对于小拧子的话生出一定不满,却没发作。
小拧子再道:“谢阁老您还是回去吧,关于张公公在大理寺做了什么,那是陛下该管的事情,不过谢阁老也该留意一下谋逆案的情况,这件事……陛下好像也很在意,钱指挥使现在人在何处,小人都不知晓。”
谢迁一怔,他这才想起还有个钱宁的事情没解决,之前光顾着营救李梦阳等人而去见沈溪,又对沈溪拒不合作的态度着恼,一直未分心兼顾。
“小人告退。”
小拧子道,“希望明日一早,沈大人能顺利见到陛下,再跟陛下求情,把问题解决,那时就平安大吉……京城应该安稳些才好啊,等沈大人到吏部履职后,朝事不就平顺了吗?小人走了,谢阁老您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
……
谢迁终归没见到皇帝的面。
但他没着急走,准备等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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