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头,这……”几个衙役眼珠子转了转,自己的头儿可在崔二郎手上,自己哪里敢贸然行动?万一伤着头儿怎办?
“还不快动手!”衙役头子心中把一群手下咒上了千百遍,好哇,这群没用的废物,难道是想要自己死在这崔二郎手里不成?
刹那间,堂屋里的气氛紧张得如一把绷紧弦的弓,仿佛弹弹手指,那弦上的白羽箭就会离弦而去,直奔人的心窝。衙役头子被崔二郎压在棺材上头,身子不住的在扭动,可却还是没能从他的钳制下逃脱出来,一伙衙役手里拿着刀枪,慢慢的朝崔二郎围了过去。
“各位官爷,小女子有一桩事情想要问你们。”
见着事态紧急,卢秀珍赶紧出言阻拦。
放在前世,崔二郎这举动便是袭警,肯定没啥好果子吃,卢秀珍觉得,怎么样也要将这罪名给逃掉,将那鲁莽的后生给救下来。
“嫂子,你别跟他们说多话!”崔二郎的眼里一片赤红,有些吓人:“打着捉拿逃犯的幌子在我家捣乱也就忍了,竟然还要拿刀砍我大哥的尸首,是个人都不能忍!”
确实,这些衙役也实在太过分了,卢秀珍闭了闭眼睛,心中浮现起一丝丝疑惑——为何那衙役要拿刀去砍一具死尸?这里头实在怪异!
“各位官爷,小女子斗胆问一句,你们说捉拿逃犯,可有官府的批文?”
几个衙役一愣,脚步停滞,眼睛齐刷刷的朝那被按在棺材上的衙役头子望了过去。
第8章 青山坳(三)
“批文?”
一个衙役睁大了眼睛望向卢秀珍,只觉得这农家丫头有些可笑:“你问批文作甚?”
往日他们去办公差,哪有人问他们要批文的?见着他们身上穿的衣裳,一个个胆战心惊的低头站着还来不及,如何还敢开口问他们要批文看?
“是啊,你们口口声声捉拿逃犯,莫非是连批文都没有的么?”
卢秀珍也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个衙役,脸上亦有惊诧之色。她并不知道这大周朝官府的规矩,只是她觉得,即便身为衙役,也不可能说捉拿谁便是谁,手里总得要拿个东西,就如前世里警察捉拿通缉犯,也必然带了逮捕令,瞧着这衙役的神色,难得他们连批文都没有,就蹿到民舍来抓人了?
“你这村姑还管得挺宽,官爷们捉拿逃犯,难得还要经过你批准不成?”那衙役回过神来,不耐烦的瞅着卢秀珍吼了一声:“快让你这小叔子把我家李头放了!”
“你们捉拿逃犯,确实不要经过我批准,可总得要有官府的准许,否则你们便是扰民!”卢秀珍见着那衙役回避批文这个问题,心中暗自琢磨,莫非这群人真没批文?那自己完全可以将腰杆儿挺直和他们说道理了:“还请各位官爷将批文拿出来让小女子过目,否则小女子定然要去县衙状告各位!”
这话一出口,堂屋里的人全愣住了,就连被压在棺材上的衙役头子,都忘记了要拼命挣扎,鼓着一双眼珠子,愣愣的盯住了卢秀珍。
崔大娘有几分胆怯,伸手扯了扯卢秀珍的衣袖:“闺女,你……”
“娘,你别担心,我这只是问官爷们要批文看呢,又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情,他们若是没批文就闯到咱家来胡闹,肯定不能这般轻易的放他们走。您瞧瞧,我就不说那被打烂的腌菜缸子,单单就说他们将大郎的棺材撬开,还想要用刀枪戳大郎尸首……”卢秀珍将手一抬,衣袖挡住眼睛,假装凄凄惨惨的哭了起来:“大郎啊,你尸骨未寒就有人欺负到咱们家头上来了……”
虽然没有泪水,可卢秀珍的干嚎还是挺到位的,声音拉得长长,带着一丝悲戚之音,引得崔大娘货真价实的掉下了泪珠子:“大郎哇,你死了都不得安宁,娘真是没用哇……”
两个女人的哭声此起彼伏,弄得堂屋里的人心里头都有些不好受,就连那些拿着刀枪的衙役,忽然间也愧疚起来,好像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
“李头,你将批文给他们瞧瞧!”一个衙役抬起头,朝卢秀珍呶呶嘴:“这村姑说的也是,咱们抓人,总得要让人家心服口服嘛。”
衙役头子脖子一僵:“没带!”
这两个字才出口,卢秀珍便冲衙役头子奔了过去,举起拳头朝他的背上擂了下去:“没带批文你就敢到我家来捣乱?谁给你的胆子?这般横行乡里,实在可恶,我非得拉你见官去!”
“嫂子,要不要我去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崔三郎不嫌事情大,赶着也凑了上来,暗地里捶了那衙役头子几拳头:“叫你坏心眼!”
“哎呀哎呀……”衙役头子哼哼唧唧的喊了起来:“停手,快停手!我不是没批文,只是没带在身上罢了!”
“官爷,你吃这碗饭的时间也应该不短了,如何连这手续都不明白?”卢秀珍停住手,上下打量了那衙役头子一番,见他此刻已经如斗败的公鸡一般,灰头土脸的趴在棺材上头,心里知道不能再闹下去,总得见好就收:“官爷,这次我也不跟你太多计较,还请你高抬贵手,让我家夫君早些入土为安。”
“好好好,你们快抬了去埋了。”衙役头子挣扎着想要直起身来,眼睛朝下边一望,更是全身哆嗦起来:“快、快、快把我放开!”
方才他被崔二郎压着拳打脚踢,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所处的位置,等到形势缓解,他这才喘了口气往下边睃了过去,不望还不打紧,这一望,他便有些胆颤心惊——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面如金纸,双眼虽然闭得紧紧,可却不由得让他产生了几分胆怯。
死人,总是会让人产生敬畏的,特别是方才他还拿着刀子戳了那尸首一下。
衙役头子哆哆嗦嗦的朝棺材里躺着的崔大郎合十行了一个礼,心中默念了两句:大兄弟,对不住,我可是被迫的。
见着衙役头子稽首行礼,崔二郎总算是没那么生气,抬起腿来踢了衙役头子一脚:“少假惺惺的,我家大哥用不着你来给他行礼,他不受!”
衙役头子弯腰捡起刀子,半抬着头瞅了崔二郎一眼,见他虽然是农家子弟,可此时那神情态度,仿佛天生有一种让人心生畏惧的威严,那两道眉毛斜斜上扬,就如宝剑出鞘一般,一双眼珠子黑亮有神,宛若点漆。
“我走,我这就走。”衙役头子打了个哆嗦,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朝外边走了去。
“站着。”
卢秀珍追到了门口:“各位官爷,你们就这样走啦?”
衙役头子转过身来,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卢秀珍,有些困惑,今儿这是怎么了?万事不顺的样子?不仅仅是方才那个农家后生一副拽得跟二五八万的样子,就连这个穿得破旧的村姑也是神气活现,唯恐天下不乱的喊他站住!
“你这丫头,还想咋样哩?”赵里正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好不容易官爷们放过了崔家,她倒赶着自己凑上去了!
“我不想咋样,可是……”卢秀珍指了指里屋:“那砸烂的缸子、打翻的咸菜,总得算点钱吧?我们崔家穷,攒这几个钱也不容易哇!”
“你!”衙役头子鼓大了眼睛:“你莫非是皮痒了?”
“闺女,好闺女……”崔大娘唬得全身发抖,心里头直打鼓,那位官爷的样子看上去很生气哩,自家这个媳妇儿怎么还敢去惹他?她走到了卢秀珍身边,一只手抓住了卢秀珍的手腕:“闺女,咱先进去歇歇!”
“娘,你别管了,咱们挣那点钱容易么,总得要讨回来!”卢秀珍看着那一群急急忙忙朝外头走的衙役,心里头暗道,看起来这伙人不算是太鱼肉乡里的,也还知道畏惧,自己能从他们手里抠出一个铜板就是一个铜板——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崔家这样子,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你……”衙役头子的下巴都快掉了,第一次听到有村民问他讨债!
“官爷,你瞧瞧我们家这样子,”卢秀珍抬手擦了擦眼睛:“别看是一罐子咸菜,那可是我家小半年的菜肴了哩!”
“小半年!”衙役头子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这也太夸张了些吧,那么一小坛子,他们家当半年菜:“你以为我们不进厨房就不知道多少?骗谁呢?那点咸菜够吃小半年?吃一两个月就满打满算了!”
“官爷,你生在富贵人家,怎么知道我们这穷人的苦!”卢秀珍扯了衣袖哭哭啼啼的喊了起来:“我们哪里能大口吃菜哩?还不得紧巴点吃?这些咸菜真够我们家小半年吃的,现在咸菜缸子坏了,咸菜腌了也走了味,这可怎么办才好哇!”
“李头,这姑娘家也真是可怜……”旁边两个衙役见着卢秀珍肩膀耸动,哭得很伤心,不由得也生了几分怜悯,小声的在衙役头子耳边嘀咕:“人家腌这点咸菜也不容易哩。”
衙役头子朝站在旁边的赵里正一横眼:“有没有带银子?”
赵里正打了个哆嗦,官爷这意思,是要他来赔了?那坛子咸菜又不是他打坏的!他悄悄的将手朝衣兜里伸了伸,里头有一小块碎银子,还有几个铜板。
“快些拿点钱给那姑娘!”衙役头子有些不耐烦,这赵里正咋这么不直爽哩。
赵里正两条眉毛耷拉成八字,龇牙咧嘴,心里头很是不爽,可也不敢跟衙役头子顶撞,慢慢儿的将那几个铜板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丫头,你拿着,别哭了,这些算是我替官爷们赔你的。”
崔大娘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官爷们真的愿意赔钱!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前,她看着衙役下乡,就害怕得跟老鼠见了猫一般,哪里还敢揪着他们去讨要赔偿?自己这个媳妇儿可真厉害哟!崔大娘敬畏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心中只是叹气,要是大郎没死,那该多好,小两口的日子肯定会过得红红火火。
“这几个铜板哪里够赔啊?里正大叔,像你这样有身份的人,不会只带几个铜板在身上吧?”卢秀珍将衣袖往下拉了拉,露出了一双弯弯的月牙儿眼睛:“是不是大婶把你的钱攥得紧,每日只给你几个铜板花?”
院子里的人登时哄笑了起来:“大郎媳妇,你说得没错,他的银子都交给婆娘了哩!”
赵里正臊得脸孔通红,咬咬牙将衣兜里一小块碎银子拿了出来:“谁说的?这不还有银子么?”
卢秀珍瞥了一下,眼疾手快的将那块碎银子拿了过来,笑眯眯道:“多谢里正大叔的银子了,我们家总算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啦!”
“你……”赵里正气得快说不出话来:“我只是给你看看我身上还有银子,又不是赔给你的!”
“哎呀,里正大叔,这点儿银子你心疼个啥子哩?”卢秀珍将银子拿到手里掂量了下,一点分量也没有,恐怕只有几钱吧?她冲赵里正笑了笑:“里正大叔你这样大方,我们老崔家可真得要好好感谢你才成!”
“赵里正,几钱银子你还叽歪个啥子?”衙役头子有些不耐烦,眉头一皱手一挥:“快走快走,这青山坳还没走完,咱们还得继续搜查哩!”
赵里正瞪了卢秀珍一眼,歪嘴歪眼的朝外头走门外头走了去。
第9章 青山坳(四)
“闺女,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赵里正和衙役们才出了门,崔老实和崔大娘这才敢围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望着她手里的那一小块银子,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块银子虽然不大,但对于他们家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钱了,少说也有五六钱,他们全家挣一个月,吃穿用度摊下来,一个月也就能存一两多银子哩!万万没想到,自家媳妇就动了下嘴皮子,家里就多了一笔收益!
可是……这银子是从里正兜里掏出来的,人家会就此罢休吗?崔老实愁眉苦脸的望着卢秀珍,磕磕巴巴道:“闺女哇,你还是把这银子退回去吧!”
“爹,这银子是人家赔我们的,用不着退!”卢秀珍笑眯眯的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一群人:“人家送过来的东西,咱们怎么能推辞呢?”
“嗐……”崔老实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旁边二郎眼睛发亮的将话接了下去:“嫂子说得对,送上门来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崔大娘抿了抿嘴,将口水吞下了肚子:“既然这样,那咱们就拿着吧。”
“这样就对了!”卢秀珍点了点头,将银子揣进了荷包:“娘,等着把大郎送上山,我再和您来说说这银子的事。”
崔大娘有些莫名其妙,这银子不该是给自己收好,以后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再拿出来用?怎么媳妇的意思好像是她要拿这银子有用处?崔大娘疑惑的看了看卢秀珍,转念一想,这银子可是媳妇几句话挣回来的,她功劳最大,自然能分到大头。
唉,大郎没了……崔大娘心里一酸,要不是……
“大郎,大郎!”崔大娘忽然想到了被撬开的棺材,哭哭啼啼的朝棺材那边跑了过去:“大郎哟,你可遭罪啦,死了还要被人折腾!”
崔老实也醒悟过来,慌忙几步奔到了棺材面前,招呼自己另外几个孩子:“快来快来,把棺材弄好,马上要送上山去了。”
棺木已经损坏了些,帮忙的人得先将棺椁修好,一榔头一榔头的敲了下去,长长的钉子寸寸没入薄薄的棺材板里边,堂屋里有沉闷的“砰砰”之声回响着,似乎要敲到人心里去一般,卢秀珍站在门口,看着一堆人扶着棺材在那里忙忙碌碌,有些心酸,她想上去搭把手,可一双脚却如同被盯在地上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对于崔老实家来说,她名义上是他家守寡的儿媳,实则是今日才认识的陌生人,忽然之间凑到了一堆去,着实有些奇怪。
“闺女……”崔大娘转过头来朝卢秀珍看了一眼:“你要不要来见大郎最后一面?”
卢秀珍有些发僵,这棺材里躺着的是她过世的夫君,可她这会子却没有一点想要知道他长什么样儿的心思。只不过见着崔大娘那双期盼的眼睛,她还是迈开脚步朝棺材那边走了几步:“爹,娘,你们也莫要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大郎要知道你们为他这么伤心,肯定也会难过的。”
崔大娘侧了侧身子,给卢秀珍让出一条路来,一边悲悲戚戚道:“我养了他二十年,就这样没有了,怎么想得通哟!”
站在棺材旁边,口里安慰着崔大娘,卢秀珍只是匆匆瞄了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一眼——她真没勇气去近距离观察一个人——自己死了穿越过来是一码事,去仔细打量一个死人又是另外一码事。
这飞快的一瞥,让卢秀珍大约明白,自己这个早死的夫君个子挺高,很是魁梧,该是做农活的一把好手,至于长啥样,因为尸首旁边都堆着石灰,脸上也跟着落了些,灰白一片,故此并没看得清楚。
“崔老实,时辰到了,该把大郎送上山了。”从外边走进来一个老者,手里提着一把唢呐,看起来是负责吹奏哀乐的。
“好哪,好哪。”崔老实擦了擦眼睛:“他娘,准备送大郎上山哩。”
“既然大郎媳妇来了,就该她捧着灵牌走到最前边。”那老者跻身过来,将棺材前边那块木板拿起来塞到卢秀珍怀里:“大郎媳妇,你可抱好了哇。”
卢秀珍懵懵懂懂的被一群人拥簇着朝院子门外边走了去,耳朵里塞满了各种声音,哀乐,哭泣声,说话声,到最后都分辩不出来有些什么声音了,她捧着那块木板朝前边挪动着脚本,脑子里也是混混沌沌的一片,一直走了差不多一里多路,才慢慢缓过神来。
今日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那群衙役搜捕逃犯也就罢了,为何一定要掀开棺材盖子去看逃犯有没有躲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