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临听到这话,站起身来,瑟瑟发抖。
他已经意识到今天逃不掉了,就算沈溪此时不责难他,回头也断然不会轻饶,结结巴巴地道:
“回……回沈大人的话,延绥之地,长……长城修筑,因朝廷两年来调拨钱粮不足,缺额在百万之数,公爷几次上书朝廷,试图增加调拨,都为刘少傅等人所拒,实在怪不得地方官员。”
论推诿责任,大明官员都算得上是个中高手。
想来也是,平时贪墨和吃拿卡要惯了,如果连推卸责任都不会,根本就没办法在官场立足。
沈溪道:“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主要责任在朝廷,甚至在内阁,而不在西北地方官员?”
李临以为沈溪接受了他的说法,忙不迭地道:“沈大人说的是,正是如此。”
沈溪冷冷一笑,再次看向张安,问道:“张将军,你领军多年,仅在三边之地便有十多年,对于军政事务应该很了解……在你看来,李参政所言可有参考价值?”
这问题刁钻,不问事情是否属实,只问是否具有参考价值。张安能清楚地感觉到沈溪的怒火,迟疑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溪道:“张将军,还有在座诸位,本官今日不是为难你们,如果你们觉得这种说法能跟朝廷搪塞过去,本官可以装作不知。”
“本官身为三边总制,你们有事,唇亡齿寒,本官无法抽身事外。你们想想若朝廷派来的钦差问及,会不会采信这样的理由!”
在场之人一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惊惧之色。
西北这潭水很浑,大多数官员都存在利益纠葛,就连张安都不敢说自己清白无染,作为延绥总兵官,对许多事情都很了解。他站起来,恭恭敬敬行礼:
“沈大人,您乃翰苑出身,屡立功勋声望卓著,西北将士愿意接受您的庇佑,请沈大人帮忙应对。听闻此番朝廷派来的钦差,系由内阁和户部、兵部委派,跟沈大人您……应该有些关系,或可利用。”
沈溪摇头道:“正因为前来调查的钦差是由内阁和户部、兵部委派,本官才认为不好应对。文官非厂卫可比,厂卫之人行事不需遵守规矩,只要把心意尽到,就可把问题解决。”
“但内阁和户部、兵部之人却不同,他们清楚之前几年朝廷调拨西北之地钱粮多寡,若以客观理由搪塞,能蒙混过关吗?”
“嗯!?”
沈溪的话,再次让满堂文武变色。
正如沈溪所言,你们跟我说朝廷调拨钱粮不够,但朝廷具体调拨了多少钱粮,全部记录在册,届时只需拿出来一比对就知道了。
两边账目对不上,缺额触目惊心,说再多都是徒劳。
沈溪再道:“如今钦差已在赶来榆林卫城的路上,危机爆发就在眼前,保国公已不能擅自离开,毕竟钱粮方面出现纰漏他责无旁贷。”
“本官到西北做官可不是为谁背黑锅,账目不清是前几年的事情,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到本官身上。”
“现在本官想说一句,钱粮出现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无论怎么推卸责任都掩盖不了。但就算有责任也要分个轻重,如果有罪之人可以坦诚,甚至主动将赃款退回的话,本官可以考虑网开一面……”
沈溪的一番话,让在场文武官员议论纷纷。虽然官场黑暗,但没人会承认自己是贪官污吏,沈溪这么说,是在挑战他们的底限。
如果不承认自己有贪污**的情况,被人揭发,那按照《大明律》几乎就是剥皮抽筋的下场,如果私下承认且主动退赃,就有可能被沈溪宽赦……
张安神色一变,道:“沈大人,您要想办法维护三边之地官场平稳啊……现如今鞑靼骑兵就在长城沿线游弋,迟迟不肯撤离边境,若此时官场发生动荡,得益的只能是外邦蛮夷!”
沈溪摇头:“本官也想维护三边之地官场平稳,所以才没有一来就跟大家计较……你们以为本官是那种昏庸无能的官员?你们所作所为全不知情?今日宴请,是想给你们个机会,如果就此幡然醒悟,还有机会继续做官,否则就要去十八层地狱问问阎罗王肯不肯让你们下辈子投胎做人了!”
沈溪拿死亡作威胁,杀气腾腾,让在场很多人心生不忿。
尤其那些手脚不干不净,平日喜欢占小便宜的人,并不觉得自己罪责有多大。在官场整体黑暗的情况下,他们只是从庞大的贪污款中领取最低的份额,或许只有几十两到几百两之间,在他们看来,这些银子并不足以让他们丢掉性命。
张安问道:“沈大人,在您看来,这件事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吗?”
沈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张将军,你德高望重,本官想请你做个见证……今日本官把话撂在这里,不管以前贪污受贿多少,只要如实跟本官说,且主动将银两上缴,本官会力保他平安无事,甚至有机会继续在本官手底下当差,否则……只能严肃国法,下狱治罪,就算朝廷不追究,本官也会计较到底。”
张安面色略微有些尴尬,苦笑道:“大人放心,三边之地应该没那么多贪官污吏,或许有一二人,但在大人感召下,便会幡然醒悟。”
张安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不自信。因为他知道如今的西北官场是个什么情况,他自己拿点儿羡余银子也不当回事,大的环境如此,想找一个完全清白的官员根本就不太现实。
“好。”沈溪点头道,“有张将军这话,本官就放心了。今日只管喝酒吃肉,不问朝事,诸位请。”
在场官员都觉得这是一次鸿门宴。
沈溪把话说死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会帮他们解决问题,除非主动跟沈溪认罪,才会得到沈溪庇护。
酒宴在非常尴尬的氛围中进行,不多时,有人便想起身告辞,但碍于情面无法离开,最后还是沈溪“通情达理”,率先站起来道:
“本官不胜酒力,今日不能陪诸位多饮,便由张将军代替本官主持,诸位吃好喝好,本官先退席了。”
此举在很多人看来也是一种示威。
沈溪退席,满堂官员起身相送,到现在为止他们也没摸清楚沈溪的底线,甚至不知沈溪下一步动向。
待沈溪离开,开始有官员起身告辞,最初零零散散,到后面已是大批退席。
这些退席出了总督衙门的官员,跟坠在后面姗姗来迟赴宴的官员恰好迎面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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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二章 阉党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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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边总督府,宾客连续散去,那些晚来的官员很快便从他人口中得知此次会议精神。
待人走光后,总督衙门开始收拾桌椅板凳,云柳回来通禀沈溪城外的情报,顺带告知朱晖的动向。
“……大人,傍晚时保国公几次想出府,皆被我总督衙门派去的亲兵阻止,如此一来,我等无疑与之撕破脸皮,不知接下来他还会使出什么阴招。另外,若朝廷使节到来,不知当如何安排迎接事宜?”
云柳对沈溪的能力无任何怀疑,她担心的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不给沈溪面子,以至于总督府方面处处被动。她想提醒沈溪做好接待准备,于是以请示的方式说出口。
沈溪显得漫不经心,道:“现在尚不知道朝廷派来三边的钦差是谁,不过已经知悉,派去宣大地区的人分为两拨,一拨是调查大同巡抚刘宇是否有贪赃枉法和行贿之事的东厂和锦衣卫人员,而户部和兵部派去的官员则负责整顿边务……说是整顿,其实就是清查钱粮问题。”
云柳皱眉:“厂卫的人好应付,但若是户部和兵部之人,问题就有些棘手了。”
沈溪抬头看了云柳一眼,他知道云柳出自东厂,清楚东厂和锦衣卫内部是个什么情况,这些处于阴暗世界的人都很势利,贪污**成风,根本无人管辖。
若这些人前来,沈溪只要打点得当就不会有太大问题,而朝廷六部派来的官员却很难缠,尤其是那些自命清高的官员,这些人明明在享受制度带来的利益输送,却可以道貌岸然指责地方官员不作为。
五十步笑百步。
沈溪道:“弘治八年马老尚书主导西北战事以期光复哈密时,宣府钱粮出现问题,陛下委派的是后来的兵部刘尚书前去核查,当时是挂户部侍郎、右副都御史衔前往,如今西北问题虽不比当时情况严重,但朝廷要处置,基本也会以等同待遇委派官员,估摸是以朝中闲置老臣挂户部官衔前来,这些人因疏离官场日久,跟朝中利益关系不大,更容易应对些。”
云柳点头:“看来大人早就做好准备。”
沈溪笑了笑,摇头道:“其实谁来都一样,无非是看钦差是要一查到底,还是想找几个替死鬼顶缸。如果是前者,问题可能会严峻些,连我这个看起来牵连不深的新任三边总督都会有麻烦,必须先把自己摘出来。若是后者,就容易许多,但也要防备事情出现反复……”
云柳道:“其实相较于二者,最怕的还是朝廷派来的使节是御史言官充任,盯着一两点不放,没事也会出问题。”
沈溪摇头叹道:“是不是已无所谓,本官坐得直行得正,不怕阴险小人暗中使坏。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让朱晖离开延绥,同时防止宵小趁机挑唆告状……酒桌上我已下最后通牒,若一些人铤而走险,妄图跟朝廷检举将我拉下水来,也很麻烦。”
“自明日起,三边之地所有城塞均以彻查鞑靼人细作名义,对进出信件进行管制,正好我想知道,这里的水到底有多浑。”
云柳并未从沈溪口中得到如何招待朝廷钦差的答复,但还是恭敬行礼:“是,大人。”
……
……
腊月二十九,京城。
谢迁正在文渊阁处理朝事,为年初休沐作准备。
刘大夏离开京城后,谢迁突然感觉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之前最亲密的政治盟友,马文升和刘大夏均辞官回乡,朝中主要文臣,包括张升、韩文等人也已撤换离京。
在刘瑾派人“查无实据”后,抵达京城等候差遣的刘宇顺利自刘大夏手中接过兵部尚书之职,刚开始谢迁还没觉得有何不妥,结果几次朝会刘宇全都站在刘瑾的立场说话,这才知道,这位文官集团的中坚人物不知何时改换门庭成为了阉党一员。
谢迁懊恼无比,他发现之前自己在朱厚照面前没有大力挽留刘大夏千错万错,随着内阁票拟受到司礼监严重掣肘,同时刘宇还时不时上几道奏疏恶心自己,谢迁对于朝事越发感觉力不从心。
四天前王华请辞还乡的奏疏获得朱厚照朱批通过,不日将离京返回浙江余姚老家。谢迁内心一片悲凉,觉得自己这个内阁首辅未必能做长久,因为王华可说是弘治朝末年入阁人选中呼声最高的一个,他的致仕是对文官集团最大的打击。
如今内阁中是谢迁、焦芳和王鏊的组合,三人办事能力各有高低,虽然能让朝廷维持正常运转,但始终不及刘健、李东阳和谢迁的铁三角,尤其焦芳事事征求刘瑾意见,而王鏊处理奏本时很多时候力不从心,更让谢迁心烦。
“……差不多年后,就该再举荐一两人入阁,再这么下去,怕是要不了多久朝政便会为刘瑾把持。”
谢迁已做好准备,年初举荐官员入阁,但他又怕皇帝不肯接受他的提议。
关于清查西北钱粮弊政,谢迁觉得既然是沈溪主动提出,一定会作好防备,不至于出什么偏差,而且朝廷派去的“钦差”还跟沈溪有一定交情,他觉得沈溪更不会在这问题上栽跟斗。
谢迁心道:“再过一两年,朝中基本能实现平稳过渡,沈溪这小子在地方也如鱼得水,只要他能把西北经营好,是否回朝担任六部部堂,或者干脆入阁,关系已不大……”
“但最好在老夫在朝时,便将刘瑾斗倒,如此才能放心让沈溪回朝入阁接我的班。以他的年岁,迟早能在内阁混个首辅的位子,就算那时我已作古,也不枉为大明培养出一个人才。”
午时刚过,谢迁已把所有积压的奏本票拟完毕,然后找来王鏊和焦芳,做一些事情作出交待。
但凡年初公文,事情不是很大的都可以先压下来,等正月十五后再集中进行处理,如果是紧急军务另当别论。年初这段时间,内阁会由焦芳和王鏊轮班值守,谢迁作为首辅不参与轮值。
随后,谢迁又单独跟王鏊商量了下,让谁入阁比较合适。
以王鏊的意见,首推梁储,其次是杨廷和,至于靳贵等后起之秀则太过“年轻”不那么合适。
由于刘瑾权势熏天,内阁全面失势,王鏊也萌生退意……能在有生之年当一回内阁大学士,在王鏊看来已是此生无憾,但他举荐的几人,谢迁都不是很满意。
谢迁最想拉到内阁的还是沈溪。
一边想让沈溪在西北历练几年,一边却又想把沈溪调回京城来一起对付刘瑾,谢迁内心非常复杂。
至于让沈溪担任兵部尚书,谢迁一直不太赞同,作为翰苑之臣自有骄傲,他希望沈溪能继承衣钵,而不是当六部部堂。
谢迁问道:“难道除了这几位,就没有别的人选?”
王鏊想了想,道:“难道让世贤入阁?”
世贤是礼部左侍郎李杰的表字,谢迁听到这名字,心中多少有些恼火,因为此人跟宦官走得很近,素来为他不喜。
但仔细一想,李杰虽然跟宦官关系密切,但跟刘瑾却没什么联系,真正跟李杰关系密切的太监是戴义和张苑等人。
谢迁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可以联络张苑等跟刘瑾有积怨的太监共同对付刘瑾。
“再议吧。”
谢迁显得漫不经心,“年后我亲自问问陛下的意思,总归出自翰林院的东宫讲官比较合适……我在朝中怕是没多少时间了,若不能在这一两年内把新人推荐入阁,到头来让阉党贼子做了首辅,那我可就是大明朝的罪人了。”
王鏊听到这话,脸色异常难看,因为谢迁所指之人明显就是焦芳。作为同僚,王鏊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说,于是道:
“于乔,无论谁入阁,最好莫闹出纠纷来,如今陛下……可是很宠信一些人,你莫要跟其正面对抗,造成朝廷内乱,实在没甚必要。”
谢迁冷笑一声,他跟王鏊想法不同,但他不会出言指责。
王鏊属于老好人,不会跟谁争,但换句话说就是容易对各方势力妥协,并非谢迁欣赏的类型,而谢迁青睐有加的沈溪,如今在他眼里锋芒毕露,希望磨砺一番后再回朝承担重任。
……
……
关于入阁人选,谢迁只是单独跟王鏊谈过,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刘瑾多少听到一些风声,知道谢迁有意推新人入阁,既然谢迁有所动作,他也不会闲着。
“……谢老儿在清查西北钱粮弊政上摆了咱家一道,咱家会在入阁人选上跟你妥协?你推荐谁,咱家一律不允,看你怎么办!”
刘瑾想在翰林院中找个既德高望重,还能听自己话的人选,推举入阁,但可惜他发现,翰苑出身的官员大多不识相。
就算有个焦芳,对他也是阳奉阴违,暗地里拉拢一些文官准备自成一系。当然,朝中对刘瑾巴结的官员多的是,可惜这些人没有翰林的身份,无法入阁,对此刘瑾没有好办法,只能把自己的妹夫孙聪叫来商议。
孙聪见到刘瑾,问明情况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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