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系不和睦故此看上去心事重重。
想想他也够可怜的,年轻时为了追求功名放弃亲情,害得自己的独子都不愿意与他过多交流,父子间跟陌生人一样,而且到现在他还没有放弃对功名的追逐,还在想着要她培植出嘉禾来向皇上邀功。
这人还真是执着啊,卢秀珍同情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到了那一天兰先生猛然醒悟,回望自己这一辈子,可也会有遗憾和愧疚。
“卢姑娘,公子吩咐给你的衣裳。”
站在面前的这个丫鬟看起来有些心情不好,或许是被主子给责备了,拉长着一张脸显得有些不高兴,她将衣裳赌气似的朝前边一送:“卢姑娘,快些拿去换上,若是你换得慢了感了春寒,我家公子少不得又会寻我的不是。”
这分明是话里有话呢,卢秀珍又打量了灵燕一眼,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哪里得罪这丫头了?为何她对自己的口气这般不好?
“多谢姑娘提醒,我这就去换,请姑娘带我去一间空房。”
灵燕白了卢秀珍一眼:“你跟我来。”
因着下雨,房间里有些暗,灵鹊点上了油灯,暖黄的火焰跳跃着,忽明忽暗,让人脸上的表情也跟着飘忽不定起来。
“公子,你可还记得兰某的话?”兰如青坐在桌子对面,双目直视崔大郎:“兰某提醒过公子,那卢姑娘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寡妇,公子应当与她保持距离。”
“为何?”崔大郎垂眸,语气平淡:“未必我想做什么都还要先生同意么?”
“兰某没这个意思,只是想提醒公子,过多与卢姑娘接触并不是件好事,公子你现在身份已经有了变化,何必再与这乡野之人有联系?虽然兰某觉得卢姑娘不是一般村姑,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公子还是不必再与她接触了。”
那般兰质蕙心的人,只可惜生在乡野人家,若是命好投胎在高门大户,兰如青觉得他只会乐见其成公子与她交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反对。
“兰先生,你曾教我英雄莫论出处。”崔大郎抬起头来,双眼灼灼:“既然兰先生觉得卢姑娘不错,又何必拿她的身份来说话?”
“公子,你可曾想过卢姑娘的安危?”兰如青盯住了崔大郎,声音里透着一丝凉意:“公子此时尚且不能保证自身安危,又为何将她再牵扯进来?”
“安危?”崔大郎的眉头渐渐皱起:“先生,你上回不是说……”
“公子,事关重大,不能掉以轻心!”兰如青转过头来,看着甫才跨步进来的胡三七,一脸的不赞成:“胡三七,你能不能不这样胡闹?”
第69章 借东风(五)
“老兰,你在说啥哩?我胡闹?胡闹个啥子?”
胡三七瞪大了一双眼睛,气鼓鼓的冲到了案几旁边,一屁股坐到了崔大郎身边,摸着自己一把络腮胡子,冲着兰如青气哼哼道:“老兰,你总是欺负我没读过书是不是?动不动就说我胡闹,你也得说说清楚,究竟是桩啥事情!”
兰如青板着一张脸,很是生气:“你方才为何不多拿一把伞出去,分明是故意让公子与卢姑娘同行!”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不行吗?”胡三七吹胡子瞪眼:“卢姑娘本来就是公子的媳妇,两人一起撑伞走路不是应该的么,你干嘛这模样,好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
他跑回来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两个人,公子给卢姑娘撑着伞,两人站在一处十分相宜,就如璧人一般,真是天作之合,胡三七觉得,像这样的两个人,合该在一起的,没有谁能比他们更配。
“什么叫本来就是公子的媳妇?胡三七,你到底长了脑子没有?”兰如青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公子此刻已经不是青山坳的崔大郎了,这位卢姑娘自然不再是他的媳妇。胡三七这人就是一味的感情用事,不去仔细想想前因后果。
“老兰,你虽然比我读书多,可我的脑子却还在。我老胡是个粗人,不明白你说的那些所谓大义,但我只知道不能背信弃义,公子与卢姑娘是有婚约的,如何能因着公子身份变了就将卢姑娘扔下?你不赞成公子与卢姑娘见面,处处提防,可今日他们却还是见着了,这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的好姻缘?老兰,你就管着你该管的事,可是公子喜不喜欢卢姑娘这档子事,全然不是你能管的。”
“你!”兰如青气得脸都红了。
老国公爷万般叮嘱,务必要好好照看公子,不能有一点偏差,他身上的担子可不轻。着将那姓陆的扳倒,迎了公子回去,娘娘肯定会替公子选定良配。若是此时公子喜欢上了这位卢姑娘,到时候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肯定会伤心不已。
与其到时候伤心,不如没有开始,兰如青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无论如何公子都不能跟卢姑娘有太多接触——哪个少年不怀春?像卢姑娘这般聪慧美貌的女子,公子肯定会心生爱慕的。
“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胡三七嘴里忽然冒出了一句这样的话,更是火上浇油,让兰如青气得浑身发抖:“老胡,你这是啥意思?莫非我还负了谁不成?”
“我没说你,我是说我自己仗义!”胡三七嘿嘿的笑着:“我知道你是不错的,不过真是有不少读书人负心,你看高宗皇帝那时的王状元,金榜题名就把自己媳妇给扔了,娶了太傅府的小姐……”
“我懒得听你七扯八扯的,只不过胡三七你要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兰如青吸了一口气,尽量将心平静下来,不去搭理这胡说八道的蛮汉:“你是国公爷派过来保护公子的,他没说要你做红娘,你老老实实的看护着公子安全便是,公子的终身大事,岂是你我能决定下来的。”
此话一出,胡三七嘴巴闭上,挠了挠脑袋:“老兰,你说不过我的时候就把国公爷抬出来了,好吧,我不说了,你说。”
崔大郎本来是静观两人争执,忽然间胡三七偃旗息鼓,兰如青的目光又朝他这边飘了过来,这让他有些窘迫,自己内心的那一点点小心思,被身边的两个人勘破,真是尴尬无比。
“公子聪慧,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兰某也不必多说什么,只是希望公子能权衡利弊,从大局出发,不要害人害己。”兰如青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只手放到了桌子上:“这世间有很多事情不能如愿以偿,有些人只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或许有交集,可又会很快的分开,何必苦苦追逐?”
“兰先生……”崔大郎疑惑的看着兰如青,此刻面前这个儒雅之人,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神色,让他看起来全然不似平常的兰如青。
“我没事,公子,咱们继续开始修习罢。”
才一眨眼的功夫,兰如青脸色又一如往常,他和气的朝崔大郎笑了笑:“公子请将那本策论的书稿拿出来,兰某今日与公子来一起研修这篇盐铁论。”
“好。”崔大郎手臂朝那堆放在案几上的书伸了过去,才摸到书本边上又停了下来:“兰先生,你给我养父母家买的种谷可是好的?”
兰如青愣了愣:“自然是好的,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我听卢姑娘说,青山坳里不少人家用江南的种谷没有发芽,我有些担心我养父母家的情况也是一样……”崔大郎抬眼望着兰如青,眼睛里满满都是担忧:“兰先生,能不能去替我看看他们家的秧田……”
“公子,这事你不必担忧,我可以保证我给卢姑娘的都是上好的稻种,完全不用你去操心。”兰如青摆了摆手:“公子还是认真修习罢。”
“可是卢姑娘自己说村里好多人家洒下的稻种不出芽,我、我……”崔大郎提起这事便有些心急,马上回到了庄稼农户的本色,眉头蹙得紧紧,那两道剑眉瞬间成了个一字:“我们青山坳的人世世代代都是种田,大家都是靠天吃饭,若是这种谷不发芽,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家遭殃!我拜请先生帮我去打听打听,看看青山坳是不是真有这事,若是种谷不出芽,得赶紧让他们换一些种上……兰先生,你不是去寻了江南的好种谷给我养父母一家?那也可以再去寻点来给他们啊。”
“公子,青山坳别的人家我管不了,但我却能保证你养父母家里的种谷都是好的,像卢姑娘这般聪明伶俐之人,肯定能将稻谷种好,公子不必担忧。”兰如青的脸色渐渐浮现出一种凉薄的神色来:“公子,哪里能管这么多呢,青山坳旁的人家与你何干,更别说不少人还经常欺负你养父养母,你又何必替他们担忧?”
“兰先生,你不是教我达则兼济天下么?为何现在却不将这句话当一回事了呢?”崔大郎话里有些不赞成:“虽然村里人曾欺负过我们家,可他们却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若真是因着种谷不发芽而断了家里的生路,这确实是件令人可惜之事,兰先生若是能帮忙,为何不施以援手?这对先生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公子,你以为你现在已经发达了?”兰如青一挑眉,声音里有一丝揶揄:“公子,在大事未成之前,咱们都是穷得只能独善其身的人,以后大事成了,有的是能让公子兼济天下的机会。”
崔大郎有些疑惑,可兰如青没有容他细想,将自己手中的书本翻开:“公子,我会派人去青山坳看看你养父母家的田地,这事你不要再管,且静下心来看这篇盐铁论。”
听到兰如青答应去青山坳看看那边的情况,崔大郎总算是放下了一颗心,他翻开泛黄的书稿,开始阅读那篇著名的盐铁论。他自小便跟着私塾先生学着识字,上边倒也没几个不认识的,只是这文章讨论的是国家大事,颇有深度,不是随便看看便能理解的。他努力的集中精力阅读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去,读到第三遍,忽然觉得全身轻松,顿时领悟了其中的含义。
见他容色缓和,眉目舒展,嘴唇洋溢着会心的笑意,兰如青知道他已经读懂了其中的含义,心中暗自赞了一句,果然是天资聪颖,都不用他去点拨已知个中三味。
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啦的响着,每个停歇的时候,卢秀珍与崔六丫并肩坐在厨房的门口朝外边看,两人都有些担忧:“这么大的雨,三爷肯定没找到事情做。”
“可不是,只能盼着雨小一些就好,三爷不能白出来一趟啊。”崔六丫点了点头:“看来赶车这活,不但靠体力,还得靠老天爷赏饭吃呐。”她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拉了拉卢秀珍给她披上的衣裳还是觉得有些冷:“今儿怎么忽然就冷这么多了,好冷。”
“倒春寒嘛,总会有些变化。”卢秀珍搓了搓手,幸得今儿那丫鬟给她找的衣裳比较厚,穿着还挺暖和,尽管外边风吹雨打,躲在门板后边还是没那么觉得冷:“现在就是担心咱们那秧田里的棚子,不要被风给刮倒了就好。”
这般大的风雨,那竹片弓起来的棚子可否能禁受得住?里边可是嫩嫩的秧苗,挨冻就糟糕了,若是被冻死,补着去种一批种谷,农时耽搁了几日,收成就会大不一样。
“不行,我得跟兰先生去说下,先回青山坳去瞧瞧。”卢秀珍有些不安,猛的站了起来:“反正今日这天气,也做不了事情,不如早些回去。”
“卢姑娘,卢姑娘!”
就在卢秀珍准备跨步出门时,外边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个丫鬟:“卢姑娘,东家叫我来找你!”
第70章 雨万重(一)
就如夜幕初降的时候,海面上蓦然生气一轮明月,皎皎清辉照着乌黑的水面,好似有万千碎银在晃动,卢秀珍从外边走进来的时候,带给兰如青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她仿佛就是被海浪拖起的泡沫,轻盈而单薄,有让人感觉有些虚幻,就好像她不似这世间的人,是来自海底的精怪。兰如青凝视着那款款走来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这样一个灵慧的女子,为何出身乡野,真是白白浪费了她的聪明伶俐。
“兰先生,我还刚刚想过来找你。”卢秀珍笑靥如花,朝兰如青微微弯了下膝盖:“兰先生,今日的天气这般差,是没法做事情啦,能否容我暂时告退回家去看看秧田那边的情况?”
“我找你来也正是为了此事。”兰如青颔首:“我本是想告诉卢姑娘你可以回家去了。”
“没想到咱们竟然想到一块儿去了!”卢秀珍很是开心:“兰先生,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我还有事情要与卢姑娘说。”兰如青喊住了她,稍微踌躇了下,最后还是开口缓缓道:“卢姑娘,我拿着你画的那张图样让京城的大师看过,他们皆赞你是行家。”
原来还是不相信她,拿了图样找人看去了呢。
只不过没想到自己前世学到的东西还真是能学以致用,还得到了京城的专业人士的赞扬,卢秀珍心里挺得意的“兰先生过奖了,我这也不过是碰巧捡到了一本宝书罢了,没什么值得夸赞的。”
“卢姑娘,我觉得既然都说你这图样不错,按照你的构想来就行了。”
“啊?”卢秀珍有些迷惑,未必兰如青原来并不打算采用她的设计?可为何他又吩咐钱管事协助她来重新整修园子呢?
“卢姑娘,这园子重新整修没有一两个月的功夫做不下来啊,你上有年迈的公婆,下有幼弟幼妹,家中自然缺不了你,”兰如青意味深长的看了卢秀珍一眼:“再说你守了望门寡,经常出来走动只怕村里人也会说闲话,故此我觉得卢姑娘你明日起不必过来了,银子你放心,我一文钱也不会少你的。”
兰如青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张银票:“卢姑娘,我原先给了你五十两,现在这里是一百三十两的银票,汇通钱庄的,大周全国通兑。”
卢秀珍伸手将那张银票接了过来,笑着朝兰如青瞥了一眼:“兰先生大可放心,我不会对贵公子有非分之想。”
兰如青吃了一惊,耳朵根子都红了:“卢姑娘……”
“兰先生,我知道你一片慈父之心,可你不必将天下的人想得都那么庸俗。”卢秀珍笑着将那张银票折好收了起来:“我是想要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银子,可我根本就没想要通过这条路来改变自己的身份。兰先生,你那公子很好,可并不代表我就能看得上他,我现在唯一想做的,是脚踏实地,通过自己的一双手来挣银子,故此……”卢秀珍冲着兰如青笑得甜甜蜜蜜:“兰先生大可将你的心放下,我对他一点企图都没有。”
被人揭穿了心事,兰如青有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他强忍心中的震惊喃喃道:“卢姑娘,请勿见怪,我只不过是想考虑周全。”
“我明白,做父母的总觉得自己的孩子好,以兰先生这般家境,自然会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世间最好的,只不过我觉得兰先生未免将旁人看得太低了些。我虽然是个村姑,但我却有自己的尊严和矜持,既然上天让我来到这个世间投胎做人,那我便要做个堂堂正正,不输于任何人的人。”卢秀珍说到激昂处,努力将身板挺直了些:“兰先生,我只想告诉你,并非每个出身乡野的人都是庸俗之辈,让人看不上眼,想当年□□还只是个打草鞋的呢,为何他也能得了天下?”
兰如青额角汗涔涔的一片,没想到这村姑竟然如此伶牙俐齿,让他找不到一丝可以反击的地方。他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与卢秀珍继续交流下去,耳畔只有她清脆利落的声音:“兰先生,我还想劝你一句,你与贵公子似乎有些隔阂,你以后应该要换一种方式与他相处。你早年没有与他有太多共处的时光,虽是父子,实则跟那陌生人关系差不多,你若是一定要用父亲