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孩儿记住了。”林黛回话的时候带着几分害怕。
周氏再道:“你也认字,回房去把《女儿经》抄写十遍,回头拿给我看。”
《女儿经》是中国古代对于女子思想品德教育的教材,自明朝前期便开始在民间流传,影响日益扩大。到如今,就算女子不识字,也会自小背诵《女儿经》,其中对于女子为人、处事、治家都有严格的要求,它提倡敬老爱幼、勤俭节约、珍惜粮食、讲究卫生、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举止得体、注意礼貌等等,但最重要的却是遵守三从四德,做一个一切都依附和听从丈夫的“好女人”。
等林黛低头回自家院子去,周氏才对惠娘道:“这丫头,早晚要嫁到沈家门来,不好好管教,以后心野了,再管教就迟了。”
惠娘这才知道周氏打林黛不是突然的冲动,应该是早有“预谋”,这或者是周氏在未来儿媳妇面前立威的第一步。
虽然周氏对于老太太管教儿子的方法不赞同,但事情轮到她自己身上,她又感觉非常有必要。媳妇总有熬成婆的时候,等真正站在同一个角度上去看待问题时,才知道需要的是什么。
惠娘笑道:“原来姐姐不是故意跟孩子置气,只是想好好管教未来儿媳妇,姐姐倒也用心良苦。”
周氏摇头一叹:“这丫头,从进门以来就很乖巧听话,我都当她是女儿一样,换作以前。我哪里舍得打她?”
……
……
沈溪按照请帖约定的地点,到了城南一家茶楼,正好是沈溪第一次见苏通的地方。
茶楼地处汀江之畔。平日风景不错,但如今已是寒冬腊月。四下一望处处枯黄,满目凋零,没什么景致可言。
沈溪来得有些早,让苏通非常惊讶:“沈老弟,为兄还怕你不来呢。”
苏通亲自陪沈溪上楼,因为外面寒风阵阵,窗户都没打开,二人特别选了个靠里面的位子坐下。苏通正要跟沈溪说什么,这时候又有人来,苏通连忙过去招待,让沈溪“自便”。
茶楼不是很大,沈溪往四下看了看,很多位子空着,但少有像他这样独处一桌的,要么是找朋友同坐,要么是临时凑搭子正好顺带结识。
但就算沈溪这边只有他一个人,而且谁都认识大名鼎鼎的本届府试案首沈溪。可就是没一个人过来搭茬。
最后却是许久不见的吴省瑜上楼来,在沈溪这一桌坐下。
几个月不见,吴省瑜出落得越发仪表堂堂。更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身高也更近似于成年人。
而沈溪这半年下来,仍旧是个低矮的少年,没见长高多少。
“沈公子,久违了。”
吴省瑜很客气,对沈溪行礼问候。
沈溪回了礼,他感觉跟吴省瑜同坐有些尴尬。若是同住府城,彼此还可以讨论一下刚结束的月考的内容,但与府城这边需要府学出题不同。汀州府下面各县的童生都是在县学考试,吴省瑜便是在清流县儒学署领的考题。二人之间连个可以讨论的话题都没有。
倒是吴省瑜先搭话:“沈公子于府试时作诗一首,在下回去之后仔细研读。颇觉精妙绝伦。这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确是道尽我读书人寒窗数十载之艰辛。不知沈公子,这两句诗可有补全?”
沈溪摇摇头道:“随兴而作,并未有心补全。”
吴省瑜叹道:“这么好的诗词,却只是断句,可惜,可惜了啊。就算别人有心补全,也终究非出自沈公子之语。”
沈溪听吴省瑜的意思,是想他把这两句诗补全成七言绝句。
其实自有这两句诗开始,也有不少人尝试补全过,但非要把一句俗语补全成诗句,未免狗尾续貂画蛇添足。
沈溪也不详问,反倒问道:“吴公子不是应该在清流县备考吗,为何会到府城来?”
吴省瑜笑道:“随家父到府城拜访新任的安知府,顺带见见府城的士子,在下与苏公子一向有书信来往,他曾言,沈公子不但才学出众,连对堪舆玄空之术都有涉猎,在下悠然神往,便央求苏公子邀请沈公子一叙。”
沈溪笑了笑,他在想这吴省瑜是如何跟苏通勾搭到一块儿去的。
这吴省瑜看起来很客气,但沈溪早就觉出他是那种眼高于顶的年轻人,他看不起别人,别人也看不起他。苏通就曾对沈溪说过,他吴省瑜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庶子。但这才半年时间,吴省瑜就能跟苏通成为“笔友”,其中肯定有猫腻。
苏通作为文会的发起者,接待来宾的事通通需要他负责。等人到齐后,他还要为在场的人引介。
吴省瑜跟沈溪作为来年院试年岁最小的二人,被苏通隆重介绍给大家,在场的除了两个年轻有为的秀才之外,其余都是来年参加院试的童生,这些人嘴上说着“久仰”“佩服”之语,心里却没一个服气。
“沈老弟,吴公子,你们别介意,这些人就是如此,一会儿坐而论道时,不妨就好好出他们的洋相。”
苏通趁机挑拨,主要是他怕吴省瑜跟沈溪一样,不喜欢在公共场合说话。上次沈溪与苏通参加文会,自始至终都没发表什么看法。
吴省瑜喜欢表现自己,听到此话不由拱拱手:“一定,一定。”(。)
第二五〇章 君子之论()
宾客基本到齐,人介绍得差不多了,苏通开始为众人引介前来的两位秀才。
这二人都属于有为的年轻人,不到二十岁就考上秀才,虽然目前尚不是廪膳生员,一个才刚通过岁试增补为县学增生,另一人则为县学附生,但二人却同时过了科试的选拔,可以参加下一届的乡试。
苏通请这两个秀才过来,目的是让他们给学弟传授应试经验。
像一些考试的环节就不用讲,二人讲的主要是复习哪些书经,读哪些文章,尤其是看哪些程文最有裨益。
文会一开始,只有这二人说话,别人都不搭话,有些书呆子已经匆忙研墨,拿起毛笔作起笔记来,显然是把这两个秀才的话当作金科玉律。
可问题是,院试在考试内容上,跟县试和府试没什么本质不同,要复习的也不过就是四书五经,至于背程文,谁敢保证哪篇程文比别的程文更有可能押中题目?
沈溪听了一会儿,甚是无趣,倒是旁边的吴省瑜面带笑容饶有兴致地听着。
等那二人介绍完经验,吴省瑜不由笑着摇摇头,轻声道:“要是真有本事,何至于去年的乡试碌碌无为?”
沈溪略微一愣。
看起来这吴省瑜志向不小,人家二十岁前考中秀才,已是值得夸耀之事,他吴省瑜虽是年少成名,但毕竟还没中秀才,现在居然就考虑起中举人的事来了。
这年头,想在二十岁之前中举是非常困难的事,一省下来,分摊到每个府每届最多不过一二人过关。但听吴省瑜的口气,他可以来年顺利通过生员考试,翌年马上可以中举。十六岁就可成为举人公一般。
学长的先进经验介绍完,后面就是文会所必备的项目,坐而论道。
但因有这两个“高年级”的师兄在。在场的一众童生都有些放不开手脚,无人敢出来开这个头。
苏通正要说话。却是吴省瑜抢先开口:“在下以为,君子以品德立世,诸位以为如何?”
在场的人有的已经在偷笑,这么浅显的道理,还用论?君子不拿品德立世,难道拿棒槌?
苏通笑道:“吴公子说的极是。”
吴省瑜笑了笑,难得有人搭茬,他也就顺着说下去:“在下又听闻。君子当守礼,这男女授受不亲,诸位以为呢?”
吴省瑜的话锋转变得有些快,刚才还在说君子的品德问题,现在说及礼法,还提到“男女授受不亲”,这必有下文。连那两个秀才也好奇地看着吴省瑜,揣测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吴省瑜续道:“若有女落水,君子立于岸,当如何?”
这下众人终于知道论点是什么了。
见到女人落到水里。君子应不应该救的问题。
这是个很深刻的问题。
其实这问题,在《孟子》中已经论述过,连一代圣人孟子都曾特别作论。探讨了一下嫂子溺水,小叔子该不该救的问题。
“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这是孟子的原话,意思是,你嫂子落水之后。你不救就是豺狼,虽然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在里面。可施加援手,是因为事急从权。
但自从程朱理学盛行之后。女子贞节大于一切,对这命题也有了不同的看法,尤其是明朝中叶之后,一些思想家所坚持的却是就算你嫂子落水,也不能救,这才是真正守礼的君子。
孟子话说得容易,但圣人也没讨论过救完人之后的道德问题,你是把人救上来,人活了,关键是女人的名节当如何?若是你娘、你媳妇、你女儿,那什么都好说,可问题是跟你没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人,只要你跟她有身体上的接触,那以后你们算怎么回事?
这就好像老娘和媳妇同时落水应该先救谁的问题一样,这问题本身就是个伪命题,但在这年头,为了彰显礼法,这些问题都要被堂而皇之拿来讨论,并且从大德和小节诸多方面给出结论,防止民间出现相类似的事官府无从判决。
比如先救媳妇还是老娘,官方的基调就是必须要先救娘,这是孝道,是大节,就连媳妇也要明白孝义才是第一位的,若儿子先救媳妇,就会受到道德的批判,甚至会被革除功名,下狱问罪。
现在吴省瑜的这个问题,更加偏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落水了,你作为一个君子该如何做?
虽然这问题基本已有现成的答案,但在场之人,却没一个开口搭话,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见死不救那不是君子,可你救了,那就要违背社会道德。
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吴省瑜脸上挂着笑容,如果拿一般的命题来论,在他而言没什么意思。就是这种非常特别的问题,才会产生非同一般的反响,也容易论出一些独特的道理。
众人不言,吴省瑜看着苏通道:“苏公子以为呢?”
苏通面色稍显尴尬,心里暗骂吴省瑜出难题,现在和和气气搞个文会,大家交流一下学问,你偏要起个这样令人纠结的命题,这不是诚心与人为难吗?
苏通迟疑道:“在下以为,还是不救吧。”
“哦?”吴省瑜略微惊讶,“难道苏公子见死不救?”
旁边一个姓韩的士子冷声道:“并非见死不救,而是不能因小节失大节也。”
吴省瑜也微微冷笑:“那在阁下心中,何为小节,何为大节?人命难道在君子品德之下?”
韩姓士子怒道:“圣人言,当舍生而取义,难道君子品德不在人命之上?”
在场之人拥戴韩姓士子的不在少数,主要这是朝廷为民间定下的基调。看见嫂子落水怎么办?先去找哥哥啊,哥哥不在去找侄子。侄子也不在?估计等你跑回来,你嫂子也淹死了。没你什么事,可以等着办丧事了。
现在是看见陌生女子落水,道理也是一样的。先去找她的亲眷,实在找不到。那就找根竹竿去帮忙试试,如果竹竿够不着,你还是在岸边上看着女人淹死才好,不然就算你把人救上来,人家家人也不会感激你,甚至会拿你去送官,或者是被乡民浸猪笼。
为什么别人不救,偏偏你救?这不是有私情是什么?
吴省瑜没有去回答韩姓士子的话。反过头问沈溪:“沈公子以为呢?”
所有人突然都安静下来,他们都想听听沈溪的“高论”。
沈溪如今在汀州府士子当中,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人拿来作为攻击的借口,照现如今的形势来说,沈溪应该什么不说才对,但或者就算什么都不说,别人也会以此来攻讦他,质疑他的人品。
沈溪见到吴省瑜脸上似有似无的笑容,心里感觉一阵恶心。他心想:“这小子不会诚心设套让我钻吧?无论我说救或者不救,只要跟本届考官的意思相违背,那就会成为我品格上的‘污点’。足够考官把我刷下去不给进学的机会。”
沈溪面色不变,微微笑了笑:“吴公子看来多虑了,在下不会游泳,下水之后肯定会淹死,所以我宁肯去找人来救。”
“哈哈哈……”
本来很严肃的学术问题,被沈溪说成个笑话一样,旁边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口大笑。
吴省瑜脸色略微一滞,这才道:“在下问的是君子所为,是论述。而非让沈公子真正去实践。”
沈溪这下已经确定吴省瑜是在算计他。沈溪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小小年岁。一副平和的外貌,竟有这般阴损之心。”
沈溪道:“吴公子以为呢?”
吴省瑜好像早就料到沈溪会这么问。只是淡然一笑道:“在下想先听听沈公子之意。”
“哦。”
沈溪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在下却不知,这位落水的女子,是否有婚配?”
沈溪的问题,不但令吴省瑜错愕,旁人也带着不解。便连苏通都忍不住好奇问道:“沈公子,这有何区别?”
沈溪正色道:“区别很大。如果仍旧是待字闺中的话,姑娘家怎会轻易出门,还落水?这不合常理。就算真遇到这种事,也该先问问姑娘的意思,喂,你要不要我救,如果姑娘说,要啊要啊。那我救了,应该没什么问题,若她觉得名节有损,大不了我纳她入门就是。”
沈溪这番话说得活灵活现,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连刚才反对救人的韩姓士子也忍不住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沈溪此言大有道理。
“那已婚妇人,又当如何?”
吴省瑜发觉沈溪有些难对付,语风跟着变得尖锐。
沈溪道:“那我就要先问问她的家眷,到底要不要救。若是连她的家眷也觉得,妇人的名节比性命更重要,我又何必去逞强呢?但若她家眷心急如焚,央求我救,我可能会施加援手。”
沈溪的话,要么是有前提假设,要么是加上“可能”这样的助词,分明就是在说,遇到具体的问题,我会视情况而办,你别想从我口中得到确定的答案。
吴省瑜听到之后不由拍手笑道:“高论。不过情急之间,这河岸之上,只有你一人,女子落水,尚且昏厥,无法回你,你无从知晓她婚配与否,当如何?”
“哦。原来这样啊。”沈溪似懂非懂点点头,“在下年幼,不懂得婚配与否的女人,有何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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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一章 防人之心()
沈溪的话问出口,在场之人忍俊不禁,但又不能笑得太明显,只好掩嘴偷笑。
一个十岁的孩子,问另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婚配与否的女子有什么区别,这是个很深刻的“哲学”问题。
这问题似乎比刚才那个救不救人的问题更加生动有趣!
吴省瑜脸色有些发黑,他心想:“你刚才论了半天,什么未婚配的问事主,婚配的问家人,现在反过头问我她们有什么区别,这不是诚心拿我消遣?”
诚然,沈溪的确有拿这种问题消遣吴省瑜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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